第8節
陸盛反應一瞬后回過味來,他不發一言的起身,張太醫來不及將手收回,掌心正好抵在他背部傷口處,疼的他長嘶了一聲。 待陸盛只穿一條白色綢褲,上半身纏著還未纏好的紗布出來時,古旭以及她懷中的嬰孩已經被東宮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圍住了。 宮人見陸盛及陳太醫出來,立即躬身退后行禮,及時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陸盛大步流星朝古旭走近,低頭去看她懷中嬰孩。 古旭沒有理會陸盛,她見陳太醫走近,立即高高舉起自己弟弟放在他跟前,諾諾道:“我弟弟他不說話了?!?/br> 陳太醫沉默的看著那嬰孩,等了片刻,在身后陸盛‘是死是活都給個準話’的提醒中方才抱著那名嬰孩進內室搶救。 古旭照舊是要跟進去的,陸盛拉著她手不讓她進,“你就在外守著,別添亂?!?/br> 他口氣稍顯嚴厲,古旭卻并不害怕,反是一甩手,‘啪’的一下打在陸盛□□的胳膊上。她掙扎著要進去,這下,陸盛沒攔住,只得叉著腰看著她顛顛的跑進內室。 出來的匆忙,他此刻只穿著一條綢褲,上半身纏著紗布,紗布還未來的及系結,正要掉不掉的掛在他還未長成的瘦弱身體上,看著著實可笑。 他向來臭美,于是低頭將紗布系了個蝴蝶結,方才慢悠悠的跟在古旭身后進屋。 第八章 幾人未在內室待多久便陸續出來了,陸盛走在最前面,他臉色不太好,唇瓣蒼白略微干裂。 他依舊如方才那般裝束,背后的傷口未處理完,看的出來,方才陳太醫一直在救治那個嬰孩,沒來的及給他處理。 年長的宮人見此,躬身上前,輕聲道:“太子,你的傷……” 陸盛擺擺手,回身看向內室。 折騰一天,此刻已是傍晚時分,暖黃的夕陽透過朱紅色窗柩打進內室,正巧落在古旭圓滾滾的后腦勺上,襯的那兩個小小發髻上的珊瑚珠子愈發明艷。 她跪在地上,俯身靠著床沿雙手緊緊抱著死去的幼弟,哭的撕心裂肺。 那哭聲像是久經干旱后迎面而來的一場疾風驟雨,打的人不知所措,心里拔涼拔涼的。 陸盛從未見過一個人這般能哭,哭的動情且執著,像是整個天都快塌了。 可天還沒塌!有什么難過的? 她弟弟死了,她還活著? 如此想著,陸盛心中劇烈的不安依然如同漫天的柳絮落了下來,攪的他不得安寧。 在太子陸盛心中,古旭以及她的幼弟并不是多么重要的存在,甚至他們的性命于陸盛而言亦如同地上匍匐前進的螞蟻般微不足道,因此在抱著那名嬰孩時,陸盛甚至連正眼都沒瞧那個嬰孩一眼。 傻子古旭未來的及發現她弟弟的異樣,陸盛則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甚至連方才陳太醫宣布那個嬰孩已經死去的時候,陸盛心中也沒多少波動,直到一直安靜的古旭突然哭了起來,陸盛才受不了那持續的哭聲轉身走出內室。 小太監曹方在他身后探頭探腦的朝內室看去,見古旭哭個不停,嘖嘖兩聲,感嘆道:“好可憐的小姑娘?!?/br> 陸盛斜了他一眼,曹方立即縮著脖子朝后默默退去。 他復又看向內室,忽然有一種沖動,想沖進去如同御書房的獻文帝般掐住古旭的脖頸,讓她停止哭泣。 這方法好使! 他神色暴躁的笑了一聲,有宮人見他神色不對上前安撫,他皺眉將宮人揮退,舔了舔后槽牙,正欲沖進內室捂住古旭嘴巴逼停那惱人的哭泣,舌尖突然察覺后槽牙處一明顯的空洞,那是之前掉牙的位置。 發覺了這一點,陸盛神色愈發暴躁。 他沉著臉,將室內宮人連同曹方一道揮退,轉身一言不發的坐在太師椅上。他想,哭就哭吧!多大點事,想哭多久哭多久,我就不信還能把天給哭塌了。 內室 陳太醫微躬著身子不停的細聲安撫古旭,直到嘴巴都說干了,方才停止勸慰,無奈的走了出來。 “太子?!?/br> 陳太醫躬身行禮。 陸盛點點頭,摸了摸自己肚子,見天色已晚,便道:“陳太醫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吧?!?/br> 他此時過于客氣懂禮,陳太醫十分驚訝,想到他背后的傷還未處理完,便提醒道:“太子背后的傷還未處理完,已經耽擱許久,再不處理恐怕以后要留下疤痕?!?/br> 陸盛‘嗯’了一聲,不拒絕,但也不主動。 他沉默許久,方才反應過來,緩緩轉過身去,也不挪動位置,就近附身靠在太師椅背上,道:“你將傷口處理好,便回太醫院歇著吧?!?/br> 陳太醫聞言,不再多說,打開醫箱上前細心的再次處理陸盛傷口。 兩人之間過于安靜,襯托的內室古旭哭聲愈發慘烈。 陸盛鼻翼一抽‘哼’了一聲,道:“真挺會哭的?!?/br> 這話聽不出什么意思,很平靜,甚至帶著點平和的意味,沒有嫌棄,不屑,但也聽不出絲毫內疚與。 這一刻,這個向來囂張跋扈的太子似乎也學會了與人和平共處。 陳太醫聞言,道:“哭是正常的,這孩子要是不哭才不正常?!?/br> 陸盛臉色依舊沒有好轉,良久,他才悶頭嘟囔道:“方才說的給她看看腦子的事還望太醫費心啊?!?/br> 陳太醫輕笑,用剪刀將紗布剪開,道:“太子吩咐的事卑職自是記得的?!?/br> 陳太醫走后,陸盛無聊的坐在太師椅上發呆。 前方門扉半闔,夕陽從縫隙中擠進來在地上拉出一條金黃色細線,空中細微的塵土在金黃色的光影中游走,時光散漫且無聊的流逝。 陸盛支著頭,看著白玉石面上那道金黃色細線,在古旭的哭泣聲中昏昏欲睡。 門外,曹方候了許久,見殿內毫無聲息,便大膽的透過門縫朝里看去。 他笨手笨腳,手肘支在門扉上,一不留意,直接將半闔的殿門推開了。他來不及收回力道,身子順勢朝下載了進去。 夕陽金黃色的余暉從他身后肆無忌憚的闖入,屋內霎時明亮起來。 陸盛睜開眼,偏頭看著在地上打了個滾的曹方。 曹方雙手撐在地面,小心翼翼的抬頭看他。 陸盛瞇著眸子打量他的丑態,隨即又摸了摸自己癟下去的肚皮,窩在太師椅上懶散道:“別亂轉了,讓宮人把膳食端上來?!?/br> 他未脫鞋襪,因著年少身形未長開,整個人很是輕松的蜷縮在朱紅色的太師椅上,雖形態不雅,但勝在年少,氣質干凈,一張小臉也精致的如同玉佛。 門外宮人一早便候著了,見曹方將太子命令帶到,立即捧著食盤魚貫而入。 陸盛看著被宮人端上來的膳食,翹著二郎腿,指著右側的內室,道:“去把她叫出來罷?!?/br> 宮里的人慣是見過大場面的,死了個孩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便十分心大的立即轉身去了內室。 屋內,古旭依舊在哭,嗓子幾乎是哭啞了。她一只胳膊抱著死去的弟弟,另一只胳膊枕在額頭上,臉朝下,將自己整個腦袋埋在花團錦簇的錦被中。 那模樣像是民間得不到糖吃慪氣的小姑娘! 宮人在一旁輕聲勸慰道:“小姑娘,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活著得保重身體。你弟弟好歹來這人世走了一朝,有你這個jiejie疼她。他若活著,沒準以后的日子更難過呢!” 古旭聽不懂這些大道理,她也不想聽,她只覺得身邊細碎的聲音很是惱人,她想念幽都的陰濕沉悶,想念幽都古宅的安靜。 有宮人欲上前輕輕挽住她肩背,古旭悚然一驚,一股腦的揮動雙臂,道:“走開,走開?!?/br> 都走開!全都走開! 古旭看著面前衣著統一,面貌卻各不相同的宮人,只覺得頭痛。 人怎么這么多,皇宮人真多,太多了! 她身后圍著的一群宮人都被她如同魔障的神情嚇著了,不由的后退一步。嘮叨了多時,宮人見著實無法撼動她,便都退開了。 陸盛飯吃到一半,見一群宮人魚貫而出,小臉一皺,哼了一聲,“沒用的東西?!?/br> 宮人面面相覷,被他訓的不知如何應對。反是縮在角落的曹方一臉的坦然,他也不是臉皮厚聽不懂陸盛的話,只是被罵的久了,難免麻木。 陸盛揮動筷子,不耐煩的趕人,“都出去吧,別在我這礙眼?!?/br> 他說完,瞅了眼內室的古旭,哼哼罵道:“哭喪的都沒你敬業,頑固不化,臭脾氣倔驢?!?/br> 在陸盛看來,曹方雖不機靈,但至少會看臉色,古旭不然,是個貨真價實的蠢蛋! 由不得人不嫌棄! 宮人走后,陸盛筷子一扔,昂首挺胸踏著小碎步走進內室。 內室門窗緊閉,光線昏暗,陸盛背著手踱步至古旭身后,入目是古旭那圓滾滾的后腦勺。此刻,他在無初見時覺得這后腦勺可親可切的想法,只覺得古旭很煩人,太煩了! 他緊了緊手肘,只想給她一拳,痛痛快快將她打昏了事。 古旭哭的忘我,直到陸盛腰間垂掛的玉佩掃過她的手背,她方才察覺身旁有人。 她一驚抬眼,看見陸盛正附身瞧著自己弟弟。這個角度,她無法看清他的神色,只能瞧見方才掃過自己手肘那雪白透亮的玉佩,玉佩下綴著米黃色的穗子,隨著陸盛的動作輕輕晃動。 須臾,綴著的米黃色穗子隨著陸盛起身的動作服帖在他青色外袍上,他伸手從床上抱起死去的嬰孩,隨即微垂著眉眼看跪在地上仰頭看他的古旭。 屋內本便昏暗,陸盛背窗而立,神色隱在一片暗影中,透出一種少見的冷意。 古旭仰著頭,此刻,她總算停止了哭泣。 她伸出雙手,朝陸盛要自己的弟弟,“我的,給我啊?!?/br> “什么是你的?!?/br> 陸盛聲音清潤而冷漠,帶著少年的恣意妄為,以及深宮中滋養出的桀驁冷漠。 他似乎笑了一下,一笑過后似乎知道古旭理解不了,便帶著好心解釋道:“你待的地方是東宮的蘭陵宮,我的地盤。而東宮處于皇宮之中,你和你弟弟從踏入皇宮的第一步開始,便是這宮里的人了?!?/br> 古旭不喜歡陸盛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她撐起跪麻的腿從地上站起來,朝陸盛走去,要抱回自己弟弟。 陸盛退后幾步,像是逗貓一般輕巧轉身,躲開古旭伸來的雙手。 立定后,他繼續平鋪直敘的刺激古旭,“你知道宮里像你和你弟弟這種沒名沒分的人死了是什么下場嗎?宮外有家人等著的,便用一床破席子卷了扔出宮外,沒有家人的,便扔去城西的亂葬崗?!?/br> “不過我知道一處比亂葬崗好的地方,那是冷宮的廢井,我曾見過有宮人被活生生扔下去。那些廢井雖然免不了總有那么幾個不長眼的宮人早早的占了地方,但總比那亂葬崗要清凈,你弟弟去了快三個時辰,再等一會就臭了,我現在就將他扔進廢井中,免得到時候發臭,你我都受不了?!?/br> 陸盛說話很慢,咬字清晰,聲音是少年特有的清潤。 他沒在說笑,是真的要將這嬰孩扔進井里去的,說完,便轉身要走。 古旭的臉微微抽動,她聽懂了陸盛的意思! 她茫然的看著陸盛離去的背影,須臾,突然反應過來,大呵一聲,趕忙追上前去。 陸盛腰帶被古旭緊緊拽住,他身子猛一用力,掙脫古旭的壓制,隨即再不遲疑,朝室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