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我的幺兒……我的幺兒……”碧云說到這里語氣突變,眼神也變得狂亂起來,“綠拂、綠拂對不起,師姐真的是沒辦法了,師姐真的是沒辦法了??!” “那日你給我來信,說你于子時三刻誕下麟兒,正巧了,我生幺兒也是這個時候,你我二人親如姐妹,連生孩子的時辰都一模一樣,這不正是天意嗎?” 綠拂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早年咱們約好了,要做一家人,現在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咱們這就成一家人了呀?!?/br> “哈哈,你若是知道了也會高興的吧,師妹?”碧云邊哭邊笑,“可惜,我呀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快死啦,我就快死啦……” “夫君他不知道我用了那個術,你不要恨他,都是我的錯,我太過懦弱了……不過綠拂你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秘密的,它會被我帶進棺材里,你還是那個人人艷羨的仙子,夫君有為,兒子成器,師姐在底下也會為你高興??!” 就這么鬧了好一陣子,碧云突然大喘了一口氣,像是從癔癥里清醒了過來,她先是被燙到一般縮回了手,然后驚慌的按住男孩的肩膀,不住的撫摸著他的發頂,“阿歧?阿歧,為娘剛剛說什么了?” “……娘什么也沒說,”洛宓聽到清脆的童音從自己嘴里發出來,“娘只是盯著我看?!?/br> “啊……”碧云聞言明顯松了一口氣,把男童攬進了懷里,“阿歧,娘說了什么都別在意,娘病的重了,會說胡話,你別害怕,???” “阿歧不害怕?!彼由恼f道。 “那就好,阿歧真是個好孩子,”碧云輕聲的哄他,“來,上床陪娘睡一會兒,你爹正在教你大哥和二姐修煉,一個時辰后就會過來,你們父子也好些天沒見過了,咱們一家湊在一起說說話?!?/br> 恢復過來的碧云眉眼溫柔,依稀能看出曾經的溫婉怡人,與方才那個瘋狂地女子判若兩人,說她是名門閨秀恐怕也有大把人信。 李歧聽話的爬上床,鉆進了錦被里,緊緊的挨著女子,“娘,大家都說大哥和二姐在我的年紀就開始修煉了,為什么他不教我呢?” 碧云聞言一愣,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別怪你爹,也不要覺得他厚此薄彼,他不教你,是為你好?!?/br> 說到這里,她抓緊了手中的被子,“這煉魂宗就是一處魔窟,我不殺人人便殺我,魔道之路,艱險崎嶇,一旦入門,終生不得解脫。你爹一把年紀,身邊也無幾個可信之人,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所道。你天生身體孱弱,偏偏身為宗主之子,若是修煉本門心法,定會招來嫉恨,你壽數短暫,一入此門便有萬種毒箭隱于暗中,不若不練,不若不練啊……” “你爹希望你能當個普通人,遠離煉魂宗,也遠離這方魔窟,”碧云一只手搭在了男孩的肩膀,“倘若有一日,他不得不疏遠你,那是怕護你不住,你千萬不要恨他,千錯萬錯,都是為娘的錯,為娘是個不忠不孝不悌的惡人,活該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br> “那我死了以后也會下地獄嗎?”洛宓揚著臉問她。 “不會,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是不會下地獄的?!?/br> “可如果我變壞了呢?” 李歧這一問就像是點燃了引信,碧云猛地扭過身,雙手在住他的肩膀,眼睛瞪的極大,表情認真到了兇惡的地步。 “聽著!”她鄭重說道,“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刻進腦子里,半個字都不許忘!” “阿歧,我碧云今生今世對你不住,犯下的罪孽即便九死也不能挽回,可我無悔。倘若你今后有幸能破此死局,那便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到時你若想將我焚骨揚灰,悉聽尊便?!?/br> “這話本不該由我這十惡不赦之人來說,貓哭耗子假慈悲也不過如此,但是,但是啊,哪怕是為了那么一丁點微弱的希望,你也要記住,”她一字一句的說道,“無論多么困苦,多么絕望,你都不能沾半點魔門功法,一旦入魔,便前功盡棄,修魔之法于你百害而無一利,即便是你爹要教,也一定要堅定的拒絕他,知道了嗎?” “你記住,你不能成魔,你得成仙!” 第42章 “吱嘎?!?/br> 屋門被推開時, 碧云收回了按在男童肩膀上的手, 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了幾絲帶著病態的紅暈,扭身掀開了垂下的簾帳,然后就看到了正站在門口的高盞和兩個只到他腰部的蘿卜頭。 日后囂張跋扈的高琪此時還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梳著兩個羊角包,穿著淡粉色的練功服,驕傲的走在三人的最前面,而她后面緊跟著的是一個身量更高一些的小男孩, 顯然他就是洛宓一直未能得見的高奇了。 高奇、高琪和高歧。 就算拋開“李”這個姓氏, 仔細品讀一下,也會發現他們之中出了一個叛徒。 “好啦, 之前在練功場不是喊著要見娘親和弟弟嗎?” 略微年輕一些的高盞并沒有她見過的那般嚴肅, 眉宇之間也沒有擠出“川”字型的紋路, 當他彎腰催促兩個孩子快點走時還帶了點罕見的活潑,這種輕快與煉魂宗宗主的身份不太相符,顯然是發自心底的感到高興。 高琪在父親的鼓勵下昂首挺胸的向前走,還不忘用手拉著兄長的袖子,后者被meimei拽的歪了半邊身子, 哪怕走的跌跌撞撞也一聲不吭。 洛宓被碧云仙子從里側挪到了外側, 兩條小短腿正好吊在半空中,一抬頭就對上了高琪黑葡萄一樣的眼睛。 然后她就從黝黑的瞳孔里看到了久遠的洛水河畔。 嘩啦啦的流水聲似乎無窮無盡,李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水里泡了多久, 他模模糊糊的覺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久到咆哮的神龍和放肆的笑聲都像是隔世那般遙遠, 巨大的龍骨旁又不知何時添了新的骨架,看那形狀像是某頭誤入此地的水牛。 然而仙界又哪里有水牛。 “大概是從下界沖上來的吧?!?/br> 女子的聲音從心底傳來,泡了這么久的水,少年對于這種時不時的會出現的自言自語見怪不怪,他甚至能感覺到全身上下松了骨般的怠倦感和無聊,束縛著身體的水草早就不知道換了多少代,厚實的根莖已經泛黃,一看就知道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 水草的生長盡頭大約也就是封印失效的那一日吧? 想到這里,身體深處又泛上了一股困倦,上下眼皮開始了日復一日的親親我我,就在要徹底合死的時候,他聽到了腳步聲。 腳步聲! 上半身猛地坐起來,李歧抬頭望向水面,咕嚕嚕的氣泡不斷上浮,泡壁倒映出光怪陸離的水底世界。 腳步聲還在繼續,每一步之間的間隔都一絲不差,似乎來人半點也未被天河滂沱的水氣所擾。 李歧依稀記得,自己所在的洛水處于天河的最深處,承天之威,灌天下之水,最重要的是,再往深處去,便是撐天柱的遺址。 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幾乎是響在頭頂,來人才停下了腳步,只在水面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倒影。 李歧想要透過層層水流看清那人的廬山真面目,可也只能辨認出對方身上的衣袍顏色。 “赫赫天威,撐天柱地,”女子朗聲說道,“此乃仙界禁地,不知仙君來此有何貴干?” 來人聞言蹲下身,一只手的食指尖點在了河面,驚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瀾。 “神龍一族稟報帝君,說是他們的老祖宗丟了,”冷淡的男聲順著波紋傳進了他的耳朵,“仙帝命我前來尋人?!?/br> “那頭老龍迷路至此,早就爛成了白骨,”洛宓一聽就樂了,“仙君未免來的也太晚了吧?” “與其尋那頭不解風情的老龍,不若下水來陪我快活快活,不知仙君意下如何呢?” “只要能找到,怎么都不算晚,”面對女子輕佻的言語,男人不以為杵,“況且……我也不想多費氣力?!?/br> 男人說完,沾在水面上的食指便往上提,本該一觸即分的河水卻像是有了生命般纏繞在他的指尖,隨著手臂的抬高,不愿分離的水流開始了旋轉,匯成了一個拳頭大的漩渦,而此刻呆在河底的李歧只覺天旋地轉,一股巨大的吸力從頭頂襲來! 洛水被“提起來”了! 追隨著指尖的水柱有多高,水下的漩渦就有多洶涌,巨龍的骨架開始顫動,鋒利的斷骨在水中橫沖直撞,有幾節被沖了過來,正好劃過糾集的水草,出乎李歧意料的是,這些束縛了這具身軀不知多少年的水草,竟然就這么輕而易舉的斷裂! 失去了水草的捆綁,李歧的身體開始上升,殘留的水草被漩渦攪碎,他隨波逐流,盤旋而上,最終升到了半空之中。 那是一道幾乎要接連天地的水龍卷,抽空了洛水的每一滴水,露出了白骨森森的河底,那醒目的龍首維持著昂首咆哮的姿勢,似乎生前的憤怒和不甘還烙印其上。 說來也怪,李歧在水中旋轉,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卻能清晰的聽到岸邊人發出了“嘖”的一聲,這讓他產生了一種無緣由的得意,為令后者束手無策而得意洋洋。 沒有了封印的壓制,澎湃的力量在身體的四肢百骸里流轉,那股力量強大的令人戰栗,如果說原本的他擁有一碗水,現在的他則征服了整片汪洋,過于懸殊的感知讓他頭昏腦脹,恍惚間似是聽到一個女人在肆意大笑,可一凝神又寂靜無聲。 李歧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受不住猛漲的力量而瘋掉。 女人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可他明明呆在水中,一張口就會被灌一個飽。 手臂再次自己抬起,并指為劍,點向了包裹自己的層層水幕——李歧認識這個手勢,他上一次這么做的時候,那頭神龍便炸成了煙花。 凝神靜氣,虛空一點。 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他還是感覺到了,那一點而出的劍氣,竟是直取那人的眉心! 然而,這道足以炸裂一頭神龍的劍氣并未揚威,僅僅剛甩出手,它便被柔韌的水壁給彈了回來,強大的力量在水中炸開,令他翻了幾個跟頭都止不住,直接破出了水龍卷,落到了來人的腳邊。 新鮮的空氣灌入肺部,李歧下意識的想要咳嗽,卻發現胸膛毫無起伏,竟是半點也未受影響。 她是不需要呼吸的。 沒有了水層阻擋,少年第一次看清了岸邊的景象,率先入目的是一雙白色布靴,他趴在地上,目光上移,從對方月白色的外罩衣擺看到了腰間的白玉腰帶,又從白玉腰帶順著胸膛一路向上,直到男人的下半張臉…… 看到了,就快看到了! 不知為何,李歧突然感到了緊張,然而就在他即將看清那人的面容時,一只手臂突然從后伸出,一下子捂住了他的眼睛! “醒醒!你要溺水了!” 驚雷般的呼喚炸響在耳畔,而他最后聽到的便是女子輕快的聲音,“這位仙君,你當仙人真是可惜了,不若隨我做魔頭吧?” “哈!” 李歧驚坐而起,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卻發現自己正坐在床上,正是他在煉魂宗的房間。 沒有河水,沒有神龍,沒有河岸上的神秘男子,他茫然的注視著自己那雙熟悉的手,只覺得腦海中一片混沌。 “怎么了,為我力戰神龍的英姿傾倒了?” 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身畔傳來,少年扭過頭,就看到讓自己如此狼狽的罪魁禍首正單手撐頭躺在一旁,一條腿擺直,另一條腿曲起,那姿勢真是怎么看怎么流氓。 最后是怎么回事? 那個男人是誰? 你為什么會被封在河底? 李歧的腦子里盤旋著無數的問題,卻堵在嗓子眼一句也問不出。 洛水河底太冷了,冷到他五臟六腑都跟著結冰,連同那些曾經在他身體里高聲尖叫的情緒都被凍在了身體某處,變得鴉雀無聲。 與漫長又孤寂的時光相比,愛與恨都模糊的不值一提。 大概是第一次,李歧清晰的意識到,這名躺在他床上的少女是一柄上古兇器。 她鮮活的嬉笑怒罵背后隱藏的是冰冷至極的兇性。 他忘不了那頭炸裂的神龍,也忘不掉記憶里的笑聲,更無法忘懷的則是……那個用一根手指便吸空洛水的男人。 對,那個男人。 想到這里,少年慢騰騰的爬下了床,他踉踉蹌蹌的走到放在架子上的水盆前,或許是知道他回來了,里面正盛著滿滿的清水,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倒影,然后對著水面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根手指輕輕的碰觸水面,引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瀾,李歧閉上了眼睛,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放那拔地而起的水龍,手臂也跟著微微一抬—— “臥槽?” 洛宓瞪大了眼睛,嘴巴控制不住的張開,耳畔不斷回響著刺耳的嘲笑聲,整個人就像是挨了整整一十八道天雷,從頭發絲到腳趾甲都僵了。 只見那本該一觸即分的清水正像粘在了少年指肚上一般被拉起,隨后突出的水柱開始扭轉,在黃銅水盆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看著閉目凝神的少年,洛宓……洛宓恨不得回到一個時辰前抽死自己。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