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朱棣搖了搖頭,“不好,若是故人,便認得咱們……” 我這才想起,朱棣此時已經貴為九五之尊,若是在這里被人認了出來,那可不是一件他鄉遇故知的樂事,只得道,“不然你先回避一下,我和三保稍稍喬裝打扮一番再進去瞧瞧,是什么人在這里如此好善樂施,若真的是故人,我們把她們請出來見你,這樣就不必驚動眾人了?!?/br> 三保笑道,“何苦還要勞煩娘娘一趟,我單獨前往就是?!?/br> 朱棣對三保的話很是認同,點了點頭,“阿漪確實不用過去了?!?/br> 朱棣雖是這么說,只是我心里還是亂亂的,總有些不好的預感,踟躕半晌,還是說道,“我想先進去瞧瞧,也看看他們是怎么救治的。不礙事的?!?/br> 朱棣拉住我,“越是人多,越是夾帶著許多病,你身子弱,雖然吃了些預防的藥,終究還是不要往人堆里扎?!?/br> 見朱棣堅持,我只好我站到朱棣身后,任由三保一個人往里走去。朱棣拉著我找了一處向陽的所在,脫下了自己長袍,墊在一塊平穩的大石之上,用手撫平了,才說道,“坐一會兒吧。正好曬曬太陽?!?/br> 我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皺眉道,“穿得這樣薄,還要脫掉袍子……” “這里陽光好,我身上還出汗了呢,三保還有一會,你這樣干站著,傷體力?!敝扉ψ约合茸讼氯?,指了指自己的大腿對我笑道。 我只得隨他一起坐下,將身子倚在他的腿上,仰頭看著天空,只覺有些刺眼,朱棣已經伸出一只手為我遮住眼睛,笑道,“你還別說,坐下來細細品味這里的環境,倒還真是優雅,若是咱們能拋開一切,覓一塊這樣的所在,倒也是不錯的?!?/br> 我伸手輕輕摩挲他的臉龐,“可是你是真龍天子,一國之主,大明朝沒有了你,就會亂套,天下蒼生便失了主心骨,你心中這一片安寧,終究只能是一份奢望了?!?/br> 朱棣低下頭對我笑了笑,“好好的說兩句閑話,倒叫你說得心里有些酸酸的。不過不管是茅廬還是皇宮,總有你在身邊,那就是好的?!?/br> 我笑了笑,翻了個身,將整張臉都埋在他的肚子里,他也便伸手攬住我,就像攬住一個小孩子一般,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十分舒適,朱棣更是一直在我背上輕輕地拍著, 居然讓人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皇上……”三保的聲音在半個時辰左右之后才穿過來,我猛地睜開眼睛,轉過身子,卻發現三保身邊還有兩個人,這不看不知道,一看便立即站了起來,臉上也霎時間通紅起來,那對兄妹,不是旁人,居然正是岱欽和諾敏兄妹! 他們一過來看到我和朱棣癡纏,也都有些尷尬,都沒有開口,甚至忘記了行禮,我囁嚅半晌,才有些艱難的說道,“是……是你們?” 岱欽這才拉著諾敏一齊跪下,“參見皇上,參見貴妃娘娘?!?/br> 朱棣也有些訝異,不過那訝異稍縱即逝,“原來是你兄妹,平身吧?!?/br> 諾敏岱欽先后站了起來,只見他們兩人都沒有再像從前那樣喬裝打扮,都是以本來面貌示人,岱欽依舊英俊瀟灑,神采俊逸,而諾敏也由一個十幾歲的伶俐姑娘長成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干練女子,相較從前,更加標致和有韻味了,穿著一身麻質的長衫,頭發高高的束起,只是并未梳髻,看來還是云英未嫁,想到此處,我滿心的愧疚,便問道,“你們兄妹不是失散了嗎?什么時候找到對方的?” 岱欽淡淡笑了笑,“半年之前吧。諾敏在此間游玩,發現了這個好所在,便想定居下來,我找到她之后,看了這里,也十分喜歡,便住下了,漸漸地也就不想再四處流離了?!?/br> 我略點了點頭,“你們兄妹在一起,能互相照顧,自然最好?!?/br> 諾敏笑了笑,往前走了兩步,拱起雙手對朱棣道,“恭喜您最終還是登上了皇帝寶座啊?!彼恼Z氣說不上是譏諷還是沒有心眼的真誠,總之聽起來叫人覺得怪怪的,朱棣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并沒有答話,我心里莫名為她捏起一把汗。 “諾敏,不得放肆!”岱欽皺起眉頭,對著諾敏便呵斥道,又轉過身對朱棣做了一個揖,歉然道,“還請皇上恕罪,舍妹多年行走江湖,有些痞氣,再加上從小是在草原上成長的,說話沒有分寸,她其實是真心祝?;噬系??!?/br> 朱棣淡淡的說道,“不必多禮了。你們倆既然一直在這里,對水患和疫情的事,應該最是了解,給朕說說,這里現在具體是個什么情形?” 岱欽點頭,“聽鄭大人說,皇上此番只帶了極少數的隨從前來微服私訪,不便對外公開身份的,也就不好多方打探,正好鄙兄妹還知道一些,倒是可以和皇上說道說道?!?/br> 原來河南此間,從八月份開始就淅淅瀝瀝的一直雨水不斷,只是并沒有形成水患,也就沒有什么人注意,再加上各地官員上奏折都是報喜不報憂,不到萬不得已扛不住了,是不會報告災情的,以免自己官運受阻,被皇帝責怪辦事不力。這開封府尹顯然也是這樣的打算,別處不知道,光是開封,從九月開始,便暴雨連綿,一直下了有大半個月,各地的河流湖面全都暴漲起來,漸漸地有了水災之勢,且不說有沒有淹到子民,光是這一季的糧食,就已經全被雨水給吃了,莊家最后胞漿的時候,沒有陽光,在水里泡著,便全部都廢了。后面再加上黃河之水也暴漲起來,各州各縣都不重視,互相推諉,以至于河口決了堤,許多民居被淹了,一下子涌出許多難民,官員才開始著急起來,互通有無之后,覺得這個責任是背不起的,最后才聯名上報了。 朱棣聽著,一直都是皺著眉頭,低低對三保問道,“河南布政使和開封府尹分別是誰?” “分別是蔣有為和胡慶?!?/br> 朱棣冷笑一聲,“如此碌碌無為,簡直愧對自己的名字?!闭f完,他又對岱欽問道,“這鼠疫又是怎么回事?” 岱欽笑了笑,微微弓著身子,盡顯謙卑,答道,“皇上試想,老鼠都是生活在什么地方的?” “陰暗潮濕之地,還有許多在田地里打洞居住的?!蔽掖鸬?。 岱欽見是我回答,眼神朝我看了看,大方而誠懇,略點點頭,道,“娘娘說得對,老鼠都是生活在地底陰暗潮濕的洞xue之中的,可是現在雨水如此嚴重,它們在地下的洞xue都被淹沒了,這些山野田間的老鼠,和咱們河口岸邊的老百姓一般,失去了家園,成了難民,只能到處鼠竄,尋找新的地方安窩。如此饑饉,連人都吃不飽,哪里還有老鼠們的活路,所以很多老鼠也被淹死餓死,人死了尚且有一張草席裹了埋了了事,老鼠死了哪里有人去管?尸首到處都是,腐爛幾天便帶著病疫,再由活著的老鼠四處傳播,便傳染道人身上了。簡單來說,就是如此?!?/br> “照你這么說,這鼠疫有什么法子解決嗎?”朱棣對岱欽問道。 “事已至此,解決方法只能循序漸進,但是也務必求快求穩,得了鼠疫的人要盡快治療,如此便需要大量的草藥,官府要派出差吏,清除野外田間的死鼠尸體,城中的街道最好都用艾草和醋消毒,如此,才能先遏制住鼠疫,鼠疫遏制住了,才談得上去治理水患?!贬窔J胸有成竹的說道。 朱棣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眉宇之間卻有贊賞之意,“你說了鼠疫產生的緣故,也就說明不止是河南,其他兩個受災的省份,一定也有這樣的情況,三保,你派人傳朕旨意,給其他兩省各下一份圣旨,已有鼠疫之地便按照岱欽說的方法治理,還沒有爆發的地方也要加強防范,務必遏制住疫情。草藥由滇南、川貴地的布政使去籌集?!?/br> 第311章.67.吐血 岱欽拱起雙手,“多謝皇上垂憐災民?!?/br> 朱棣淡淡掃他一眼,“朕的子民,朕垂憐之下,為何你要幫他們道謝?” 岱欽愣了一下,并不尷尬,“謝的是皇上不止愛民如子,還親自前來查處災情,如此盛德,往前數幾代,都是沒有的?!?/br> 朱棣扶著我一同站起身來,“你兄妹二人為疫情忙碌,值得嘉獎,想要什么,盡管開口?!?/br> 諾敏搶道,“我們救人并不是想要什么,皇上若是有此心意,只消多派些有為的太醫或者普通大夫來就行了。此間現在的情況是患多醫少,最缺的是大夫?!?/br> 三保笑道,“諾敏郡主,皇上開口賞賜,你想要什么說出來就罷,你是蒙古人,可能對中原的文化懂得不多,我們有句話叫做,長者賜不可辭,皇上乃是一國之君,賞賜更不可辭?!?/br> 諾敏臉上有些桀驁,還沒張口說話,已經被岱欽攔下了,“皇上既然開恩,岱欽就不客氣了,這麻衣觀太小,而病患太多,有些還要住下觀察治療,還請皇上另擇一處寬敞的所在賞給鄙兄妹,若是在這附近,那就最好?!?/br> 朱棣扭頭對三保說道,“去吩咐開封府尹,以你自己的身份就可?!?/br> 三保點頭應允。 “今日倉促相聚,兩位又換了身份,成了仁心醫者,本想和你們小聚一下,想來還有許多病人等著治療,不如改日請你們兄妹去京中一游。我們要回了,你們也回吧,不必把朕來此的事告訴任何人?!敝扉︶窔J和諾敏揮揮手。 岱欽諾敏跪辭之后,便雙雙回去了。 三保望著他們的背影,咂咂嘴道,“真想不到啊,居然是他們兄妹,我第一眼見到的時候,也很震驚呢?!?/br> 朱棣笑了笑,“只怕你還不是罪震驚之人?!甭犅劥嗽?,我臉上一燒,也不知他是無心一句,還是針對我才這么說。細細思量,方才并沒有什么出格之處,他也不至于要這樣暗暗譏諷我一下,這才稍稍放心,走出麻衣觀,上了馬車回到街區。 我們落腳在一處客棧,三保將整個客棧都包下來了,也還算清凈,我和朱棣朱住在一間上房之中,因朱棣不喜紛擾,便把兩邊和對面的房間都空出來,除了三保住的離我們稍近些,侍衛們都住在西廂的房間里。 “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你可要委屈些時日了?!蔽乙贿厧椭扉θ嘀_,一邊說道。朱棣輕輕看我一眼,笑道,“我在草原上的營地里,連草地都睡過,這下委屈的是你?!?/br> 我抿嘴一笑,“我也不是睡不得草地的人?!碧嬷扉Q上了一件綢質睡袍,我又問道,“那些辦事不利互相包庇的官員,是不是都要撤下來?” 朱棣攥住被角, “不止要撤下來,還要重重懲治。這些官員多是父皇和允炆在位時留下的舊臣,當初本想全部換下來,都怪那些言臣不斷地進諫,說什么若是前朝舊臣一個不留,會讓人詬病我沒有容人之量,可是你看看,這些官員,哪有一個是在辦事的?你信不信,現在再趁機查一下,只怕是個有九個還貪?!敝扉t著臉,氣憤道。 我撫了撫他的胸口,“生氣也沒有用,既然有這些問題,你又親自出馬了,就大查特查一下,殺雞儆猴,讓旁的官員再不敢如此就是?!?/br> “查出來,不見得就一定能辦,朝堂之事,你畢竟還是懂得不多?!敝扉@了一口氣道。 我聳聳肩,“女子無才便是德,看來我是一個非常有德行的人了?!?/br> 朱棣笑了笑,便不再說話,站到窗邊靜靜的思索著。我便坐在床榻邊上候著他。不知是默契還是相互之間都覺得有些嫌隙,我們倆自回來之后,竟然沒有一個人提起今日見到岱欽兄妹的事。不知為何,我總能感到朱棣對岱欽有一股莫名的敵意,而岱欽兄妹,表面上對朱棣恭恭敬敬,其實也是有些不服和譏諷的樣子。朱棣生平可算是光明磊落了,當年朱允炆在位,為了強制削藩,派錦衣衛到各藩王藩地去搜集藩王的種種罪證。錦衣衛何等手段,卻只有在北平的時候沒有搜集到任何罪證。 而現在,朱棣心中有一個結,他這一生最大的心結他一生坦蕩,卻被逼篡位。不管動機如何,終究是背上了忤逆犯上的罪名。他嘴上不說,可是我也明白,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做得名不正言不順,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不是嫡子登基。 而岱欽和諾敏偏生又是蒙古貴族,諾敏那兩句話不輕不重,不痛不癢,卻深深地傷害到了朱棣,他還不能真的去計較,越是計較,越是落人話柄。想到此處,我不禁有些痛恨諾敏,一個女子,何苦如此牙尖嘴利,從前的天下是什么樣的?現在的天下又是什么樣的?管他嫡子庶子,只要能治理好國家,那不就是好皇帝嗎? 再看朱棣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蕭索和孤單,他缺少的東西都是他最珍惜的旁人說他弒侄奪位,他就好好的做個好皇帝堵住悠悠眾口,他知道登基后身邊的人會漸漸地與他越來越遠,所以他始終以一顆赤子之心對待于我,所求只是我也同樣對他,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們已經如同他當年一般,為奪儲勾心斗角,所以他萬分疼惜小月牙。 他所在乎的,從來不是江山,他所求的,向來只是一份平淡簡單的尋常生活罷了。 我拿起一件薄衫,走到他身邊,替他披上,“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明兒還要去河口堤壩探查災情呢?!?/br> 朱棣轉過身,擁我入懷,在我頭上披散的烏發上輕輕一吻,“你去睡,我還有些事情要好好想想?!?/br> 我看他眉頭緊鎖,愁緒滿面,不由問道,“你是在想岱欽和諾敏嗎?” 朱棣淡淡一笑,“為什么這么問?” 我握住他的手,“災情疫病,就算此時著急,也還是得慢慢來,你如此的魂不守舍,絕對不會是為這些?!?/br> 朱棣不置可否,卻皺眉看了我一眼,良久沒有答話,松開我的身子,又背向了我,才冷漠的說道,“恐怕想起他們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 我心中一驚,“你……為……為什么這么說?” “魂不守舍,你這個詞也用的非常好,只怕正說明你此時心情吧?”朱棣的聲音越發冷冽。 我往后退了一步,久久不敢答話,只覺胸口悶悶一疼,便伸手捂住,朱棣回身看了看我,不但沒有半分心疼之意,反而有些嘲諷的樣子,“不必心疼,我不會多問的?!?/br> 我又踉蹌著退了一步,“你……你是什么意思?” 朱棣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沒什么意思,歇息吧?!?/br> 我渾身猶如墜入冰窟,狠狠一顫,立在原地便如雙腿灌了鉛一般,一步也騰挪不得。 朱棣已經悶悶的上了床,背著身子向里睡去。我的眼睛一酸,眼淚刷的一下就掉了下來,胸口的疼痛加劇,身子便軟了下來,四處摸索一番,好容易才扶住一根木柱,便喉頭一甜,往外哇啦一口吐了出來,還沒有來得及看,眼前便黑了起來,可是想到朱棣如此冷漠,若是暈倒,也是累贅,便強睜著眼睛,微微靠了一會。朱棣依舊翻過身子,往地上一看,驚呼一聲,“呀!” 聽他這么一聲,我也少不得往地上一看,只見地上一片猩紅,鼻子里也竄進來一股nongnong的腥味兒,眼前便越發的黑了。 朱棣已經躥下床,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就撲了過來,“阿漪,你怎么了?” 我伸手,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推開了他,眼神里帶著恨看著他。 朱棣輕聲道,“別鬧,我扶你上床?!?/br> “不必?!蔽蚁仁蔷芙^,想了一下又答道,“你扶我去隔壁房間歇息?!?/br> 朱棣見我倔強,不受管制,索性將我攔腰抱起,放到床上,“你躺著別動,我讓三保去叫大夫?!?/br> 我見他并不如我的愿,想到自己身不能動,眼淚又刷刷往下掉,朱棣伸手擦著我的眼淚,著急的說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是不想看到我,等大夫來瞧過你了,我到隔壁去,你現在別動,好嗎?” “你方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冷冷問道。 朱棣臉色微變,“先不說這個,你吐了血,不是好事,不看大夫是不行的?!?/br> “心都冷了,大夫管看嗎?”我將頭扭到里面,“不必叫什么大夫來?!?/br> 朱棣呆呆立在床邊,終于說道,“你見到岱欽,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找到meimei了。你在此之前,還見過他,是不是?” 我梗塞住,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不語。朱棣見我如此,臉色又有些冷下來,不過礙著我病著,也不敢多說,又低下頭來柔聲道,“乖,我去喊大夫?!?/br> 看著他的背影,我柔腸百轉,不知如何解釋。 第312章.68.敘舊 整個開封府的大夫都在忙著救治鼠疫,三保請來大夫的時候,已經快到半夜。那大夫一進門看到我,臉色就有些不對,“呀!這位夫人,面如金紙,怕是不好??!” 朱棣皺眉,三保連忙拉住大夫,“大夫還沒看,還是別說這樣的渾話。治好夫人的病,賞賜不用擔心?!闭f著,就掏出一塊銀子遞到大夫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