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林櫻桃想說,我都想嘗嘗。 “包子是什么餡兒的???”她回頭看了一眼桌子,小聲問他。 蔣嶠西本來還擔心得厲害,聽她這么問,不禁笑了。微波爐就在租屋門外的公共廚房里,蔣嶠西很快出去,又盤腿坐回到林櫻桃面前。他把包子掰開了,露出里面的蝦rou、豬rou和菜粒,熱氣散出來了。林櫻桃接過裝包子的紙,低頭吃了幾口。然后她抬起頭,就著蔣嶠西端過來的勺子,喝舀起來的魚片粥。 她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捧過一次性紙杯,喝里面從蔣嶠西那個黑色水杯里倒出來的熱水。林櫻桃抬起眼,她近近地看蔣嶠西的臉。 蔣嶠西雙手握在她腰上,忽然把她抱起來了。林櫻桃以前不知道他是這么有力氣的。 “你的胳膊變粗了?!绷謾烟覜]頭沒腦地說。 “是嗎?!笔Y嶠西說。 林櫻桃被放回到床上,她換了一片退熱貼,枕著蔣嶠西的枕頭,身體又被毯子裹住,被蔣嶠西裹成了一只蝦餃。林櫻桃抬起眼,臉頰燒得通紅,望站在床邊低頭看她的蔣嶠西。 “你會走嗎?”她忽然問。 “什么?”蔣嶠西問。 林櫻桃腦子里一團漿糊,她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她想知道蔣嶠西會不會趁她睡著的時候又偷偷走了。 她本應該埋怨、責怪他的。 “我今天請假了,”蔣嶠西卻彎下腰來,看著她道,“你睡吧?!?/br> 這間小屋的光消失了,蔣嶠西重新拉緊了床邊的窗簾,關上了燈,他從外面把門關上了。 林櫻桃的眼皮往下垂,她把身上的毯子揪起來,她仍然擔心蔣嶠西走出門去,又會消失,可她控制不住地睡過去了。 蔣嶠西下樓去,電梯還在維修。他昨天半夜光忙著去買東西,把林櫻桃的箱子和書包還落在一樓管理處。走到一半,他手機響了,蔣嶠西伸手摸出來一看,是林叔叔打給他的電話。 蔣嶠西和群山失聯三年了。他總以為他可以抵抗住一切誘惑,他甚至覺得他還能夠把櫻桃照顧好了,然后平平安安地送回去,送回到她原本幸福平靜的生活軌道里。 可林海風叔叔說,嶠西啊,把你的號碼給我吧,叔叔以后想經常給你打個電話。 蔣嶠西支支吾吾,唯獨面對林叔叔,他很難去隨便回絕他。 林叔叔說:“你阿姨也想和你說話,她啊,擔心櫻桃擔心得睡不著,你和她說說話吧?!?/br> 蔣嶠西把他的手機號給了林叔叔一家,畢竟櫻桃在香港還在發燒。 “半夜退了一次,又燒起來了,”蔣嶠西告訴林叔叔,“我下午帶她去醫院看看?!?/br> 林叔叔說:“在香港看醫生方便嗎?人多嗎?” 蔣嶠西說:“沒事,我常去。我已經預約好了?!?/br> 林櫻桃就帶了一只小箱子,估計里面都是些衣服、鞋子,蔣嶠西伸手一提,非常輕。他把箱子和書包提回了十一樓,他的租屋冷清得很,灰撲撲的,忽然放進去一個女孩子的皮書包,貼著貼紙的行李箱,非常突兀。 林櫻桃還在睡,毯子鼓起來小小的弧度,蜷縮在他床上。蔣嶠西在門邊往里望了一眼,他又把門輕輕關上了。 他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從兜里摸出錢來,這是昨天半夜他坐通宵巴士去醫院問堂嫂要的一點錢,點了點,估計不夠。 林櫻桃被門邊的廣東話吵醒了。她在床上睜開眼,看到了蔣嶠西握在門把上的手,露出一塊腕表的弧度。蔣嶠西從門外的人手里接過了一疊港幣,數也沒數,揣進褲兜里。蔣嶠西說:“多謝了?!?/br> “我周二就交作業了,”門外的男人說了句英文,語氣還有點孩子似的撒嬌,“寶貝你寫多少了?!?/br> 蔣嶠西笑了一聲。 “明天給你,我今天有事?!?/br> “那你還要仔細給我講講哦,不然教授還要質疑我的個人能力和智力水平,”那個人問,“女朋友哦?借錢打胎哦?香港管的嚴,去深圳打胎比較好一點?!?/br> 蔣嶠西無奈道:“發燒了?!?/br> 那個人走了。蔣嶠西一進來,發現林櫻桃醒了,頭發散亂地坐在床上。他把燈打開了。 “再吃點兒東西,”蔣嶠西坐到床邊,床只有一米二寬,他坐下了林櫻桃就把腿抱起來,他伸手摸了一下林櫻桃的額頭,感覺好像退燒了,“吃點兒我帶你去醫院?!?/br> 林櫻桃一聽“醫院”倆字,一皺眉:“不用吧?!?/br> “我再睡一覺就好了……”她說。 蔣嶠西說:“萬一是流感呢?!?/br> 林櫻桃一愣:“應該不會吧……” 蔣嶠西把早上熱好的魚片粥倒進了保溫壺里。這會兒他打開蓋子,倒出一小碗,給林櫻桃喝。林櫻桃看到壺上有香港某家私人醫院的標志。她抬起頭,蔣嶠西這雙過去只會握著鋼筆寫字算數學題的手,會像大人一樣地照顧人了。 蔣嶠西看著她說:“穿個外套,現在走吧?!?/br> “???”林櫻桃手里端著粥碗,她低頭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服,她頭發好亂好邋遢,她不想要這么出門。 蔣嶠西推開外面公用浴室的門,打開燈。他在里面調整了一會兒水溫,然后回屋里找他的洗浴用品。 “你不會在里面暈倒吧?!笔Y嶠西把自己的洗發水沐浴露放進去了,他教林櫻桃怎么開關熱水,他低頭看她。 林櫻桃抱著懷里的換洗衣物,臨時穿蔣嶠西的拖鞋,她對他搖了搖頭。她這雙大眼睛沒什么精神,半睜著看他,還很萎靡的樣子。 “我在外面,”蔣嶠西又看她,擔心道,“有事就叫我?!彼验T從外面關上了。 林櫻桃轉過身,光線昏暗,她朝四周看了看,又抬頭瞧這間公用浴室的天花板。這就是蔣嶠西這些年在香港生活的地方,她不由得想。瓷磚很黃,地面也不平整,不過打掃得還蠻干凈,沒有其他學生留下的垃圾和頭發。林櫻桃把裝換洗衣物和毛巾的袋子掛在掛鉤上,她伸手去拉了一下門,卻發現門一下就拉開了。 蔣嶠西坐在外面的藍色長椅上,低著頭,好像他又準備睡覺了。 蔣嶠西抬起頭,對上林櫻桃的眼睛。他抱歉道:“鎖是壞的,里面有個簾子?!彼终f:“我在外面,沒事?!?/br> 林櫻桃把門關上了。她找了找,把角落里噴繪著旺角街景的簾子拉過來了。林櫻桃轉過身,她靜靜站了一會兒,開始低頭解自己襯衣的扣子,把貼身的襯衣脫下來。 她把脖子上的寶石櫻桃小心摘下來了,包進襯衣里,裝進袋子。她低頭解裙子的腰帶,還撿起裙擺來看了一眼,這是她出門前專門去買的裙子,為了見蔣嶠西穿的,不知道還能不能洗干凈,可能要回去問問mama。 蔣嶠西坐在門外,無所事事。他本可以抓緊這段時間看看書,補補進度,可也許是他昨天沒睡好,他腦子里很不平靜,就算打開書大概也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公共浴室的門薄得像張紙板,傳來水珠淅淅瀝瀝,敲擊在瓷磚地面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又是洗發液蓋子打開、扣上,是女孩子揉搓頭發上的泡沫的聲音。 蔣嶠西閉了一會兒眼睛,他抬起頭,看向了長椅對面,他在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臉。 林櫻桃剛洗完頭發,突然聽見門外有搖晃罐子的聲音。林櫻桃側耳去聽,很快,她聽到了電動剃須刀發動的動靜。 這是爸爸在家刮胡子時常有的那種聲音。 林櫻桃換上新內衣,穿了件印著達菲熊的t恤,她把t恤下擺塞進短裙扎緊的腰帶里——孟莉君學姐教給她這樣穿,說會顯得她腰細腿長,林櫻桃這次出門帶的所有衣服干脆都這樣搭配。她把濕頭發擰干了,垂在肩頭。她抱著換下來的衣服推開浴室門,正好見到刮完了胡茬,乍一眼看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的蔣嶠西。 她隨他回到了租屋,林櫻桃蹲在行李箱邊涂表哥之前送她的乳液。蔣嶠西從外面拿了個吹風機進來,說是他們房東之前女朋友留下的。蔣嶠西看到林櫻桃箱子里那些女孩子都用的瓶瓶罐罐,他笑了。 林櫻桃把自己的港澳通行證等各種證件交給蔣嶠西。蔣嶠西握住了她的手,帶她一起下樓,過街去乘地鐵。 來香港之前,林櫻桃只知道香港天氣悶熱,不曉得地鐵冷氣有這么足。她短袖t恤外面套了一件蔣嶠西的運動外套,白色寬寬松松的,很大,連一個帽子在后面。蔣嶠西上了地鐵坐在她身邊,看到林櫻桃裙擺下面兩個膝蓋簇在一起。 他的手攥了攥她的手心。 地鐵中途經過了賣場。 “去買條長點兒的褲子,不然你要感冒了?!彼f,要站起來。 林櫻桃卻不肯,在座位上拉他的手:“不要我不買……” 香港公立醫院一向等不起。這還是林櫻桃第一次來到私立醫院這種地方。她跟著蔣嶠西去辦好了病歷卡,然后經歷了一系列檢查。她坐在蔣嶠西身邊喝護士倒給她的溫水。 醫生倒是體貼和氣,蔣嶠西問什么,他耐心答什么,他用廣東話講,你女朋友已經退燒了,看癥狀只是普通感冒,問題不大:“沒有必要我們是不會抽血的,回去多多休息?!?/br> 蔣嶠西去繳費了。他回來時手里拿了一個紙包,里面是醫院配好的四種不同顏色的藥瓶,剛好吃三天。林櫻桃獨自坐在等候室里,周圍全是陌生的病人、護士,耳邊全是她聽不懂的廣東話,夾雜著幾句英文。 她一看到蔣嶠西就站起來了,她快步走過去,和他一起離開這里。 林mama打來電話的時候,林櫻桃正坐在城巴上,挨著蔣嶠西,從醫院回租屋。她對手機里小聲撒嬌:“我從醫院出來啦……沒事了,就是普通感冒,我都退燒了,就是地鐵太冷了,我又出了汗,著涼了可能就發燒了……” mama在電話里著急地數落她:“你看看你,去個香港就發燒了,要是嶠西不在你怎么辦???走的時候讓你多帶幾件厚衣服你也不肯帶——” 林櫻桃看著窗外說:“我聽不見啦mama,我要掛電話啦?!?/br> 林mama說:“你是不是沒去住你表哥訂的酒店?” 林櫻桃一愣:“我忘了……” 林mama無奈道:“還有啊,你表哥是不是給你打了十萬塊錢?你說你這個林櫻桃,你怎么就收下了????大姑再疼你你也不能就這么收下????” 林櫻桃更懵了:“什么……???” 第59章 來香港之前,林櫻桃原本打算,見到蔣嶠西就當面質問他一些問題。 這三年里,又或者說是從小到大,一樣的疑問總盤桓在她心里。 從十歲時的:“你為什么去了省城不給我寫信?” 變成了二十歲:“你為什么那天提起行李沒有道別就走了,一點兒音訊都不給我呢?” 林櫻桃在教育學讀到大三了,她學到的案例越多,越發明白一個家庭的重要。她經?;叵霃男≌J識的人,杜尚、余樵、蔡方元、秦野云、耿曉青、辛婷婷……她當然也會想起蔣嶠西,想起蔣嶠西經歷的每一個部分。蔣嶠西可以通過自身的數學天賦,日復一日的努力,去抵抗命運,可他卻無法抵抗自小在家庭里養成的“本能”與“性格”本身,很大程度上,這就是蔣嶠西自己。這才是真正的,叫人無法去抵抗的“命運”。 林櫻桃很想問他,蔣嶠西,你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為什么不肯對我說。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國,去加州伯克利大學嗎,不是有很多獎學金嗎,沒有堂哥的資助也可以去的,你為什么不去呢。你為什么留在了香港,你誰也不聯系,你怎么開始打工做家教了,風險那樣大,你很需要錢,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我可以在北京打工,我爸爸mama可以借給你錢,你到底過著怎么樣的生活? 臨走前你說,讓我別忘了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我等你?還是不用等,只要林櫻桃不要忘了蔣嶠西就行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這些或憤怒,或不解,或委屈的疑問,在林櫻桃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了,她本想見到蔣嶠西的面就問他,全都問清楚才行。 可發著燒,被他抱著,問不出口了;睡在他的床上,看到他在地板上過了一夜,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問了;被他照顧著吃飯,看著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坐在醫院里,看著他來回奔波,分明是不愛說話的性格,卻一遍遍地為了發燒感冒來回去問醫生……他們一起乘城巴回租住的廉價公寓,中間還要轉乘地鐵。林櫻桃裹著他的外套站在他身邊,蔣嶠西一開始扶著扶手低頭查看藥盒上的說明,后來伸手把林櫻桃摟過來,好像想把冷氣也給她擋住似的。 等回到公寓,發現電梯居然還在維修。林櫻桃被蔣嶠西牽著手一起爬樓梯。她爬到第九層就爬不動了,昨天從下了飛機就走了太多路,發燒燒得一點勁兒也沒有。蔣嶠西讓她站在九樓的臺階上,他轉過身下去了,說:“來?!?/br> 林櫻桃雙手抱在了蔣嶠西肩膀上,被蔣嶠西握住了兩邊膝蓋,這么背著往樓上走。林櫻桃領口里的櫻桃項鏈掉下來了,蹭在蔣嶠西脖子上,好像感應到了那個把它戴上去的人。 “蔣嶠西?!绷謾烟遗吭谒成?,她心里塞的滿滿的,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怎么了?!笔Y嶠西問,他有點喘,他也累了,但他一聲不吭地背著她往上走。 林櫻桃扭過臉,把臉頰貼在他后脖子上,也不說話了。 今天才是二號。林櫻桃想。她有一個假期的時間可以一點一點問蔣嶠西這些問題。她已經找到他了,這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我還有表哥給的十萬塊錢。林櫻桃又想。 租屋實在是太簡陋,連把凳子都沒有。林櫻桃簡直可以想像蔣嶠西每天在外忙到深夜,回來簡單洗漱,倒頭就睡的畫面。她在床邊坐下了,背對著不透光的深藍色窗簾。她看著蔣嶠西把手里的藥袋隨手放在桌子上。蔣嶠西彎下腰拉開他的書包,從里面拿出兩個蘋果來,他開門出去洗。 不一會兒,他回來了。林櫻桃從他手里接過其中一個,自己拿著吃。 蔣嶠西把另一個擱在伸縮桌上。他從兜里掏出林櫻桃的病歷卡,還有港澳通行證之類的證件。 “昨天幾點到的香港?”蔣嶠西低頭問她。 林櫻桃咽下蘋果說:“上午十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