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當然了,”秦野云低頭瞧自己偷偷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說,“昨天他爸的司機還來我家小賣鋪買煙呢?!?/br> 林其樂坐前面,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杜尚坐她身邊,是她同桌,也翻了個白眼。 “蔣嶠西……”杜尚忿忿不平,單手撐著臉,“憑什么他的名字就這么特別?” * 中能電廠小學這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在討論蔣嶠西。每個人都聽說了,四年一班轉入了一個省城過來的轉學生,據說是省里的奧數尖子??伤雽W測驗只考了十分。 全校的女生們一次兩次三次從四年級一班門前踮著腳經過。上著數學課,林其樂時不時的也想回頭。 蔣嶠西被老師安排坐在了窗邊,和體育委員余樵坐同桌。 “林其樂,”數學老師站在講臺上說,“老回頭看什么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樂在一陣笑聲中縮起了脖子。 蔣嶠西坐在后面翻著奧數書,他也抬頭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沒注意到附近的笑聲和望過來的眼光。 數學課結束,林其樂幾乎是一瞬間就竄到了余樵身邊,及時占據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沒好氣,只好也跟了過來。 蔡方元就坐在蔣嶠西前面一排,他回過頭,一下課就摸大大卷來吃,還問蔣嶠西吃不吃。 “我叫余樵,”余樵后背倚在椅背上,翻開自己的數學書封面給蔣嶠西看,“我爸喜歡看武俠小說,‘漁樵耕讀’那個‘漁樵’?!?/br> 蔡方元說,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個銅錢的形狀,接著低頭繼續吃卷。 杜尚搶先在林其樂開口前說:“我叫杜尚!” 他頓了頓:“我媽有個喜歡的畫家叫這名兒,就、就給我取了……”杜尚嘟囔著,“我不喜歡,和撿來的一樣?!?/br> 林其樂一字一頓告訴蔣嶠西:“我叫林其樂,‘其樂融融’的其樂,你昨天應該已經——” 余樵從旁邊打斷了她,對蔣嶠西說:“她原先叫林櫻桃,你知道為什么嗎?!?/br> 蔣嶠西一下課就聽了這么多自我介紹,他還沒說過一句話?!盀槭裁??!彼f。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關心林其樂的名字,還是只是順著這些人的話隨便接。 “因為娟子阿姨懷她的時候貧血,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櫻桃吃,”余樵說,“娟子阿姨覺得特別好吃,櫻桃又貴,就給她取名叫林櫻桃?!?/br> 蔡方元在前頭補充道:“得虧阿姨那時候懷孕沒愛吃點別的,不然給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話還沒說完,林其樂撲將上去,蔡方元趕忙拿起桌上的數學書來擋駕:“瘋了瘋了哎!” 杜尚趁機告訴蔣嶠西:“林其樂就是個潑婦,你平時最好離她遠點?!?/br> 余樵這時問蔣嶠西:“你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 林其樂還在前面和蔡方元扯著彼此脖子里的紅領巾,兩個人一起窒息。蔣嶠西看了他們倆一眼,他發現林其樂臉都憋紅了,圓圓的臉,真像櫻桃。蔣嶠西告訴余樵和杜尚:“沒有什么意思?!?/br> 余樵一愣。 旁邊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這么酷!居然沒什么意思???” * 蔣經理傍晚下班,回絕了項目部各式各樣人邀請的飯局。他家里的事如今全國工地上下就沒有不知道的,不去應酬,別人也不會說他什么。 只是他還吃不慣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怎么會做飯,只好帶著兒子去隔壁林電工家湊合湊合,對付對付。 林其樂在飯桌上仰起頭問:“蔣叔叔,‘嶠西’是什么意思???” 蔣經理從林電工手中接過了一碗咸粥,頗慈祥地望向了林其樂。 “‘嶠西’是什么意思,我還真不知道,”蔣經理搖了搖頭,看了林電工一眼,“什么意思???” 林爸爸給林mama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蔣經理解釋道:“那個時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飛都沒怎么準備?!?/br> 林其樂余光留意到蔣嶠西吃著飯,長長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證要登記名字的時候,我也實在想不出來了,”蔣經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見那天報紙上登了一句詩,叫什么,萬戶千門蔣嶠西?!?/br> 飯吃完了,蔣嶠西背起書包,拿了鑰匙就要回家。林其樂匆匆忙忙跑去廚房,問正在洗碗的mama預支了十塊錢零花。她飛快跑出門。 “蔣嶠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長長的,一排一排搭建起來的平房。每排十戶,戶門與戶門之間只隔兩三米遠的距離。 蔣嶠西已經走上了自己家門的臺階,正拿鑰匙開門。 林其樂穿著小紅鞋走過去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仰著頭問:“你想喝可口可樂嗎?” “健力寶呢?”見蔣嶠西不說話,林其樂瞎問一氣,“旭日升冰茶?” 林其樂說:“你有什么想喝的,我去買,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br> 蔣嶠西回過頭了,他居高臨下,看林其樂:“你不用學習嗎?!?/br> 林其樂那雙圓眼睛睜大了。 “光學習,不累嗎?!绷制錁份p聲說。 “我看到你都做了一天的奧數題了,”林其樂倒一點也不避諱她對蔣嶠西的關注,“不會頭疼嗎?” 蔣嶠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樂說的話讓他不能理解。 無論是看他做了一天題,還是學習累,會頭疼。 “我不會頭疼?!笔Y嶠西告訴她。 “可是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也不會批改錯題,”林其樂好奇地歪頭看他,“你做給誰看呢?” * 夜里八點鐘,余班長拿了一飯盒的拍黃瓜拌豬頭rou,抽著煙來到了林電工家,一同來的還有小車班年輕干事廖司機等人,來找林電工一起打牌。 林mama則摘了圍裙,端著一筐毛線,和杜尚的mama一起,去余班長家找余樵的mama和余奶奶一塊兒看電視劇,互相學習打毛線衣。 林其樂走在前面?!澳阍趺醋哌@么慢啊?!绷制錁纷ё∈Y嶠西的手,拉著他不斷往前走。 蔣嶠西的反應總比她慢幾拍。 “又沒有考試,老師又不檢查……”她的聲音仿佛還在問他,“你做給誰看呢?” 家里黑洞洞的,沒有人。沒有人關心蔣嶠西是不是在學習。沒有堂哥一家,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家庭教師。蔣嶠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林其樂圍著他嘰嘰喳喳催個不停。 “我們走到第一排了!”林其樂牽著蔣嶠西的手,站在單身職工宿舍前,她伸手指給他看,“從這第一排,到后面的第十五排,全都是單職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蔣嶠西也從沒見過這么主動的女孩。他來群山工地不過兩天,從小住樓房,沒住過平房,更沒住過這種磚砌的,一聯排十戶七戶的低矮房子。 單身宿舍住的幾乎全是男人,是只身來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還熱,不少年輕人光著脊梁圍坐在路口打撲克。 在省城,就算蔣嶠西是個男孩,也被老師教育,少來這種貧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樂卻穿著小裙子,在里面蹓跶來蹓跶去,她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害怕。路過那些年輕男人的牌局時,林其樂還會站在旁邊探頭看上好一會兒。 蔣嶠西想到,在他們原先老師的標準里,林其樂住的也是貧民窟,林其樂八成也是貧民。 “櫻桃,”牌局里一個年輕人抬起頭,說,“看懂了嗎?” 林其樂搖頭:“看不懂!” “看不懂讓林工好好教教!”另個年輕男人撓著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張牌,“人家余班長那兒子都會猜牌了?!?/br> “余樵那小子,”另外一個人說,“會打臺球了!我看他以后野呢!” ——原來他們都是認識的。 蔣嶠西想。 這一整個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認識的。 林其樂卻不知道蔣嶠西在想什么,她邊走,邊對蔣嶠西介紹他們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樂尚幼的腦子里,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記得還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單身宿舍,他和他mama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調走了,調到蒲城工地去了?!?/br>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云家。秦野云也是我們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見過她爸爸嗎?開小賣鋪的秦叔叔?!?/br> 他們倆穿過了十幾排的單身宿舍,穿過工人們閑暇時在宿舍前栽種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過燈火通明的工人俱樂部、工人圖書館。 “秦野云的爸爸以前受了工傷,有一條腿不能走路了,”林其樂輕聲告訴蔣嶠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讓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賣部。秦叔叔可厲害了,他每天都會練氣功治腿!” 兩人停在了群山工地的領導干部房前。 說是領導干部房,這幾排也還是磚砌的平房,只比普通雙職工宿舍多了一間臥室。這樣簡陋的居住條件,和國企工人們拿到手里的豐厚薪酬實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樂介紹道:“這是三十二排,第一戶住的是余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mama、余奶奶,還有他小表弟余錦住在一起。余錦的mama生病了,就把余錦送來他們家。其實余樵家已經很擠了,根本住不開人了,但是余叔叔是勞動模范,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么都會答應?!?/br> “第二戶住的是張奶奶,是我們工地幼兒園的園長。她對我們特別好,還送給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幾年前就去世了,她現在自己一個人住?!?/br> “三十二排第三戶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mama住在一起,不過我不經常見到他mama——” 蔣嶠西聽著林其樂在他身邊小聲說話,細細地介紹。似乎這群山工地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個人,一只動物,哪怕房檐下一只積灰的蜂巢,樹梢上頭廢棄的鳥窩,都深深刻在林其樂幼小的腦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燈亮了,把群山市郊這一塊隱沒在廠區之中的家屬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盡頭,坐在用黑色保溫材料包裹的暖氣管道上,正玩著扮演茅山道士的游戲。 “不過工地上也有壞人,”林其樂轉過身,認真告訴蔣嶠西,“住在十四排的衛庸,他是個小混混,臭流氓,喜歡到處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說話?!?/br> 蔣嶠西這一晚上已經接受了足夠多的信息,雖然他也不明白知道這些有什么用。 “他長得就像丑了好幾倍的劉德華,”林其樂又補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時間認出來!” 蔣嶠西只好點了點頭。 林其樂還牽著他的手。從出家門起走到現在,蔣嶠西能明顯感覺到那手心里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樂的汗,還是他出的汗。 黑夜里,林其樂的手是唯一的觸感。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粗硬,不像mama的手那樣干癟,不像奶奶布滿了皺紋。 林其樂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軟軟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學,我們幾個一起走吧!”林其樂在路燈下,突然對蔣嶠西道。 蔣嶠西還背著他的方形皮書包。 “你們都認識路?”他問。 “當然?!绷制錁返难劬Ρ牭么蟠蟮?,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西邊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閃一閃,發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間工程還在進行著。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樂說,“就是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