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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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他便沒有再見她。直到秋天的時候,她來辦公室送資料,正好碰見他值班。先前宣傳部做校慶特刊,搞得轟轟烈烈,那篇網球部的稿子,寫得凌厲險峻,被學生會里的相關負責人看到,還一度引起過不滿。他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點她幾句。 然而她卻完全不買他的賬。他問她有沒有返稿,是否算一面之詞,她卻搬出“業內cao作習慣”來和他說事。這小姑娘好像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在學生會體系里寫稿,三千份特刊用的全是學生會經費,他親手蓋的公章。 當然,他的態度也很有問題。正常的前輩教導后輩,都懂得循序漸進,打一巴掌給顆棗,不像他,姿態做足,聲調放緩,說出來的話卻有找茬意味。什么選題太過冒進,什么考慮了卻不夠妥當,嘴上說著無意冒犯,其實正是奔著冒犯去的。但奇怪的是,對于這點,他并不想改。 早川到底是服軟了。她說謝謝學長,我會注意的,聲音干澀,好像繃緊的弦。低眉順眼里帶著一種尖銳,宮崎知道她不是誠心道謝,卻也沒說什么。 他個人對宣傳部并無好惡,只是出于學生會的立場,覺得她們如此寫稿,故事跌宕,立場鮮明,隱隱有種居高臨下的悲憫,遲早會出問題。偏偏宣傳部部長野原是個刺頭兒,擅長打午夜兇鈴催稿件過審,副部長木島看著斯文,卻總是在彬彬有禮間蒙混過關,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打得一手好配合。宮崎自己才高二,連學生會主席伊堂都管不了的事情,他去管,不合適;所以只能在早川這里找突破口,反正不成文的規定是,在這種等級森嚴的金字塔體系部門里,后輩就是用來受氣的。 去東京比賽時,他見她和一年級的小偶像幸村過從甚密,便暗示她的稿子有其他目的。學生會換屆后,她接任宣傳部副部長,他問他要不要把春季刊作為學生會專題,自己也好“幫襯”些。每一次,都被她不軟不硬地回絕。老對手森永得知此事,沒幾天便跑到宣傳部活動室,要和早川聯手,倒是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不良少女出身的野原學姐,曾在畢業前夕踹開辦公室的門,威脅他如果為難早川,就要拿他好看。他一面說著“我哪里敢”,一面很好奇她究竟會出什么招。 “學姐說笑了,”他走到飲水機前,給她沖了一杯熱茶,“早川這么厲害,怎么會被我為難?” 野原白了他一眼:“說起打點關系,早川能有你厲害?” 宮崎一度以為自己對早川的關注,是受到學生會風氣的影響。在這里,稍微得了點權勢的人最愛賣弄。他高一入部,也被伊堂指使過好一陣,跑腿、抄文件,甚至有時候,那些難度不大的作業都是他寫。揉著酸痛的脖頸回到家,門一開,母親和繼父正圍著弟弟,其樂融融的家庭圖景。他繞進廚房吃晚飯,綠油油葉子,三分之一沒動過,看出來是留給他的。然而桌上留了菜,客廳里卻沒有留下他的位置。說不上難過,只是菜堵在喉頭,最后默然無語,咽下去,上了樓。 尼采說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變成惡龍。雖然不知道原來語境如何,但是高中生寫作文最愛用。宮崎也用了。他覺得自己對早川的“指點”與刁難,便是這一邏輯的產物,為此,他還真心實意做過一番自我批評。 不過這番自我批評并未阻止他在修學旅行的時候把早川從閑著無聊看熱鬧的人里挑出來。那邊都忙得腳不沾地了,物資堆著沒人搬,這邊卻仍在邊撿垃圾邊聊天,很不應該。早川突遭點名,滿臉寫著無話可說,只能老老實實應了。半年過去,她老練不少,敷衍能力大有長進,卻還是在他說出“寫稿無意義”時,陷入沉默。 “學妹高三還要競選主席吧?”他步步緊逼,“與其把時間花在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上,為什么不做一些名利雙收的事情呢?” 早川從沒說過自己要競選主席。她看上去很容易滿足,勤勤懇懇做???,耕耘一畝三分地。大家也不相信她有這個心,因為宣傳部歷來與主席團不對付??墒菍m崎知道,從早川沒有舉手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烤架下,無煙炭燒得紅紅的,早川的臉龐也紅紅的。宮崎專注于翻動牛舌,余光看著她的臉,很好奇她會有什么反應。 “說實話,我們是一類人。說得好聽點,努力想要勝出的人?!被鹦恰班枧尽币宦?,他笑了,“說得難聽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br> 這所學校已經沒有人記得早川明理。眼前這位小學妹,一舉一動都在模仿jiejie,仿佛針對塵封書稿的有預謀抄襲??上е坏闷湫?,未得其神。 在那一小段難堪的沉默里,饒是宮崎,也不由得屏住呼吸。他的話說得有點過,但只是為了刺激她。倘若早川不承認,那便太虛偽了。倘若她就這樣承認,那也太無聊了。 遠處,海面起伏,好像鐵的獸脊。沉下心,仿佛能聽見波濤的吐吸。也正是沉下心,宮崎才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原來他“關照”早川,不是因為什么學生會習氣。他希望她和前輩一樣,從容、鎮定、得體,無論什么招出手,都能穩穩接住。但她畢竟不是前輩,低眉順眼里是分明的棱角,要起來造反的,于是他覺得失落,又不知怎么,松一口氣。 她當然不可能和前輩一樣,做弟弟meimei的無論如何都要得寵些,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孩子,是不會那樣通透的。如果她真的和前輩一模一樣,那大概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也許他會避著她走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