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半張臉藏在相機后面，她知道他在通過取景器看她。似乎某一時刻，她全部的心思和秘密，就要在那個重炮似的鏡頭下面無所遁形。被打量的感覺讓早川喉嚨發緊，強行平復的心境，此刻又翻涌起來?！霸捳f，”她到底沒忍住叫了他，“你能不能稍微專業一點??？”

    “專業一點？”幸村玩味著她的用詞。

    “那些攝影師不都會給動作指導的嗎？下巴收一點，笑一下，身體側過來，腿伸出去什么的?！迸ゎ^說話太累，她干脆轉過身，先前擺好的姿勢全線崩塌。

    然而非專業攝影師偏偏在此時按下快門。早川有心躲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咔擦一聲，她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般站在原地，忘記了自己應該擺出的動作，也忘記了自己有沒有笑。

    數碼相機的好處在于，不用等到沖洗，拍完就能公開處刑。幸村叫她過去看，她完全沒有期待，也懶得挪動，結果他自己走過來，把屏幕舉到她眼前：“不是挺好的嗎，動作也很自然?！?/br>
    她嘆了口氣，別開頭不想看：“你自己拍的，你當然說好?！?/br>
    “你都不看一眼，當然會說我是自賣自夸?！毙掖灏严鄼C拿回去，“專業攝影師是要賺錢的，兩小時一套，流水線生產，不管什么模特，拍出來都一個樣。我就是想抓拍，所以才不告訴你要擺什么動作?！?/br>
    “是是是，幸村同學說什么都對，第一次拍人像，就成了最好的攝影師。別人還拍什么照？干脆下崗得了?！?/br>
    又來了。他的道理沒錯，拍照就是要抓瞬間。然而話一說出口就收不住，像吃了火藥似的，早川明羽你怎么回事？你跟誰生氣呢？

    她說得自己都啞然，半晌，憋出一句“我不是這個意思”。幸村笑而不語，低頭看相機，好端端的氣氛再次陷入微妙的沉默。

    “我是覺得，你好歹和我商量一下?！币苍S是風吹多了，她的嗓子還是有點啞，“這樣突然就拍，很嚇人?！?/br>
    他倒是反應很快：“是我不好。沒想到你會不開心?！?/br>
    “我有時候覺得，拿起鏡頭，就像導演，就像……掌握了權力。什么時候角度比較好看，什么時候按下快門，都是由你決定的。我一無所知，也干涉不了。這種感覺會讓我緊張?！彼龥Q定開個并不好笑的玩笑，“或許你沒有這種體驗。畢竟帥哥怎么樣都好看?！?/br>
    “你說沒錯，比起被別人拍，我更喜歡拍別人，或許性格里就有點這樣的掌控欲?！毙掖骞粵]有笑，他放低聲音，“但是我以為，你答應得這么爽快，說明偶爾也會信任我一次。也信任你自己?！?/br>
    “倒也不是不信任……”猜對了，或許就是不信任。即使已經說服自己，卻還是無法在他的鏡頭下做到坦然放松。早川深吸一口氣，不知道如何補救，只好轉移話題，突然問：“你說，沖繩的海和橫濱的海有什么區別？”

    她懷疑宮崎先前遞過來的彈珠汽水摻了酒，否則無論如何也沒法解釋，今晚她為什么會有一點瘋。明明有很多策略，說自己只是害羞，談論他剛才拍的照片，或者解釋今天為何不爽，然而她偏偏說了這么一句。

    “之前從蓮二那里借過一本書，因為太學術，所以基本沒怎么看懂。里面有個觀點說，西歐繪畫藝術最早是沒有‘風景畫’這個概念的。不管是古希臘繪畫還是中世紀宗教作品，風景都只是毫無意義的背景。大概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在《蒙娜麗莎》里，渺遠的山水，才第一次成為可以欣賞的對象，與此同時則是‘人的發現’……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風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發現的?！?/br>
    柳蓮二好恐怖，她漫無邊際地想，他是行走的圖書館嗎，怎么什么書他都有。

    “這是一個悖論，專注于內心的人才能發現風景。就像最早的相機，從拍照的位置鉆到蓋布里去看，鏡頭里的人是頭朝下的。所以原本無所謂風景，有的只是心境。沖繩的海和橫濱的?；蛟S沒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看海的人?！彼D了頓，“比如你今天就和以前不一樣?！?/br>
    早川大為震撼，如此簡單的道理，也要引用藝術史論，只能說不愧是文藝青年。按理說她應該騎驢下坡，聊點高級的，化解尷尬氣氛，然而這次她卻不愿意再和他打太極了?！拔颐刻於己懿灰粯??！彼哪抗馀腔苍谶@過分熱情的海灣，“我是魔卡少女櫻，你有什么不滿意嗎？”

    幸村顯然在努力憋笑：“所以是真的挺不一樣的。以前你至少會說，事情每時每刻都在變動，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恭喜你發現了不一樣的我，什么的?！?/br>
    “如果不這樣，怎么能認識你，又和你做朋友呢。畢竟你看過那么多書，我總要配得上你?！彼杏X話從胃部往上翻涌，游船掉轉，甩開近在咫尺的海岸，那種眩暈的感覺從腳底蔓延，“剛才你說，比起被別人拍，你更喜歡拍別人。的確沒錯，你一直都是拿著相機的人，要求的人，挑選的人，評判的人，掌握權力的人。所以今天你突然按下快門，我才會這么生氣。當然我生氣的原因還有別的，但是我沒辦法和你解釋，非要說的話，你一如既往的良好涵養也讓我生氣。你的坦誠、松弛、無所顧忌、開口就是藝術史知識……都讓我生氣?！?/br>
    “其實你不應該來找我的。我心里很亂，狀態不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懷疑宮崎給我的飲料下了毒——”她把目光從綢緞般的海面收回，感覺到周遭的空氣都在微微震顫，突然想起東京的冬天，于是深吸一口氣，“‘想更了解我一點’，這話是你說的吧？你想了解的我，也包括這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