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她微微有些哽咽，像是流暢的句子被小石子絆了一跤：“我小時候聽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明羽想做什么都可以?！腋改笇ξ易畲蟮钠谕褪?，安安分分長大，乖乖巧巧留在他們身邊?？梢圆挥米x很多書，可以不用出人頭地，到了合適年齡，找一個喜歡我的人——喜歡我比我喜歡更重要——結婚生子，做一個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主婦。就像我母親一樣?！?/br>
    幸村嘆了口氣：“上一輩很多人的未來規劃都是這樣的?！?/br>
    早川定定地看著他，半天才笑了：“不是的。他們只是對我沒什么指望?！?/br>
    “我家的教育kpi早就完成了。我jiejie大我四歲，也比我優秀很多。國小升國中，國中升高中，她永遠都是第一名。那時候柚木和我一個班，我說那是我jiejie，她總不信，覺得我要么是吹牛騙她，要么硬把堂表姐說成親jiejie。有天碰上jiejie來教室找我，才相信我們是一家人?！?/br>
    “jiejie長得好看，剛上國中就有人追求。校外的小混混打聽到她的信息，模仿電視劇里的花心大少，把她堵在校門口，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還是不死心，就托人給我送禮物，想要曲線救國。我那段時候天天能吃到冰淇淋，吃了一學期，臉都吃圓了?！?/br>
    說起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們到底是真的對她毫無期待，還是為了不給她太多壓力。她對著作文參考書重新寫了一篇，有鼻子有眼，說自己的夢想是做醫生。老師給這篇重寫的文章打了三個五角星，讓她在國文課最后幾分鐘里站到講臺上朗誦。

    晚飯前她跑下樓梯，急于把這件事情告訴父母，然而jiejie還在房間，遲遲沒有下來。父親叫她稍安勿躁，他總要等jiejie到場才愿意表達對自己的贊許，仿佛生怕jiejie錯過了喜訊。然而這又怎么樣呢，早川對著餐盤中的秋刀魚發呆，在漫長的耽擱中，秋刀魚已經涼了，喜訊先一步錯過了她。

    但是她從來就不想做醫生。那是她父親的職業，也是全家為jiejie規劃的未來。

    “便利店員工有多辛苦，我是不懂的。那會兒也想不到，現在的便利店基本只招派遣員工和語言學校留學生，本地人根本不會去應聘。反正呢，我小時候總共三大夢想：要么開便利店，要么開甜品店，要么開飾品店。jiejie聽完，說沒問題，你到時候就在店里坐著，實在不行，我來給你算賬——因為我那時候數學不行，經常抄錯算錯，她覺得我自己開店，不出三個月肯定虧本?！?/br>
    這是她從未告訴過別人的事情，一度以為從前不會，將來也不會。然而今天卻這樣輕巧地說出了口，話趕話，連綿不休。

    早川的目光緊緊抓住桌面上一道劃痕，時不時抬頭望向幸村。他也看著她，認真而莊重。水族館里的花言巧語褪盡了，光腳踩上去，夜色下的沙灘細膩而溫暖。叫人長舒一口氣，又高高提起了心。

    “jiejie國中和高中都是在立海讀的，翻翻往年?？?，說不定還能找到關于她的報道。她叫早川明理。如果你找柳君調查過我的資料——我覺得這的確是你的風格——應該會知道，她在高三冬天，也就是我們國二那年，被車撞到……然后，沒搶救過來?！?/br>
    她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見他波瀾不驚，一時不知道該夸他禮貌有定力，還是判斷他果然事先查過自己。高中生談個戀愛，非要搞成碟中諜。當然時至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

    “本來我根本不會讀立海的。說不定會去某個公立高中，因為成績一般，考不上名門私立。我們也根本不會認識?；蛟S哪天我去看高中網球部的比賽——如果他們水平足夠的話，會在對手學校里看到你，或者在體育館外面和你擦肩而過?！?/br>
    幸村輕聲說：“那也沒什么遺憾的?！?/br>
    “jiejie出車禍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作業沒交，班主任要找家長，我發短信給jiejie，她說她放學之后過來。但她沒有來?！彼幸馐÷粤苏磉z物時發現的精神科就診記錄和雙相障礙認定結果，心想，這不是他該知道的。

    “我一直……很自責。我趴在icu門口，覺得哪怕她——哪怕她一輩子醒不過來，都比這樣走掉好得多。她才十八歲。但是非常奇怪，那年冬天，又要為jiejie處理后事，心情又相當糟糕。期末考試之前我整夜整夜睡不著，爬起來讀書做題，居然考出了國中以來的最好成績?！?/br>
    “我的班級排名進步了十五名。班主任不敢問，也不敢表揚我。她站在講臺上發成績單，粉紅色的封面，對我來說……簡直是燙手的。我記得很清楚，古文閱讀給的是一篇祭文，作者在結尾寫，‘丘園未歸，館舍先捐。百身莫贖，一夢不還?！野偕砟H，”早川重復道，然后又重復了她的重復，“我百身莫贖，就看著眼淚打在考卷上，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啊……”

    她搭在桌上的手劇烈抖動起來，仿佛昔日隔著icu玻璃窗看見的心電圖——那時她有多么希望它不要變成直線，可它到底沒有回應她的期望。

    幸村握住了她的手。他說：“國二那年冬天，有一陣子我還沒轉到東京的醫院。雖然沒有確診，但是癥狀已經比較明顯，嚴重的時候，連水杯都拿不住。大家安慰我說一定沒事，可我睡不著，半夜輾轉難眠，聽到外面傳來哭聲。我的病房在最里間，隔壁就是安全通道。我披著衣服走出去，看到有個女生坐在臺階上。她背對著我，沒有開燈，我看不清她的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