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春雪揭開蓋子來,瞧見里面比食娘吃的還不如的飯菜,不禁嘆了一口氣,把包著點心的紙包放進去,一邊嘆道:“可憐見的,你們兩個年紀小小,整日里卻連一點兒好吃的都吃不上?!?/br> 又把蓋子原樣蓋好,還給他,左右看了看無人,對他擺擺手道:“好了,快回吧,當心被人瞧見?!?/br> 廣常只好道了一句:“謝過春雪jiejie?!辈帕嘀澈?,仍舊低著頭,轉身走了。 春雪站在原處看著他走遠,看著他漸漸抽長的個子,看著他低頭而直腰的身形 ,一時不由得心里可惜,這樣好的一個少年郎,怎么就…… 正出神,身后的簾子被人一撩,探出個膀大腰圓的身子和一張白胖的臉,正是點心房里的掌廚黃師傅。他一只手上還拿著一塊兒面皮,朝春雪喊了一嗓子:“還不進來看著火候,等會兒出了鍋味兒不對,可有的折騰了!” 春雪忙回神:“我知道了,黃師傅?!?/br> 黃師傅胖大的身子卻堵在門口不立即讓開,瞇著眼看了一眼那已經走遠的背影,道:“又是西宮伺候的那個小子。你姑姑不是讓你不要跟他多來往嗎,你怎的不聽她的話?竟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拿了點心去討好他,你個妮子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 “什么討好啊?!贝貉┟Ω骛?,“黃師傅您大人大量,可別計較這個,也不要說出去啊?!?/br> 黃師傅哼一聲,“還不進來看火!”說完胖胖的身子轉回去,春雪忙跟進去。 黃師傅人雖胖,一雙手可是十分靈活,做出來的水晶餃兒皮薄均勻,圓圓胖胖,手藝是極好的。他做了兩個,突笑了一下:“那小子倒是不錯,可惜凈了身做了太監。不過你若有心思,不妨過兩年等他長大一些,去做他的對食娘子?” 春雪一張臉頓時飛紅,啐了一句:“黃師傅,你個老不正經!我可沒有這樣的心思!” 黃師傅呵呵一笑,“沒這心思就不要跟他多接觸,我看見倒罷了,要是被別人看見,你就遭殃咯?!庇謮旱土寺曇簦骸坝绕涓鲗m有仇的那個。你可別忘了,上次她身邊那個碧玉,無端端就害得你一頓皮rou之苦。要是有了由頭,就是你姑姑也保不住你的!” 春雪怎么不知道這個道理,忙道:“黃師傅我不敢了,春雪知道您最是待人和善的,饒我這一回罷?!?/br> 黃師傅哼了一句:“就知道說好話?!?/br> 頓了頓,忽收了笑,手下動作放得緩了,嘆一聲:“西宮是個是非之地啊,不可踏入,不可接觸,不可談論。在這宮里,要想活得舒坦些,你還是好好地做點心,少沾惹這些是非吧?!?/br> 春雪聽了,面上一怔,只得低聲應了:“是?!?/br> 廣常提著食盒一路回了西宮。 門口那兩個粗使的嬤嬤是越發怠懶了,倚靠在門階上打著哈欠,沒有半點規矩。不過話說回來,在這樣的鬼地方當值,成日里人影兒都不見一個,擺規矩給誰看?自然是怎么自在怎么來了。 哦說錯了,人影兒還是有一個的,那就是唯一進出的小太監廣常了。她們這兩個慣是粗鄙不中用的,要不也不會被派到這個地方來當值。其中一個姓程,規矩也沒有,倒還有幾分老實認命;另一個姓李,最是潑辣不堪,口沒遮攔的。比方說現在,見了廣常領早膳回來,那李嬤嬤就要多嘴問一句:“今日也這么早啊,廣常小子?今兒個御膳房里有沒有碰見哪個小宮女,見你長得好,給你塞幾塊好吃的?” 廣常聽了只當沒聽見,目不斜視地走過。程嬤嬤暗中拍了一把李嬤嬤,示意她可別胡亂說話了,她才閉了嘴。 直到看他開門進去了,程嬤嬤才撇了撇嘴:“哼,這小子怎么跟個鋸嘴葫蘆一樣,甚是沒趣兒?!?/br> 她們兩個無聊地說了幾句閑話,卻聽吱呀一聲,門又被打開了,嚇她們一跳! “這是棗泥糕,二位請吃?!?/br> 還以為這小太監聽到她們說的壞話了呢,沒想到這小子竟遞給她們一個紙包,這小太監臉上慣常沒有好臉色的,像這樣客客氣氣叫她們吃點心,還說了一個“請”字,倒讓她們吃了一驚。 李嬤嬤懷疑地看著這個紙包,卻不敢接,口里沒遮攔道:“你莫不是……加了什么料的吧?” 程嬤嬤暗暗瞪她一眼,雖沒說這話,卻是也不敢接。 廣常也不氣,一向緊繃的神色難得和緩了些,“還望二位嬤嬤多擔待,看緊些,別讓什么人闖進來?!?/br> 這什么人,除了那個十一公主還能有誰?兩位嬤嬤明白了,只是她們固然討厭這個十一公主,卻也不是她們能攔得住的。 程嬤嬤就翻眼,巴拉巴拉說開了:“上次不過多嘴了一句,鞭子就抽到我身上來了,我這身rou可攔不住那頂頂尊貴的主兒!我就是皮糙rou厚,也怕那鞭子的!” 李嬤嬤又暗地里撞了撞她,小聲道:“人家廣常后來不是給你送藥來了嗎?!?/br> 這倒是。 六月里大熱天的十一公主發瘋,又來鬧了一頓,據說后來因為皇上去棠香宮看她,她才趕緊回去了。因此除了李嬤嬤挨了一鞭子,這次里面那位倒是沒有傷著,當然這是她們揣摩出來的。 她們雖說在這里守了也有幾年了,但是上頭有禁令,外面的人不能進去,里邊的人不能出來。里邊那孩子當真沒有踏出來一步,她們嘛之前還輪流著進去送飯,雖不敢多留,好歹也能看一眼。自從去歲來了廣常這個小太監,送飯這等活計就是他在做了,往來進出的也就只有他一個。她們再沒踏進去一步。 所以現在里邊如何,她們也就不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上次李嬤嬤挨了鞭子,廣常后來倒是給她送了一些外敷的傷藥。她們身份低,平日里就是頭疼腦熱了也不一定能在女官那里求得藥來,廣常原本冷冷的,沒想到竟是個熱心腸,不僅送了藥,那藥用著也很好。她們兩個頓時覺著廣常是個面冷心熱的,原本對他冷臉的懼意又消了些,尤其是李嬤嬤,又嘻嘻哈哈尋起玩笑來。 李嬤嬤就有點拿人手短的感覺,道:“不過你那藥倒是挺好使的??丛谀撬幒瓦@糕點份上,若是她還來,我怎么也會攔一攔,攔得住幾時,我就不知道了?!?/br> 說罷就忙不迭奪過了他手上的紙包,拆開來與程嬤嬤分了。 程嬤嬤倒還有一分不好意思,大約明白他是個忠心護主的,就寬慰了一句:“你放心,如今她被皇上禁足了,哪里還能來找麻煩?” 李嬤嬤咬了一口棗泥糕,含糊不清地道:“皇上如今去了避暑行宮,可不在宮里,誰知道她會不會發瘋跑出來?誰能攔她……呃!”一不小心被噎了個白眼直翻。 程嬤嬤忙扭了臉,直為她感到難為情。 廣常面色不變,一拱手:“那就有勞二位了?!辈呸D身關上重重的門,回去了。 他走回到內里的小院子,在月亮門旁邊重新提起了食盒,慢慢走上臺階,聽著里邊女子溫軟而微怒的嗓音,唇邊露出了一個輕輕的笑容。 真好,她又來了。 第32章 午睡 無殃眼也不眨地看著床的方向, 隨著時間的過去,心一陣一陣地往下沉。在他要絕望的時候, 終于看到熟悉的人出現了,他才悄悄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握緊的手一點一點松開,暗沉的眼眸也慢慢柔和下來。 江婺困極,還有點迷迷糊糊的, 但是跟往常一樣,知道換了環境,于是就不由自主地醒了過來, 一對上他那張漂亮的小臉蛋、烏黑如寶石一樣的眼睛, 一時不禁露出個柔和的笑容:“無殃乖哦?!?/br> 看見她的笑顏,他眼里仿佛就有璀璨光芒閃過, 忙從桌后站起,又開心又意外:“江婺,我生怕你以后都不來了?!?/br> 好了,他一出聲, 江婺才徹底清醒過來,心里就是一氣,“我還真不想來, 就不礙著你的事了!” 見她還是氣著,無殃眼里光芒一黯, 低了頭, 低聲道:“江婺沒有礙著我什么事?!?/br> 江婺哼哼一聲, 不說話了。她心里暗恨,網上推薦的什么垃圾經典電影,還說看了熱血沸騰,心潮起伏,看完久久不能平靜?要真這么好看,她怎么就沒看進去,怎么就睡著了! 無殃走過來,小心抓住了她的手,仰頭看著她,微微皺著眉頭,語氣里有些不安,“江婺,你生氣歸生氣,可不能不理我?!?/br> 江婺把他的手拿開,沒好氣道:“我生氣了就不想理人!” 無殃見她還氣著,也不敢再去抓她的手了,抿緊了唇,又說了一句:“你不能不理我?!闭Z氣里怪有些可憐兮兮的。 江婺更生氣了,“我為什么一定要理你?我全心全意把你當做弟弟,愛護你,心疼你,教你念書,可是你都不把我當做jiejie,一心把我拘在你的小院子里,什么都不告訴我,我這么久了都不知道你姓什么,是哪戶人家的孩子,哼!” 無殃沉默了。 他抿著唇,低著頭,皺著眉,好像在為難什么,苦苦思索了很久才抬頭,跟她道:“江婺,下次我帶你出去?!?/br> 江婺一愣,總算轉回眼睛看他:“去哪里?” “去園子外面?!?/br> 這下江婺可驚訝了!他竟然說要帶她去園子外面! 要知道江婺從穿越以來,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園子大門口。好不容易有穿越這等奇遇,她早就想出去看看這里是個什么地方了,看看古代的社會場景,還想看看無殃的家人,主要是他的渣爹到底是個什么人。結果總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嗯,其實就是無殃的原因——她的活動范圍僅限于園子之內。 哦,這還是最近才能到園子的,之前就只能待在這個小院子之內! 江婺能感覺到無殃心里若有若無的情緒——他不是甘愿困在這里的,只是現在他沒有能力去改變這個狀態。也能感受到他對外面的諱莫如深,從不告訴她也不讓她出去,也許外面真的有什么洪水猛獸? 現在聽到他說要帶她出去,她很驚訝,“你真的會讓我出去?” 他鄭重地點點頭,“只要江婺不生我的氣?!?/br> ?!冒?,其實江婺心里還是有點點氣的,不過既然可以出去,那她就勉強原諒他好了。于是她就點點頭:“好,我不氣了?!?/br> 無殃好像也聽出了她的言不由衷,所以沒有太開心,抿了抿唇,又說:“出去的時候,江婺要聽我的話?!?/br> 江婺聽了差點要笑,一個孩子倒還讓她聽話了……不過想著能一窺外面的世界,她還是繃著臉點點頭:“好?!?/br> 無殃看她一眼,才回桌后繼續看書了。 江婺覺得他這一眼,好像終于哄好了一個耍脾氣的孩子似的,帶著無奈……她覺得自己一定看錯了,明明他才是小孩! 這時廣常敲門而入,提著食盒進來,目不斜視將桌上收拾了一下,把飯菜擺出來,又躬著身退了出去。 江婺打了個哈欠,下床來摸摸無殃的頭——嗯,被摸頭的才是小孩呢!——說:“你慢慢吃,jiejie我去院子里看看荷花?!?/br> 說完也不等他反應,就開門出去了。 無殃站起來,透過窗戶看著她素白的裙角一晃,快步走出了月亮門,不見了蹤影,才收回時間,慢慢用著午膳,只是味同嚼蠟。 江婺拎著裙子,幾乎是跑著到了園子,總算才看見廣常那穿著灰藍色衣袍的身影,立刻喊了一聲:“廣常,你給我站??!” 那身影就真的立刻站住了,轉過身來看著她,問:“怎么了?” 怎么了?他還好意思問她怎么了! 江婺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道:“你上次把我打暈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沒錯,江婺就是秋后算賬來了,就是撿軟柿子捏來了。既然正主小無殃用帶她出去玩來賄。賂她,那她也不好再跟他生氣了,只是心里又還憋著火氣,于是只好來找這個小子了!誰讓他二話不說就把她打暈的,誰讓他一根死腦筋不知道變通的,他也有錯! 就在江婺心里盤算著怎么罵他兩句出氣的時候,廣常這小子,好家伙,竟然袍子一撩,就給她跪下了! 江婺今天第二次驚呆了! 就在她驚得不知道怎么反應的時候,廣常低著頭,沉聲道:“您是我打暈的,與主子無關,您若是心里有氣,還請沖著我來,要打要罵,我絕無怨言?!?/br> 江婺又驚又急,“我什么時候說要打你罵你了啊……”雖然是想過罵兩句,可是她還沒開始罵呢,他怎么就跪下了!而且就是她真的罵了,他也不至于跪下??!古代人不是很講究“男兒膝下有黃金”的嗎! 她趕緊伸手去扶他:“你快起來吧,跪什么跪??!” 廣常卻不動如山,聲音更沉凝了一些:“只是主子年幼,尚離不開您的教導,還請您千萬莫要負氣,拋下他不管?!?/br> 她這才明白廣常是為了無殃跪下求她的,這倒是一片忠心。且說無殃年幼離不開她的教導,看來是把她當做長輩或是老師一樣的尊敬了,怪不得他一直對她用敬語。 明白過來,江婺也沒話可說了,也不想罵他了,當然也不想扶他了。 因為他跟無殃一樣,壓根兒不認為打暈她這種行為是錯的!讓她頓時有種跟一塊石頭生氣,而石頭不知所謂的無力感。果真是什么樣的主子什么樣的下人,這兩個孩子都一樣地讓她發不出脾氣來。 江婺憋著氣站了一會兒,看他還低著頭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就沒好氣道:“還不起來,你膝蓋就不疼!” 廣常抬頭看她:“您不生氣了” 江婺:“我……”我當然生氣啊,你們壓根兒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可是看看這少年大有她一說還生氣就長跪不起的架勢,這鵝卵石道凹凸不平的,怕他把膝蓋跪青了,她只好無力地擺擺手,“行了行了我不氣了,你趕緊起來吧!” 廣常這才站起來,抬眼看到她眉間緊蹙,滿臉疲倦,也皺了眉:“您今日看起來格外困倦?!?/br> “還不是給你們氣的?!苯哪懿焕?,她加班加點,結果才睡了幾分鐘啊,又過來給他們氣了一頓。她就閉著眼睛哼了一聲,抬手撫了撫隱隱作痛的腦袋。 夏衫輕薄,她手一抬起來,素凈的衣袖就滑下去,露出一段纖細潔白的手臂,廣常忙低下了頭,不敢多看。 低了頭卻又覺著有她手腕上有些什么,他不禁將視線移回去,就見她雪白的腕子上系了一塊兒極其罕見的墨玉。 那墨玉難得這樣純粹,色重質膩,在日頭下竟好似反射出五彩的微光,反襯著她的手臂越發的白。他一時不由得看晃了眼。 江婺睜開眼來,順著她的視線一看,心里一突,連忙放下手。輕軟的布料垂下來,遮住了細白的手臂,也遮住了那塊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