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節
洛九江領悟了輪回道還不過七日,就收到了椒圖界受襲的消息。 據說椒圖和饕餮正在來回拉鋸, 饕餮的人馬折損大半以后, 他毅然派出了自己的七個兒女。 在第七重宮城被饕餮踏平, 第八重宮城口久攻不下之際,七個小饕餮舍身自爆, 其中年紀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才十二。 他們這一場自殺式襲擊可謂聲勢浩大,不但當場毀去大半個第八重城闕, 甚至余波還將第九重宮城的防御炸出了一個偌大的缺口來。 椒圖機心研制的各種機關確實是精妙非常, 但是愈精妙入微的布置, 就需要愈復雜的結構帶動。 饕餮爆炸的威力將第八城泥土都倒掀過來,凌亂的零件陣盤如同裸露的筋骨, 啞然抵抗曝光在天日之下。 同時, 余力沿著大地一直傳入第九城, 震傷了一些要求非常精準的機關簧片。 因此, 當饕餮的人馬再一次重整旗鼓,沖入第九重宮城時, 其中最強大的一道防御機關并未能夠被啟動。 饕餮依舊不動如山地坐在原處, 目不轉睛地盯著遠方的戰場。 椒圖默不作聲地待在自己的宮殿里, 透過水鏡觀察著第九重宮城的局勢, 手中捻著一顆棋子, 隨時都有可能根據時局落下。 但相應地,他們兩個心里都清楚,外九城是這一任椒圖繼位后才建造的, 幾乎純以機關和傀儡守護的城闕,是整個三千世界幾乎都沒見識過的新鮮樣式。 而剩下的、以傳統方式和陣法守護的九十城,如何破壞攻打它們其實早有定例。 只是如今饕餮手下折損嚴重,因此不敢冒進罷了。 然而相應地……椒圖也不敢出門。 饕餮雖然人馬折損,但他還可以重新調動、還可以親身上陣。他這次帶來了十二個親生兒女,之前攻城時他逼死七個,目前身邊還剩下五個,這五個小饕餮,就是不定時的一桶火藥。 然而椒圖卻是不到最后關頭,絕不會邁出宮殿一步的。 ……畢竟由于當年饕餮精心算計使椒圖慘敗的那件事,讓他的社交恐懼表現更嚴重了。 饕餮顯然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對手。 如果說,前八城被攻破的時候,也許只是城中自主的防衛機關起到了作用,那么現在在第九城攻城略地之際,頻頻被引動的巨型機關一定就是椒圖本人的手筆。 他正看著這兒呢。 饕餮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在自己身側敲了一敲。 與此同時,所有已經進入第九城的縉云界修士渾身一震,仿佛是收到了什么命令。 拿著棋子懸于棋盤之上的椒圖突然心生一絲不妙之意。 很不幸,他的預感是對的。 因為接下來,那些修士就開始七嘴八舌地和他說話,叫他的名字,問他的故事……整個流程簡直是在重復幾百年前的舊故事。 “椒圖大人,你好??!” “你看看這兒,別轉開眼睛行嗎?” “問您請教一個問題?您貴姓,您媽貴姓,您什么種族,收了幾個徒弟,吃了嗎,吃了啥,還想吃嗎?” “椒圖大人,我們饕餮大人向您問好了。饕餮大人問您,還記得幾百年前的舊交嗎?他懷念的很! ” 椒圖:“……” 他堂堂九族之一,按照人類的劃分標準,就是手握道源的大乘修士,竟然在此時失手跌落了木棋子! 饕餮選出來發問的這批人也都是人才,雖然問得七嘴八舌,但是聲線之間錯落有致,混雜在一起不顯得糟亂,反而讓每一個人的聲音都更清晰了些。 而且這些人中有唱紅臉的,有唱白臉的,有純粹話癆的,有攻心為上的…… 一時之間,百八十段繁復龐雜的問題和交談就同時呈現在椒圖面前,簡直是對他進行的必殺一擊。 和椒圖相隔五殿之遠的沉淵:“……” 他沉痛地抹了一把臉。 有事弟子服其勞,他手中這三十三層棋盤中樞機關和椒圖那個總盤相聯,彼此之間也能互相cao縱。 當然,他這個分盤對主盤不能做出太大影響,但把水鏡傳來的聲音掐斷還是可以的。 沉淵快手快腳地解決了這個插曲,還不等松一口氣,再抬頭時又見到了一個非常鬧心的場面。 可能是猜到了沉淵這里會有動作,那些人居然開始以劍為筆,氣機牽引,匆匆在地上劃字。 他們寫下的那些言語,都是結構最簡單的一個單句。開頭必然以“椒圖”二字點名道姓地為首,之后就是信息量繁雜的各種問題。 幾百條冠名問題齊齊陳列開來,若是洛九江在此,可能只是一笑了之。但對于椒圖來說,那場面幾乎是毀滅性的。 他匆匆掐斷了水鏡畫面的傳輸,一時之間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 眼看著在連續的問題之下,那些奇異的機關再也沒有動靜,饕餮手下的修士們對視一眼,紛紛抓緊了這個難得的機會。 椒圖那里的水鏡一斷,沉淵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接過椒圖的班,緊咬著牙根在棋盤上連連落子。 他在機關陣法一道上并無乃師椒圖那樣豐富的經驗和絕頂的天賦,同樣的事椒圖做來是從容不迫,沉淵就是捉襟見肘。有時候他甚至沒有判斷的空閑,只能憑照直覺落子。 偏偏就在這樣著急要命的時刻,椒圖居然還喊了他的名字! ——師父上次跟他說話,都已經是七年前了。 沉淵二話不說地站起身來。 他雙手握住泡水的方昭缸沿,把對方連缸帶人拽到了層層累疊的沙盤之上,將自己手邊的一盒木棋子全都塞進了他的懷里。 沉淵咬牙道:“阿昭,交給你了?!?/br> 方昭惶恐地睜大眼睛看他。 沉淵用一種破釜沉舟的語氣果斷道:“沒事,我擔著,你憑感覺來?!?/br> 交代過這一句話,沉淵就匆匆搶身出去,幾乎只在眨眼之間,身影就已經出現在椒圖所在的主殿。 “師父?!彼喍痰亟辛艘宦?。 多說話不是沉淵的風格,而且椒圖聽見太多話也反而會緊張。 椒圖默不作聲,緊抿著嘴唇盯著沉淵。他體格很瘦,兩腮微微地癟著,這就顯得他的一對眼睛在臉頰上格外地大。他的目光微微地渙散游移著,從一個點跳到另一個點,正如同他的思維和靈感也隨時在反復地變換。 在椒圖的思緒里,沉淵的歲月好像倒著往回回轉了一遍。 沉淵的模樣也從現在這個沉默寡言的青年,倒回一個每天揮刀一萬次的少年,變作一個抱著魚干去喂深海生物的幼童,最終化做一條虛弱的、新生的小小黑蛟。 時間過得太快了,他撿回那條餓的奄奄一息的小黑蛟,好像也只是昨天的事。 在注視了沉淵一小會兒后,椒圖好像做好了某種準備,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沉淵登時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作為椒圖養了幾百年的徒弟,他很清楚,當椒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安排時,他會親口口述。 果不其然,椒圖用一種非常慎重的口吻問他:“你……想過接手道源嗎?” “?。?!” 即使已經做好了面對大事的心理準備,這消息對于沉淵來說也有點太突然。 他知道道源傳遞的原理,也知道九族的來路……但正是因為如此,沉淵很清楚,那是九族代代相傳的東西。 即使他和師父之間已經情同父子,可師父總有一天會有自己的親生子女。 ……咳,這個不太一定。 對椒圖來說,找個道侶再生兒育女是個挺有難度的事。 但即使如此,即使椒圖要傳給他道源,不也應該是像青龍和公儀先生那樣,在青龍臨過世前囑托的事嗎? 對于這個問題,椒圖想得非常地開。 或者說,他直到現在才想明白。 他說:“道源對我沒用啊?!?/br> 他一千年也不一定出門一次,平生夙愿就是研究各種稀奇古怪的陣法機關,制作各種引起他靈感的機械玩意。要說道源幫助他更有思路?組裝更方便了些?那也是沒有的事。 道源對他來說是沒用的東西。 可笑的是,就是這樣的存在,偏偏是被外面那些人處心積慮追求的至寶。 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如此,給徒弟好了。 沉淵:“……” 這舉動說來簡單輕松,實際千難萬難。即使一個馬車只需要圓形的輪子,矩形車輪對他來說毫無疑義,可是若那輪子用最好的香沉木制成,其上點綴著各種珍貴的寶石與珠玉,輪軸通體都是最純正的黃金,那么誰還會舍得拋下他呢? 即使一輩子也用不上,可說不準哪一條路就只準矩形的輪子通過啊。 “你過來?!苯穲D顯然心意已決,這句話用得是命令的口吻。 “……是?!?/br> …… 沉淵再次回到方昭所在的殿室之時,臉色和神態都有很大的變化,不過他什么都沒有提。 他歪頭看了方昭手下的陣盤一眼,有點訝異地發現師父那邊竟然重新接過了局面。 面對師父有條不紊的反擊,那群人怎么可能不故技重施,繼續用他們的下作手段對師父問問題。 但師父這回撐過來了? ……怎么回事,是因為師父辦成了事,所以心情特別好嗎?他心里暗暗嘀咕道。 然而在他抬頭一看面前懸掛的水鏡時,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答案。 饕餮的手下,竟然真的沒有在地上劃字。 因為地上鋪著一層濃厚的,氣味濃郁的,新鮮的……總之絕不會讓修士想碰,更不愿意用自身靈力碰觸,在上面寫字的東西。 方昭急惶地給他比劃手語:【我落棋子,放下了這一枚,然后他們都飛起來,不寫字了。然后隔壁的棋子就又動起來……】 沉淵沉默不語。 他拿不準要不要告訴方昭真相。 方昭瞎碰的那枚棋子,叫造糞機。 在這個天氣晴朗,一如往日的午后,黑蛟沉淵丹田里新揣著一滴道源,眼看就要騰飛化龍之際,他心里閃過一個深深地、對于人生的疑問。 ……我師父到底都研究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