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你們都退下?!卑谆⒅鞣愿赖?,“他是我故交之后,心里怨結難解,難免需要排遣,不然恐增心魔。雖然此事只是誤會,但還是讓我接他三箭,不至于令謝氏孤子沒有余地?!?/br> 說著這話的白鶴州,是一個多么慈祥,多么正義,有多富有人情味兒的凜然長輩! 就好像他真的發自內心地關切著謝春殘的未來。 白鶴州用那張每逢初一十五,在本派之中宣讀玄典的嘴巴先說著“故交之后”,又隱隱諷刺著“謝氏孤子”。他這一套連消帶打下來,面上竟然一點都不顯心虛之色。 原來虛偽到了一定境界,那面具就真的長在人的臉上。他做什么都是天經地義,不論何等道貌岸然,也只是理所當然。 可見昔日被他害死的那些冤魂,夜半夢回之際,當真沒有一人能成為他的夢魘。 謝春殘已經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費自己口舌,馬上舉弓便射。 他能感覺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多半已經變質,從一開始對自己攪局的估量,變為對謝家往事的感慨,直到現在對他的不滿。 如果不是滿堂賓客現在都還被玄武衛三重設計困翻,也許現在護在白鶴州身邊的,就不僅僅是白虎宗弟子了。 他們有些人可能是當真相信白虎主問心無愧,有人可能對那面赤紅的書祈斗幡有所疑問,但最終被白鶴州的作態欺騙。 然而更多的,恐怕還是對謝春殘的不耐煩。 ——上千條謝家人命何其引人唏噓,可那又關他們什么事? ——他們這次來是為了對抗玄武,要是扛旗的白虎主真的死了,那下一個出頭的椽子是誰? 他們不在乎昔日里冤死的仇恨,也不在乎白鶴州的清白與否。至少此時此刻,他們還身陷被玄武算計謀奪的恐懼之中,倘若自己能動,都恨不得爬起來替白虎把謝春殘錘翻。 如果說有什么能比白鶴州的虛偽更讓人感到冰冷之意深入肺腑,那恐怕就是這黑鐵一般的人心世道吧。 然而謝春殘早就習慣。 他在死地之時,是個孤獨的箭客。今日當眾欲殺白虎,那也是一位早就做好了有去無回準備的任俠。 你們不關心謝氏覆滅的事實真假,難道我就很在乎你們以后如何找新的大樹遮蔽,怎么繼續用墻頭草的面目茍活嗎? 謝春殘冷笑一聲,眼尾紅得發艷。他那一眼含狠帶煞,雪白箭羽擦著他的臉頰蹭過雙唇,血從兩片唇瓣上渡入白羽,重新形成一個嶄新殺字,如同那個冰冷的死亡之吻。 “你說三箭就三箭?”謝春殘嗤笑道,“規則都給你訂了,憑什么?就憑你白鶴州格外下賤嗎?” 說著,謝春殘右手一松,那只白羽箭脫弦而出,速度已經迅疾如同電抹,更有箭只竟在空中一分為七,道道如同殘影,卻道道帶著呼嘯若驚雷的尾音! 同樣地,每一支箭,箭尾上都拖長了一個盡顯殺心的血色“殺”字。 七根羽箭,箭箭都攜刻著將殺的判決。而在那七箭之后,更有謝春殘躍身直上。他張弓如月,手指一動之間,又是七箭搭上弓弦。 一時之間,滿場只見箭落如雨。謝春殘多箭齊發,身姿如同鬼魅一般變幻莫測,前后左右的游移之間,那取之不盡般的白羽箭在四面劃破長空的尖嘯之間,布下一張不容喘息的網羅。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這樣的箭羽秘網,竟是在同一時間,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由有人驚憾交加地想道:難道世上真有鬼神保佑,是謝家幾代先祖冤魂同時出手,每人附在一根箭上,才讓這場紛紛箭雨能有這樣的力道和速度? 在如此攻勢之下,許多白虎弟子按捺不住拔劍躍出,登時就被亂箭取了性命。 在紛揚的亂象和血雨中,謝春殘狂笑著吟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也有賓客恢復了些想站出來,卻同時感覺頸后一涼,那挾制住他的不是靈蛇少主的刀鋒,就是某一條冷血的毒蛇。 “閑事莫管?!甭寰沤统燃喭瑫r開口道。 比起橙紗來,洛九江還多說了一句:“既然當年袖手旁觀,如今也該裝聾作啞,這才是真正的一視同仁?!?/br> 橙紗倒是始終笑吟吟地,她柔聲問被長蛇絞住脖頸的幾個賓客道:“你們是怕聯盟分崩離析,最終落在玄武手上嗎?那馬上就死的情況,怎么就不怕了呢?” 后有洛九江掠陣,前有白虎宗弟子紛紛退卻,謝春殘勢如破竹,眨眼之間已經逼近白鶴州周身十丈。 這距離不遠不近,恰是最能讓他這等神弓手感到舒適的一個距離。 白鶴州的臉色,終于徹底地沉了下來。他不再表現出虛偽的關切,更不會扯起假惺惺的笑。 他徑直瞪著謝春殘,目光里流露出不經偽裝和掩飾的殺意。 羽箭從四面八方射來,如同驟雨打芭蕉般擊在他的身上,又因為白鶴州護體的道源和靈力被往反方向彈開。 每只羽箭都在鏘鏘地擊打聲中折去了箭頭,而白鶴州雖然至今仍舊毫發無傷,可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絕不像表面上那樣地游刃有余。 在謝春殘的攻勢之下,他顯然也被激出了火。 可白鶴州既然是這樣的一個卑鄙小人,動怒時第一時間的反擊方式,自然也不同于洛九江謝春殘之輩。 洛九江若被人這樣冒犯,第一反應自然是用刀解決問題。謝春殘和他也差不多,幾乎在怒火上涌的瞬間就舉弓相向。 但白鶴州不是愛用武力一較高下的人。 他喜歡誅心。 他沉著臉,目光中滿是陰沉殺意,就這樣對謝春殘說:“你今日殺我之舉,毫無輕重,不自量力,足以遺臭萬年?!?/br> 聽到這話,謝春殘的神色毫無波動。時至今日,個人的生死、名聲的好壞、史書評論的榮辱,當然都已經動搖不了他。 可如果牽扯到他的家族呢? “——謝氏書祈名譽,自然也被你全數拖累敗壞。日后提起共抗玄武一戰,你和謝氏都是千古罪人?!?/br> 白鶴州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一邊對著謝春殘微微一笑。 “謝氏何辜,生此孽子,難怪亡了滿門!” 他倒真不如活活掏了謝春殘的心! 謝春殘大叫一聲,明知白虎是故意說出這話,依然忍不住肝膽俱裂。他先前被極度憤怒催發出的冷靜徹底消隱無蹤,幾乎就要不管不顧地合身上撲。 他要殺了白鶴州,剝了他那副道貌儼然的皮囊,割他的頭顱去祭祀謝氏的父母兄弟,把此人的舌頭剁成爛泥! 上鉤了。白鶴州譏誚一笑。 他對著謝春殘揚起手,淡淡道:“本宗之前說過,我只讓你三箭?!?/br> 眼看謝春殘重新拉開長弓,馬上就要與白鶴州正面相對的瞬間,斜下里傳來一聲悠悠嘆息。 “宗主這番舉動,實在不太好吧?!?/br> 那聲音穩定,冷靜,在滿場烏煙瘴氣并著慘叫驚呼的亂象之中,如同一道恰到好處的清流涌入,無聲無息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既然宗主已經投靠玄武,又何必蒙騙天下蒼生呢?” 董雙玉說著這樣驚世駭俗的話,緩步走入會場。他手中還持著一卷竹簡,儼然是個翩然文士。 “宗主還是給三千世界一個交代為好——這可不僅僅是這位謝兄一個人的事?!?/br> 作者有話要說: 董雙玉:謝謝宗主,在白虎宗的這段日子里,宗主耳提面命,真的是教了我很多。我一定要報答宗主,起手就先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第262章 真理 董雙玉當然是早就被洛九江安排好的救兵。 不過洛九江此前特意去請董雙玉的時候,本來沒指望能讓他親自出山。 原因無他, 董雙玉這個人無論從什么角度來看, 都有一種“你是死是活不干我事”的冷眼旁觀氣質。倘若身居環海孤島, 恐怕他寧可坐化至死,都不肯讓渾水沾一沾鞋底。 然而董雙玉竟然答應了洛九江的請求。 他只是對著自己面前的黑白棋局沉思了一會兒, 便沖著洛九江點了點頭。 “既然我已放出那只七叉機關鳥,那也沒有道理置身事外?!?/br> 董雙玉說這話時,神情不算凝重, 可也并不輕松:“但靈蛇少主當真想好了嗎?” “什么?” “事緩則圓, 語遲則貴, 欲速則不達?!倍p玉垂眼勸道,“猛藥可治頑疾, 卻也能因為驟然拔除病灶的不適宜, 從而要了人的性命?!?/br> 聽到這種告誡, 洛九江依舊聲色不變:“我或許能夠再等, 可謝兄不能了。既然如此,當斷則斷, 洛九江無所畏也?!?/br> “好?!倍p玉揚起手來, 嘩啦一聲把那局棋整個掀翻。翠玉的棋盤在地上跌做兩半, 黑白棋子蹦跳著彈出老遠。然而那摔裂的棋盤碎片之間, 竟然暗夾著一副葉子牌。 他斂目而視, 從一團亂糟糟的地面上拾起一張葉子牌:“不破不立,破而后立,靈蛇少主既有決意, 便祝閣下心想事成罷?!?/br> …… 于是現在,董雙玉站在這里,在眾人的目光環視之下,與白鶴州公然對峙。 白鶴州陰沉而威嚴的面孔上,終于因為董雙玉的出現,而浮現了一縷錯愕之意。 “你都在胡說些什么?!彼谅暢庳煹?,“之前說好修為不穩,要閉十年死關,時候未到就提前出來,果然神智昏昏了嗎?” 董雙玉輕柔地糾正了白鶴州的說法。 “宗主,我不是修為不穩要閉十年死關,是我窺得你暗中作為,‘被’閉了十年死關?!?/br> 董雙玉一邊說著這話,一邊抬起雙手。只見他雖然懷抱書簡,然而兩手手腕上,隱隱有鐵色的沉重鎖鏈虛影浮現,顯然是被人下了某種禁制。 而那看上去介于虛實之間的玄鐵秘銀鎖鏈上,一個偌大的白虎頭居在正中,靈氣充沛,威力儼然,顯然至今還在榨取著董雙玉丹田之中的靈氣。 那禁制與白鶴州的靈氣力量同出一脈,完全不容錯認,顯然正是這位白虎主的作為。 眾人一時嘩然。 人證物證皆在,雖然董雙玉不一定是窺破白虎主丑事才被扣住,可既然在他身上用了這種禁制手段,想必真涉及到白虎主的什么爛賬。 白鶴州這回真是勃然大怒,他不否定那條禁制鎖鏈,只是反駁道:“一派胡言!” 董雙玉便自嘲一笑,微微地垂下頭去。 他語調不高不低,與憤怒到說話都有點不利落的謝春殘大相徑庭,偏偏每一句話都牽引著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由于聲音太輕,比起質問白虎主來,董雙玉更像是在悵然地自問自答:“滿宗盡知,董雙玉圣地之前就結了金丹,距今已有四年,何來修為不穩之說。倒是宗主,強逼我閉下死關,除了做賊心虛之外,又是為了什么呢?” 白鶴州目呲欲裂。 他當然不是因為董雙玉知道自己的事情才讓他閉關,要是董雙玉當真知道他什么要命的內情,他豈會讓董雙玉活到今天。 他之所以令董雙玉閉關,當然是因為——董雙玉和洛九江這些人走得太近了??! 此時是他試圖侵吞靈蛇、神龍二界的重要關頭,董雙玉若在外面活動,總歸是個變數。 這想法雖然也不是很光彩,有違他一向德高望重的宗主形象,可跟勾結玄武的罪名相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 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于滿堂賓客之中,白虎總不能如實說:“我打發你去閉關,是因為你妨礙我無緣無故弄死神龍家那兩口子了”? 有些情況,雖然大家私下里總有些猜測,心里也明鏡般清楚,可當真放在臺面上細細分說,代表的意義就很不一樣了。 如果白鶴州真這么說了,那他就算是解了今日之圍,恐怕也要聲名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