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洛九江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 倒也不是真的深眠,只是他此前急中生智,在幾次呼吸之間斷下決心,先傷寒千嶺,再替問心雷。不等劫后余生松一口氣,人就被判入幽冥,神識還在圣地這頭,身體卻已經先被一絲一縷的活活咬碎。等他神識終于進入幽冥以后,卻依舊不得安歇,第一時間就得附上元嬰力挽狂瀾。這一連串的事情從發生到結束,總共時間算來也不到一炷香。 可這一炷香的時間里,論起驚險程度,卻比他從前所經歷的每一次更甚。 比起沉眠,洛九江更像是在自我修復。之前發生的三件事情里,無論哪一件,對他的傷害都絕不算小。 那包裹著他元嬰的黑色涌流好像也知道洛九江需要休息。它帶著洛九江匆匆奔襲路過好幾個世界,中間打了三四次大彎,可過程中波浪卻始終輕柔,震蕩顛簸的程度甚至不比嬰兒的搖車更重。 過了一小會兒,像是終于抵達了目標地點,黑暗的河流停下腳步。在波浪中升騰起一部分來,它們逐漸結成一個厚重的繭,把洛九江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中間。 也許只有親身來到幽冥這樣神奇而陰森的地方,拿自己的眼睛親眼看過了,人們才能發現雖然同為漆黑一片的顏色,可他們彼此之間原來還能分出深淺。 包裹著洛九江的那團黑暗純正安靜,然而顏色卻是接近半透明的,這讓它看起來像是一枚琥珀。元嬰狀的洛九江被封在這個透明的殼子中,于這片無光的黑暗來說,他是如此地炫目而惹眼。 珍貴的“琥珀”被遞送到了兩三個格外濃黑一些的鬼影手里,幾個影子低頭看看,發覺蜷縮其中的洛九江正睡得香甜。 然后像是終于完成了使命一樣,黑色的涌流繼續奔騰著向遠方波動而去,這回的速度風馳電掣,和剛剛托著洛九江時的態度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它追趕得那樣惶急,好像是遠方有什么最重要的東西。 它一路西去,每一次浪花急劇的翻騰,就會在空中拍下成百數十條的黑色鬼影,然后從鬼影之中奪來一點零碎的收獲。 這條奔涌的長河一次次從鬼影中搶下一點或紅或白的碎屑卷進它的最中央,而且與此同時,在整片幽冥之中,四面八方的不同方向上,大概有十幾條這樣的河流在逐漸聚集。 而對于這一切,神識在元嬰之中嘗試安家落戶,來回調動著道源磨合的洛九江都一無所知。 他記憶里只留下一段溫柔的波浪,就仿佛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七島碧海上的一條小漁船上。 “月兒圓到彎十五天里變誒, 大船劃開槳,小島島之間轉呦, 哥哥你不要急撈海里的紅鯛子, 我給你系腰上的紅繩繩你有沒有放心頭 …… 銀盤盤從彎到圓又是半個月誒, 大船吃深水,海面面上隨波流呦, 哥哥你不要貪那網大又肥的珍珠蚌, 我獨個坐小樓兒上一夜等你回百次頭” 第193章 乾源 公儀竹提前告誡枕霜流的那句“睚眥性格古怪”并不是空xue來風。 而枕霜流回敬他的那句“論起古怪,普天之下我論第二世上便無第一”顯然也全都出自真心實意。 這兩句大實話的具現化表現就是……枕霜流匆匆趕到睚眥界, 方才與這一代的睚眥釁元冰說了一共不到三句話, 兩人就徹底談崩了。 第一句話是枕霜流說的, 他問:“我觀大難將臨頭而至,不知睚眥主可有意聯手?” 第二句話則是釁元冰回的, 他聽了枕霜流的言語后,登時不可思議地打量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一點“這是個什么弱雞玩意”的驚訝, 自負笑道:“我大難臨頭?我需要聯手?就是要找盟友, 難道……噗嗤, 你?” 第三……枕霜流沒說出第三句話,他看在睚眥這活體炸藥包馬上要出去硬剛玄武、窮奇和饕餮聯手的份上, 好懸克制住了自己, 沒有當場和他來上一架。 他抬起眼來, 陰沉地留給了釁元冰最后兩道冰冷的凝視, 然后身形如同一陣黑霧一樣緩緩在待客的大堂上散開了。 睚眥一族一向自負,釁元冰連玄武三族異種聯手這種大事都不放在心上, 自然就更不把枕霜流一條叛出玄武門下的靈蛇看在眼里。面對驟來驟去的枕霜流, 他只是不以為意地“嘖”了一聲, 轉而從茶托盤下重新抽出壓在底下兩三天的那張戰陣圖。 枕霜流雖然隱去了身形, 但是卻沒有遠走。他這次來的初衷本來是想和睚眥談談合作的事:敵方既然已經合縱, 那他們幾個剩下的道源所有者也未必不能連橫——不過枕霜流沒什么上趕著求人家強扭瓜藤的愛好,睚眥既然不想,那也就算了。 他之所以留下來倒也不是由于什么“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種高尚的理由, 正相反,像是釁元冰這種不知天高地厚又跟他很不對付的存在,枕霜流恨不得一天死他一百個。 作為靈蛇的寄居者,昔日玄武界的靈蛇主,自幼就被作為短匕、毒藥和刺客培養的枕霜流,一向都心狠手辣而且翻臉如翻書,陣營之間來回橫跳已經是家常便飯。 自然而然地,在同睚眥一言不合之后,枕霜流眨眼工夫就下定了決心:既然拉不到睚眥做盟友,那弄死他再接管他手里道源也是可以的,而且還省了自己不少心。 這么想著的枕霜流,人已經如同一縷青煙一般掠至睚眥界的邊緣。 在目前殘存的所有的道源擁有者里,枕霜流不是最強的那一個,不是最有勢力的那一個,甚至也不是最有底蘊的那一個。假如有人能夠把當世的所有身懷道源者按照實力大小排一張表,那除了洛九江和寒千嶺兩個元嬰之外,大概就是枕霜流墊底。 但是一般沒有人想去惹他,甚至連他叛出玄武界多年后又轟轟烈烈地在外自立門戶,玄武也只是暗指饕餮過來試探他一番,甚至現在三家合圍亦沒有挑他第一個下刀。 因為論起隱匿、詭異和不可捉摸來,枕霜流在當世之中能排第一。特別是上回饕餮被迫輸給他半滴道源之后,這位靈蛇主就更是如虎添翼。 他本是玄武界拿來做刀槍盾戟的一塊招牌,從小學的是暗殺偷襲的功夫,滿身都是下毒放火的不入流手段。倘若將世上人都比做兵刃,四象九族都是正經傳承的寶刀利劍,而枕霜流則是粹了劇毒的細針、蓮子、梅花鏢,論起來甚至都不在十八般兵器里。 在從前的幾百年中,修真界最頂級的那一批人物里,甚至沒有枕霜流的立足之地。 然而凡是奇門兵刃,大都難學難精,可有沒有人曾經想過,要是有人把奇門兵刃練到大成又該如何? 那便是今日的枕霜流了。 枕霜流甚至能夠想到玄武是怎么看待自己,他是怎么愕然驚覺昔日的癬疥之疾如今一躍成為自己的心腹之患,然而思前想后依舊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盯著日益勢大的靈蛇界咬牙切齒。 枕霜流確實不是現存異種中最強大的那個,但他是最敢拋家棄業、最能不顧一切、也最神出鬼沒,刺殺手段最狠毒老辣的瘋子。 在所有的大乘之中,不同于家大業大的公儀竹和青龍,也不像是受條件所限不能輕動的朱雀,枕霜流幾乎沒有任何牽掛,他要當真翻臉,那只要孤身一人逃匿出去,隨隨便便找個地方就能呆上十年;然后回身殺仇敵一個回馬槍,殺完之后大不了再找別的地方繼續窩第二個十年。 出于靈蛇自身的特性,和枕霜流本人修的那條那近乎邪異的“道”,沒有任何異種想在現在就和他直接撕破臉,即便是與他隔著血海深仇的玄武也不想。 所以哪怕明知睚眥是塊硬骨頭,他們還是先挑了睚眥下手。 可現在,他們特意繞開了枕霜流,卻架不住這瘋子主動過來找他們了。 枕霜流一路來時曾經經行過數個戰場,但他從始至終連眼皮都不曾抬起過一下——這不過是那三個人給自己的追隨者找點rou湯喝罷了,盡管這些修士在這里日日廝殺得你死我活,每一場都有上千修士隕落,然而真正決定勝負的關鍵從來不在這些人身上。 最終能決定勝負的,是那三個異種和睚眥命中注定的那一戰。 他如鬼魅一般從幾個戰場當中穿過,整個人不隱不匿,只是由于速度太快,拖長的殘影落在諸多正在激戰的修士眼中也與塵埃無異。 因此,枕霜流的到來除了睚眥之外,并不從驚動任何人。 而憑借睚眥的自負和自大,他甚至不會把枕霜流的造訪當做一件值得說的事去和別人講。 想到這里,枕霜流臉上緩緩露出了一個冷笑。 他手指微動,指縫間就有密密麻麻足有十余條的細瘦長蛇在他袖子里露出了頭,每一條蛇都蛇牙畢露,上下顎大張,只有小指粗細的蛇身上幾乎要迸出青筋的形狀。 有無色無味甚至無形無蹤的毒霧緩緩溶于靈氣之中,無數條小蛇在這一刻同時扎進地下,每一條蛇的嗅覺和熱感都是枕霜流的神識,它們無聲地在睚眥界中盤旋出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 做完這一切的枕霜流的臉色稍稍有些發白,他的身形無聲無息地在空氣中隱匿,如同一條毒蛇正蓄勢待發,靜悄悄地埋伏在黑暗里。 —————————— 劍拔弩張的雙方都沒有把僵持拖得太久的耐心,四個異種的斗爭很快就被打響。 從睚眥獨身與其他三個異種相纏斗而不算太落下風的表現來看,他一直以來的驕傲并不是沒有道理。再考慮到一直以來睚眥都只有一份坤之道源,他的強悍幾乎就要令人驚異了。 然而對這場殘酷的決斗來說,最終的結果并不看誰最讓人感動最能創造奇跡,它冷酷地只遵從實力。 籠罩著睚眥界的界膜在他們四個的戰斗之中被屢屢波及,曾經被九次擊碎又被九次修補,這使整個天幕之上都縱橫著碎裂的長痕,在勝負未定之前,就先讓整個睚眥界都散發出一種破舊而搖搖欲墜的氣息。 閃電、銀雷、異獸的暴吼幾乎充斥填滿了整個空間,血海與惡粉色的迷霧時隱時現,它們有時候在空間中作為實體給出狠狠一擊,又在下一刻被對手拆分成漫天的幻覺。 終于,在玄武三人聯手到幾乎不容喘息地情況下,睚眥無暇自顧,噴出了這場戰斗中的第一口血。 氣勢一泄,睚眥的落敗就只是時間問題。就在其余三只異獸同時對視一眼,加緊攻勢的瞬間,只聽得睚眥仰聲長笑。 “龍神之外,我豈落敗與爾等之手!” 他暴吼一聲,迅疾又猛烈地在被壓制住的情況下,來了一場死前的絕地反撲。當玄武三人被他攻勢所迫,不得不后退半里之際,睚眥周身光芒大作! 那是道源的璀璨光彩,那是浩蕩道源被壓縮到極致后,又迎來反震與劇烈爆炸的前兆。 在玄武三者的夾攻之下,睚眥竟然會選擇自爆道源,須知作為持有道源的中心,這種死法當場就會讓人湮滅得一干二凈,何止尸骨,連魂魄都不復存在。 不過與上次枕霜流和饕餮交手時的情況不同,枕霜流的自爆純粹出于瘋狂和心如死灰,然而睚眥的自爆,卻只由于他的驕傲。 “額手相慶吧,諸螻蟻?!鄙v在半空之上的睚眥向那三個異種凌厲地一瞥:“我死以后,爾等終可為偽王?!?/br> 此時此刻,玄武等人已經被睚眥逼退出交戰的核心圈,再搶身上去阻止已來不及。三人只能同時咬牙齊齊向后疾退,試圖避開這一波道源爆炸的威力。 可在他們四人之外,此地還另埋伏著一個久等的枕霜流。 幾乎就是在道源光芒達到最絢爛的時刻,在所有人連眼睛都幾乎要被道源大作的光芒刺傷的一刻,枕霜流的身影憑空出現,他就這樣突兀地現身,飛速逼近睚眥,隨即一觸既離。 道源終究還是當空炸開,將睚眥殘軀瞬間化為一把飛塵,但這威力卻還遠遠不及四人原本的預計。 “你的小蛇?!备F奇郁郁道。 是枕霜流突然出現,冒著共死的危險,搶在道源爆炸前一瞬奪走了睚眥握有的大部分坤源。 修煉到他們這個層次,反應自然只有快和更快,幾乎只在枕霜流現身遁走的瞬間,五道避無可避的巨力同時加注于枕霜流身上,卻是睚眥死前一擊和玄武三人都各向他發出一道追擊。除此之外,出現在爆炸中心的枕霜流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爆炸沖擊的余力。 連接經受五次足以致命的打擊,枕霜流卻只是咬緊牙根,他的手抬到一半,仿佛想要掩口又中途放下,只是一閃的工夫,他整個人就重新消失在空氣里,仿佛從未來過。 既然這五下攻擊沒能當場要了他的命,那世上就沒有人能在此時留下他。 等枕霜流再現身,已經是相隔五個世界之外的一處小世界孤島之上。他身形緩緩在空氣中凝實,被白練藍帛一邊一個左右扶住,他上身弓起來,整個人幾乎蜷成一根蝦米一樣。 枕霜流劇烈地嗆咳了幾聲,終于噴出那一口挨上第一擊時就存在肺腑里的血。 “主人!”白練脫口驚呼道。 “不……不礙什么事……”枕霜流捂住自己的嘴巴,鮮血如斷線珠子一般斷斷續續從他指縫中串串低落,然而他抬起眼時,分明露出了一個有點得意的笑容。 “你們少主出圣地的日子快到了,派人去接他,一定保證他的安全……”后面的話枕霜流再說不下去,他咳嗽得太過厲害,一口一口的鮮血從他下巴掛下,沾濕了胸口的一大片衣襟。 這次險中求勝,幾乎奪得了睚眥的一大半道源,睚眥的坤源本就比其他異獸更加兇橫精煉,有了這些道源,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之中,他們師徒二人的安定總還能再持續一段。 何況這回那三人偷雞不成蝕把米,想必短時間內沒有余力再組織起第二次這樣的事了。 那么,現在就算事情急轉直下,他總還能有幾分保護九江的余力,若是實在撐不住了,就踢那個雜耍彈琴的家伙出去頂一頂鍋,自己帶著九江,世間哪里都還能避一避…… 從睚眥那里強行奪來的坤源冷厲逼人,枕霜流雖然在情急之下勉強吞并,卻仍能感覺到,此時那滴道源如異物一般刀割一樣在自己的丹田中翻攪,可他仍然忍不住要邊咳血邊笑。 無論如何,他總能給九江再掙來一些成長的時間,再為自己的這個愛徒贏來一份安全的保證,多些,再多些…… 憶起自己身在圣地、身在如今風雨飄搖的三千世界里幾乎是最安全地點的徒兒,想一想他出圣地后那鮮活靈動的表情,思及今后洛九江能獲得更寬闊些的回寰余地,在滄江離開之后,枕霜流第一次覺得,生命里幾乎就要有一點盼頭了。 他咳出的鮮血染滿了自己的袍袖和長衫,甚至在自己腳邊積了一小灘,可枕霜流依舊在笑。。 第194章 血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