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洛九江笑道:“天地算是拜過了,那高堂你就不拜嗎?” 寒千嶺眼神一動,在體會到了洛九江話里意思時,他緩緩彎起了自己的唇角,這一刻他面孔上仿佛發出瑩潤堪比珍珠美玉的光澤,美麗的驚心動魄。 “要拜的?!?/br> 于是他們對著圣山二叩首。 這次行禮過后,兩人就握著手站起身來,洛九江反復摩挲著寒千嶺的肩膀,眼中同樣含著脈脈笑意:“都這么熟了,比起對拜,做點別的什么事是不是更好?” 他說話時兩片嘴唇開合之間,微紅的舌尖暗示性地掠過上唇,寒千嶺呼吸一重,當即傾身吻住,一時和洛九江津液相度,難舍難分。 等兩人再分開時,各自都是氣喘吁吁,鬢發散亂,眼中俱是情動之意,卻懸崖勒馬生生遏住。 洛九江手指輕輕抹過自己嘴唇上的一層水光,笑著往圣山方向看了看,轉移開話題道:“剛剛咱們可真是名副其實的拜山頭了。 ” “嗯?!焙X抿了抿唇,沒有多說,再轉過去的時候才補叫了一聲“母親?!?/br> 他這一句本該在剛剛下拜時喚出最為適宜,放到現在才說,明顯是剛剛心情太過激動,一時只顧著親洛九江,把這事給忘了。 倘若圣山有個人形,這會兒必然要罵他有了愛侶就忘了娘;但即使圣山沒有人形,折騰起來也夠寒千嶺喝上一壺的。 不知是否出于對這聲“母親”的回應,兩人頭頂上突然隆聲大作,下一刻自山上滾下一塊巨石,陰影正對著他們兩個的天靈蓋正上方。 寒千嶺輕描淡寫地一抬手,把那巨石接下來,輕輕巧巧隨手拋到身側,語氣竟然還是彬彬有禮乃至含笑的:“母親看到我又來氣了?!?/br> 洛九江:“……” 他畢竟是個外人,對這對母子萬年以來定格的生態一時也不好插手。但他實在不忍心再看千嶺被砸,并且私心里覺得圣山這事做的很不像樣,于是索性禍水東引,自己把話題牽扯到自己身上。 洛九江咳嗽一聲,硬著頭皮叫了一聲丈母娘。 圣山上又傳來了隆隆之音。 只是這次的聲音遠比上一顆巨石傳來的聲音清越繁多,寒千嶺本來想拉著洛九江躲開,聽到這聲音后不由輕咦了聲,抬頭向上看。 只見白虎頭顱大小的極品靈石從山巔上滾滾而下,其中還夾雜著若干萬年寒玉玉髓和磨心玉等諸多小件。 洛九江:“……” 寒千嶺訝異過后倒有點慰然,轉頭看向洛九江時連笑容都真實了不少,他輕快地說:“看起來母親還挺喜歡你的?!?/br> 想了一想,他又提議道:“你叫丈母娘,是不是關系還有點遠?” 洛九江和他對視之間,已經窺破了寒千嶺的險惡用心——寒千嶺難道真在乎洛九江怎么叫圣山?他在乎的是別的,比如說那個稱呼里隱含的兩人之間的關系。 可但凡是寒千嶺的心愿,洛九江什么時候不隨他? 他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叫了一聲娘。 這回一整片山坡都是極品靈石轱轆滾動,傾盆而下的聲音。就連寒千嶺都不由得默然一瞬:“……你是真招山喜歡啊,九江?!?/br> “可這些東西,對九江而言,全都比不上我給他親手買來的一盤糯米雞?!焙X微笑著對圣山說。 “……” 像是被一下子掐住了喉嚨一般,靈石滾動的聲音一下子停了下來。 然后下一刻,但凡是處在山腰還沒能完全落地的靈石們,居然開始逆著圣地自身的重力,七扭八歪地重新往山頂上滾。 洛九江:“……” 寒千嶺:“……” 怎么,還可以這樣的嗎?! 第183章 母親 在送寒千嶺入圣山之前,兩人先找了一處合適的地方讓洛九江安頓。 圣山雖然并無條理清晰、邏輯縝密的類人思維, 但最基礎的喜怒好惡, 形式本能卻依然存在。據寒千嶺自己所說, 當初他被困于圣山山腹的上萬年間,就是憑借和圣山共振的本事, 才能足不出戶地把圣地的每一處角落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現在你離她那么近,她要是想看你,就更方便了?!焙X半抱著臂下斷言道:“不能這樣?!?/br> 盡管寒千嶺并未有半分責怪洛九江的意思, 看態度也不像是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和圣山反目成仇的模樣, 但是洛九江還是有一種詭異的錯覺:好像無心之間, 他突然就當了那么一把禍水。 ……說起來圣山到底喜歡他哪兒啊,是他對食物的獨到見解、他英俊瀟灑人山通吃的外表、他身上那山石一般質樸的配色, 亦或是他那堅實緊致不下巖巒的肌rou? 洛九江混不要臉地從頭到腳把自己的優點通通挑出來在心里夸過一遍, 等他好不容易夸到自己丹田位置的時候, 洛九江驟然醒悟過來。 他丹田里還藏著一個小世界。 這半年來和異獸頻繁的切磋過程中, 他丹田中的那縷混沌也逐漸被他流水蝕石似的一絲絲地消磨個干凈。能讓圣山感到親切和喜歡的,大概就是他丹田里這個新生的小世界, 還有道源的氣息。 當洛九江在心里思忖度量的時候, 寒千嶺已經帶著他來到了一處藤蘿遮掩的山洞里。這是離著圣山距離極近的一座矮山, 半面山壁如被斧頭削砍過一樣, 垂直于澗, 險峻異常。山壁上零零散散地生著些紫蘿,洞口這一簇恰巧把山洞遮了個嚴實,讓它看起來頗有幾分欲語還休的美。 “蛇出沒七步內必有其解藥, 放到圣山這里,道理也差不多?!焙X隨意用手撩了撩山壁上本就稀少的垂簾藤蘿,“圣山天生天養的神識,穿不透這種植物?!?/br> 稍稍停頓一下后,寒千嶺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但是……我的神識能穿透它?!?/br> 洛九江和寒千嶺對視一眼,都不由得笑出聲來。 “既然早知道會這么想我,怎么不干脆讓我陪你一起去?” 寒千嶺想想圣山山腹內的環境,笑意稍減,聲音卻還是和剛剛一樣平和溫柔:“我是故意的,這回也讓你試試在外面苦等的滋味?!?/br> “嗯,原來你是打著這個念頭?!甭寰沤膊淮疗?,反而順著他的話故意拖長了腔調,“正合我意,我也同樣想著怎么找個椰子球,把你往里面塞個一年半載呢?!?/br> “那一年半載之后?” “之后么?修到元嬰就放出來,這時候便熟得正好,噴噴香,油嫩嫩,怎么做都依我……然后便可以從嘴唇的部位開始吃起了?!?/br> 說到這里時,洛九江聲音里又沾染上了兩三分的曖昧聲調。 寒千嶺墨黑的瞳孔里又浮現出一縷蒼藍顏色,他深深地凝視了洛九江片刻,喑啞道:“現在也可以從嘴唇吃起?!?/br> ———————————— 寒千嶺獨身一人走進了圣山的山心深處。 若有旁人能有幸到此,必然會為圣山深處的風景感到詫異:此處曲徑通幽,自穹頂形的山洞頂部倒垂下無數鐘乳石,山洞最中心是一池瑩瑩的幽藍色潭水,冷淡而神秘的光芒照在乳白的四壁上,反將寒千嶺的臉色映得漠然詭秘。 從外面的山洞直通潭水的道路是一道波紋似的斜坡,寒千嶺由上到下拾階而下,袍角時時掃過潤瑩潔白的地面。這段路的距離不短,但寒千嶺一路走來,每一步的速度和距離都始終保持在一種穩定的韻律上,既看不出他為此心急,也不顯得他心懷抗拒。 但再長的路也總有走到盡頭的一刻,寒千嶺終于在那譚幽藍池水前站定。 他提起自己的袍角,彎下腰去隨意掬了一捧水,任由它們從自己指縫里滑下,不緊不慢道:“真是熟悉的地方……久違了,母親?!?/br> 作為對這句話的回應,圣山山心處又落下了一顆巨石。 寒千嶺唇角稍彎,眼里卻毫無笑意。他探手接住石頭,卻不再像此前和洛九江一起在外面時那樣隨手拋到一旁,反而胳膊一振,整顆兩人合抱大小的石頭就挾裹著破空風聲和滿滿的靈力,重重地朝著寒千嶺面前山壁的地方狠狠砸去! 巨石撞上山壁,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一路上撞斷了七八根從洞頂倒懸下來的拳頭粗細的鐘乳石柱,但饒是有鐘乳石卸力,當它砸在山壁上時仍把白玉般的山壁砸得四下殘屑橫飛,生生碰撞出了一處如蛛網裂紋般的圓形缺口。 寒千嶺收回手,先是撣了撣袖口上托住石頭時沾上的一點微塵,等那石頭從山壁上滑下又彈了兩彈后,他才悠悠開口:“母親,我已經長大了?!?/br> 大到足夠有反擊的能力,再不是從前弱小的神魂模樣,只能被鎮壓幽禁而無法做出任何反抗。 圣山山心里空空蕩蕩,寒千嶺不高不低的聲音激起了一陣回聲,然而除此之外,圣山沒有任何動靜,就連最中心的深潭水都沒漾起一絲的波瀾和漣漪。 像是一位面對突然翻臉的兒子,發覺舊招數全不管用,于是頓時手足無措的母親。 “不過您從前砸下來的那些石頭,也只能砸飛我神魂上幾片不結實的碎屑,就像我的反擊在您看來也完全無法傷及根本一樣?!?/br> 寒千嶺將及膝的長靴脫在岸邊,仔細地將兩只靴子的鞋跟并攏,擺放整齊。他仿佛平常聊天一樣,用一種隨意口吻和圣山商量道:“既然我們誰也奈何不得誰,那就各自相安無事些吧,母親?!?/br> “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后我便離開,不會耽擱您太久?!?/br> 他說這話時臉色微沉,最后一絲虛假的笑意也都收斂殆盡,在潭水幽暗的藍色光芒的映照下,神情很是有幾分莫測之意。 要是有外人在此,一定會為了寒千嶺的態度而感到吃驚吧。 深雪宮的寒宮主,雖然偶爾神色冷淡,但從來都禮數周全。即便他在朱雀界里比起在人類聚集地時已經省略了很多不必要的禮節,但放在諸位妖族眼中,也依然是講究繁文縟節的古板代表。 ……即便是五色閣主當眾想要對他提親求娶,寒千嶺也沒用過這樣冷漠的語調說話。 要是再把時間放得更遠,追溯到他身在七島時的那十幾年,眼前一幕就更是會讓人不解——寒千嶺即使在陳氏的辱罵毆打之下過了那些年,獨自一人和陳氏相處時依舊客客氣氣,彬彬有禮,而陳氏甚至和他沒有一點血緣關系。 這樣的寒千嶺,竟然會對他的親身母親如此冷漠。 ……但要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又何嘗不是寒千嶺對圣山撕去了自己全部的畫皮。 他對世上除了洛九江的一切生靈,多半懷著深積多年的仇恨,但唯獨對于圣山,可能抱有的情緒是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怨大于恨。 或許從內心最深處來說,寒千嶺雖然嘴上絕不會承認,但他的確對“母親”這一位置抱有著渴求之心吧。 只有在乎,才會生怨。 …… 將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寒千嶺就不再和圣山對話。他赤著腳,一步步走入冰冷的幽森潭水之中。 圣山靈泉也和別處不同,湖底并無淤泥,只有質感冰冷如同寒玉的白石為底。哪怕是元嬰修士踩在上面,也會覺得某種靈氣都無法抵御的寒意從緊貼著腳掌,順著自己足部經脈升起,然而寒千嶺神色不動,仿佛腳步平穩得好像只是踩在普通的地毯上。 當潭水沒至寒千嶺腰間時,他的衣擺悠悠飄起,在潭水之中如波紋抖動,倘若從上往下地俯視這一池寒潭,便能見寒千嶺如同被一朵暗藍色的花朵簇擁。 寒千嶺悄無聲息地潛入寒潭深處,身形靈動的像是一條游魚。藍色的池水遮掩了他的身形,仿佛他已和池水融為一體。 越是靠近水下的地方,本應該光芒愈加黯淡,但這潭靈泉似乎是個例外,每當寒千嶺向下多潛入一分,那湖底的光芒就隨之變得更加明亮。 在深潛了足足幾十丈后,寒千嶺終于抵達了寒潭底部。 寒潭的白石底零散地散落點綴著許多光亮的碎片,那光芒美麗迷人,一眼看去幾乎要被誤以為是遺落人間的星星,那光芒耀眼卻也寒冷,但落在寒千嶺的眼里,卻只覺得親切。 那些星星點點的碎片,曾經是他的一部分。 寒千嶺靠近那些碎片,想起自己當年為了從圣地逃離,是如何在察覺到陳氏的到來打破了自己與圣山的平衡,發覺鎮壓的力道稍稍松動后,便幾乎不顧一切地順著自身惡念流淌的方向而去,投入陳氏的丹田之中。 他那一刻為了擺脫萬年以來的命運,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奔逃,他舍棄了自己本可以帶走的小片零碎神魂,舍棄了原本可以帶走的那一滴道源,自然也就順便舍棄了和那份道源融合為一體的惡念。 現在想起那時的自己,寒千嶺恍若隔世。 我竟還有這樣迫不及待的失態時刻。 想到這里,寒千嶺微微一笑。 他所想要的一切,或者說他想要的那唯一,此時已經被他擁有。 他不會再這樣急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