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枕霜流:“……” 他的音殺是卻滄江教的,卻滄江的音殺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從這姓公的那里學來。要是真嚴格論資排輩,他確實得認公儀竹一聲師祖。 ……認個屁。 枕霜流冷哂一聲:“像我這種憑六親不認,狼心狗肺揚名各界的人,你說這話是在催我早日欺師滅祖?” 公儀竹欣慰道:“你肯認就好?!?/br> 枕霜流被他不聲不響地占了個便宜,不由一噎,眼神陰郁地向窗外投去一瞥,額頭已經隱隱有青筋畢露。 白練苦笑一聲,持起桌上小巧玲瓏的白玉酒壺給他斟酒。他在心底暗暗嘆氣:窗外那位樂峰峰主尊姓乃是公儀,眼下的作為也不是什么玩鳥,彈得乃是正正經經一首《百鳥朝鳳》,這位貴客遠道而來也不容易,主人實在不必這么過不去。 但同時他心里也明鏡一樣地清楚,自己主人不找對方麻煩才怪。 論起來他一條吞天巨蟒,本事雖不夠撼天動地,但占山為王翻覆森林卻絕無問題。原本天生就是個冷血動物,即使化作人形認了主,做的也該是紅菱藍帛那種殺人不眨眼的痛快事,結果不幸遇主不淑—— 枕霜流一場年少鐘情動得轟轟烈烈,慘痛得滿目瘡痍,他孤身攜著他們這些冷血長條的冰冷蛇類在外漂泊百年,終于在七島短暫安身。九蛇之中白練化形最早,猶然記得那時的主人是何等不修邊幅。 修道之人過了筑基,不飲不食,餐風露宿也就算了,但既然不是閉個長達十幾年的死關,那不梳不洗,連衣裳都不換一件就太過分了。 在白練化成人形那天,枕霜流漠然看他,看著這條用自己的心頭精血和靈蛇靈氣培養出來的,陪伴了他多年時光的白蛇,眼中無悲無喜,甚至沒法泛起半絲波瀾。 他勉強盡到身為蛇主的義務,拎起自己膝頭的包袱拋過去,示意赤身裸體的白蛇自己翻件衣服穿上,怎奈何白練把包袱翻了個底朝天,最后竟發覺在枕霜流的全部行李之中,最干凈、最體面、最沒什么褶皺的布料,居然是那塊包袱皮。 而且仔細一想,枕霜流現在穿的也不是什么仙家布料。就一身普普通通的凡人舊衣,他好像都三個月沒脫下來換過了。自從卻滄江死后,枕霜流木然游遍天下景色,每到一個地方都不忘打壺薄酒——他也只惦記著打一壺酒了——因此現在身上這件衣服上滿是酒漬和酒氣。 白練:“……” 初化人形的白蛇痛苦地抹了把臉,自己幻化出一層幻術衣袍穿上,去百里外的人間市集買了新衣、巾帕和些許皂角。恰逢此時正是人間五月初五,凡人都在過什么端午節,白練就順手捎上了幾枚粽子,幾條彩線,再有就是枕霜流點名要喝的雄黃酒。 白練:“……”雖說他一條修為強悍的妖蛇對于雄黃毫無忌憚,但他主人怎么說也是靈蛇寄主,沒事瞎喝什么雄黃酒呢? 白練這一趟可謂速去速回。他離開的時候連身上衣服都是障眼法變的,回來時渾身已掛滿大包小包,瓶瓶罐罐。 他先服侍著他那對萬事都可有可無、漠不關心的主人沐浴洗漱換上新衣,又好說歹說勸著人吃了點粽子。 他這一時的不忍和照顧,就基本奠定了他接下來一生勞心勞力的悲慘縮影。等日后他的兄弟們紛紛化形,一個個被枕霜流派去暗殺、偵察、刑訊、情報,只有白練依然跟在枕霜流身邊鞍前馬后,成了個百職兼包的大管家。 隨著枕霜流生理本能和思維能力的漸漸復蘇,白練負責的范圍也從他的衣食住行擴展到勢力的調度、九蛇的培養以及許多零碎的工作。等到了七島之后,他又額外多了個思路清奇的少主需要照顧,從此再當不成隨心所欲的冷血蟒蛇,只能做個cao碎了心的老媽子。 作為一條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快樂白蛇的日子,就連白練自己都恍然如夢了。 不過這一路上至少他還把他主人照顧得不錯,從枕霜流從最開始連衣服都不愿換,到他后來教導洛九江時已經自覺會在雨里撐傘,這個過程之中白練實在功不可沒。 有時候連白練自己都有點懷疑,他原型當真是一條吞天巨蟒,而不是個什么稀奇古怪的罕見種類,比如說婆婆mama蛇什么的? 就像是現在…… 白練將那一小只盛滿酒液的白玉酒杯奉回枕霜流面前,仍然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主人,這是第三杯了?!?/br> 傳說中三杯即醉的廣玉釀,枕霜流已經喝了兩杯。 枕霜流不言不語,捏起小巧玲瓏的酒杯一飲而盡,只用眼神丟給白練一句“聒噪?!?/br> 白練:“……” 不知道是否因為體貼屋里白練難做,窗外公儀竹信手撥了兩下琴弦就將尾音落定。但還不等白練心生感激,對方很快就換了種排遣方式。 他開始悠悠長嘯。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公儀先生無論儀態氣質亦或行事風格都可謂一派風雅,只是興趣愛好實在惡劣——他怎么就這么愛親身上陣引天雷訣呢? 果不其然,下一刻枕霜流勃然大怒。那只小巧玲瓏的白玉酒杯被他甩手飛擲向窗外,其上早印了兩個深深指痕,可見這位靈蛇主方才怒意勃發到何種程度。 “滄江人都走了幾百年了,有你現在給他嚎什么喪!” “……” 那只杯子被枕霜流隨手一擲,快到幾乎只在眼中留下一道白色殘影,這殘影挾裹著凌厲風聲,打著旋破窗而出,不止將窗紙窗紗都裂開一個大洞,就連被它無意擦過的窗欞都被砸得粉碎。 眼看玉杯就要撞上窗外青竹,橫下里卻伸出一只手將其輕巧捏住。公儀竹推開面前的瑤琴站起,回身從窗口處探頭看了枕霜流一眼,面色微變:“怎么回事?” 憑他一貫行事作風,自然是絕不會就近跳窗子的。但繞遠從殿門進來也花不了他一眨眼的工夫。 公儀竹進來時手里仍捏著那小小酒杯,此時他順手把杯子重新歸回案幾之上,嗅著空氣中殘存的酒氣,輕聲問白練:“廣玉釀?他飲幾杯了?” 白練苦笑著比了個三的手勢。 “原來如此?!惫珒x竹嘆了口氣,“喝多了?!?/br> 枕霜流單手撐著額頭,不言不語,只從眼梢處露出一段冷冷的眼風掃著公儀竹。直到聽了公儀竹這句評價,才從喉嚨里不屑擠出半聲輕哼來:“我喝多了?你以為人人都似你一樣不濟?” 你不喝醉了,哪敢跟我這么提滄江?就算你有自己捅自己刀子的愛好,難道也不怕情緒一個沒收住把我殺了?公儀竹沖他翻了下眼皮,實在懶得把道理解釋給醉鬼聽,只是提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示意一旁的白練退下。 “酒里論乾坤,醉中憶故人?,F在能一起談舊故事的老朋友一半作鬼,一半成仇,只剩咱們兩個還能互相嘲諷兩句往事,今天便將就將就吧?!?/br> 公儀竹從托盤里重新翻過來一個新杯子,斟滿以后推到枕霜流面前,拿自己的酒杯輕輕和他碰了碰。 “第一杯敬你?!?/br> “不?!闭硭靼胍性谏砗罂勘成?,眼中似乎已經氤氳了一團酔氣,他喃喃自語,聲音中仿佛還帶著某種至死不渝的堅持:“敬滄江?!?/br> “……”公儀竹又嘆了口氣,“是,第一杯要敬滄江?!?/br> ———————— 雖然在洛九江的大部分敵人之中,洛九江向來因為嘴炮被人所痛恨,但實際上,他并不是一個喜歡空放嘴炮的人。 那些或挑釁或宣戰或有意激怒的言語,要么只是為了達成目的的過程,要么就是他看人不順眼,故意的。 他敢對深不可測的混沌正式宣戰,自然也是有他的底牌的。 混沌小小一團,便足以遮天蔽日,昔年布滿整個修真界,將千萬異獸都籠蓋在這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看起來簡直不可戰勝。但洛九江有道源。 只有龍神才有的陰陽道源。 通常把道源祭出之后,洛九江就再無敵手,基本上屬于橫掃地圖的大殺器,因此洛九江平常也不太多動用,只有到現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才將丹田內的道源運轉起來。 道源之力瞬間沿著洛九江渾身經脈滋潤過他四肢百骸,沿著周身經天游走一圈權做預熱。就在那股道源之力流經洛九江雙眼眉心的時候,洛九江渾身驟然一震。 他看到黑暗之中,有一個模樣大概六七歲左右的孩童,距離自己不過數尺之遙。這童子此刻抱臂環胸,不加遮掩地打量著自己,目光老成怪異得像是在打量一個樂子。 “……球?” 那孩子啊啊兩聲,似乎是捏定了洛九江黑暗里不能視物,眼神里的壁上觀之意分毫不改,口中聲音卻天真稚嫩,帶著明顯可辨的焦急音色:“棒槌!棒槌你在哪兒?” “……” 洛九江沉默一瞬,將眼神從這小童身上離開,四下打量了一遍周圍環境,然后不甚意外地發現此地已經不再是那圓溜溜的山心腹地。 他現在所處的地方,雖然還像是一個什么洞府似的地點,但單看地面砂石材質便可得知,這里與從前環境的截然不同了。 再遠些的地方,即使他有道源在手,也難以勘破混沌的幽幽黑氣,但至少還夠他把兩三具人類和異獸的尸身都收進眼底。 洛九江再不遮掩,三兩步走近那幾具人類尸體,撩開要害處的布料草草翻檢,又一一試過死人經脈,很快就探得他們的死法。 這些人身上都沒什么致命傷口,唯獨一個身上帶傷的,看起來還是自行發起瘋來自己劃的。他們的真正死因,統統都是靈力枯竭,驚懼而斃。 ……也對,就混沌這個逃不開、打不破、連修煉閉關也不能夠,而且還時時變化、不可捉摸的詭異環境,活活嚇死修士又有什么奇怪? 洛九江回過身來,正對上五行之精那雙又驚又駭的眼睛。對方一看洛九江轉身,自己先嚇得倒退了兩步,結結巴巴道:“你,你能看見了?” 他聲音里奶氣猶在,卻幾乎都變調破音,顯然被洛九江突然的舉止嚇得不輕。 洛九江點了點頭,不冷不熱地回答道:“不錯,我能看見,正如你也能好好說話?!?/br> “我,我……” 一個“我”字在五行之精口中反復蹦了幾回,卻始終沒有下文,而且再沒有了他此前刻意偽裝出來的空白茫然,聽著倒讓人順耳了一分。 一團天生地養的靈氣,化作人形后被當面戳破了謊言,原來竟也和人一樣會臉紅。 “我本來都把自己要對付的目標改作混沌,沒想到居然還是你?!甭寰沤猿鞍阋恍?,右手已經無聲無息地按上澄雪刀柄,“幸好你也不是什么真正無辜的小朋友,不然洛某八輩子臉都放在今天丟干凈了?!?/br> 雖然此前幾乎把洛九江騙得團團轉,但五行之精看起來真不是什么老謀深算的人物。他一聽洛九江口氣不對,當場嚇得淚珠直在眼眶里打轉。 “不要打我!你打我也沒有用的!”五行之精緊繃著聲音飛快道:“不是我讓混沌害你!是混沌總跟著我!我在哪兒他也在哪兒,我根本甩不開他!” 講到最后一句,五行之精的嗓音里已經帶了哭腔:“我跑了好遠好遠,從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翻了好多座好多座,混沌也一直追著我……” 洛九江聞言扯扯嘴角,臉上卻殊無笑意,他向前逼近一步,由于人高腿長的緣故,當場嚇得五行之精蹬著小短腿倒退了三回:“左右擺脫不開,你就干脆拉人進混沌里殺了?這么說來,你是個為虎作倀的小倀鬼了?!?/br> 或許是身在無光的混沌之中,連洛九江一張俊臉看起來都端的可怖;再或者是在小蘿卜頭模樣的五行之精看來,長腿怪本身就夠嚇人,洛九江這一逼問,倒徹底把五行之精嚇哭了。 洛九江:“……” 五行之精哇哇大哭著坐在地上,拿兩只小rou手團成拳頭去揉眼睛:“我跑出去碰上他們,他們看天黑了,就說是我搞得鬼,非要殺我……我逃開了,他們找不到我,我好無聊,就養著他們玩……” 盡管五行之精前言不搭后語,邏輯完全混亂無序,但洛九江還是從他的敘述里勉強拼湊出了事情的大概順序。 這么一來,幾乎所有的疑問就都迎刃而解了。 五行之精是龍神兵刃,想必在神龍分開混沌那一刻也隨身帶著。當年它在一片混亂之中墜入圣地,其上或許還沾染著世上最后的幾分混沌,直到修出靈識化形為止,也始終沒能擺脫。 這也難怪洛九江剛剛踏進混沌的時候,聽到的是個奶聲奶氣牙牙學語的童音。他當時還心生戒備,心想此人若懷歹意,必然是個心機深沉,喜怒難測,善惡不明的難纏人物,誰曾想到……和他說話的還當真是只個孩子。 一個從來也沒長輩言傳身教的六七歲孩子,要學大人說話當然困難,恐怕也就只有裝年紀更小的孩子才裝得像些。 混沌之中一無所有,那股無聊勁兒洛九江剛剛已經親身體會過了。五行之精本來就只是靈識后化的人形,很難說對人類身份有多少認可之意。就算沒有碰上對他心懷歹意的修士,只怕在他看來,在混沌中養個修士,也和人類養只寵物打發時間一樣沒什么差別吧。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 “你這么無聊,怎么不從這些人身上找些小東西玩?”這些修士衣冠齊整,儲物袋具在,有人頭上發冠,腰間佩玉和大拇指上的翠色扳指都沒被碰過一下,整齊得甚至都讓洛九江想不通。 五行之精哽咽著回答洛九江的問題:“有,有個jiejie,她給我糖吃,還告訴我別人的東西不能碰?!?/br> “……那個jiejie現在在哪里?” “她當時還沒碰到混沌,我讓她快點跑掉了?!蔽逍兄橐f:“她說外面有光,可好看了,和這里一點不一樣,還想帶我去看?!?/br> “但我知道我看不成的,嗚嗚嗚,她真的好喜歡外面,我也好喜歡外面,我好想看外面……” 所以這孩子就把那女修放走,放去對方喜歡的,他那么想看一眼的,有光的外面,并且從此之后當真沒碰過別人的東西。哪怕那人身上皮rou都干癟萎縮,已經快化成一具白骨,身上東西早就成了無主之物。 洛九江百般無奈地嘆了口氣,再也繃不出一副嚇孩子的黑臉來。 此刻洛九江已經把那道源之力從雙眼處卸下,扣在自己手心里。他所具有的道源雖然不多,但一用之力還是夠的。 他可以把道源附在刀上,破釜沉舟地劈混沌一刀試試,他可以把這道源融在音殺之力里,四面八方地遠遠推開,看混沌的法則究竟會不會被道源所震撼。 他也可以把這道源凝成一擊,雖然未必夠破開混沌,不過把咫尺之間的五行之精擒在手里卻是綽綽有余。當初龍神就是拿五行之精作為兵刃開天辟地,此刻拿他作為對付混沌的工具必然事半功倍。 但是啊,但是啊。 洛九江微微一笑,心想,誰讓我天生就是喜歡走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