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只是一退的時間里,神龍虛影就已經將那滴小小的鮮血盡數吞沒。這顆不起眼的血珠匯入神龍虛影粗獷的線條,幾乎只是眨眼之間,龍神虛影的身形突然暴漲。 洛九江終于拔出了自己的刀。 接下來的苦戰簡直毫無懸念,但就是再給洛九江一千次一萬次的機會,他也不會后悔方才那一讓。 他當然不可去伸手打碎那滴血珠。 寒千嶺不假思索地讓洛九江那樣做,因為他只牽掛洛九江的安危,也因為他幾乎從不真正關心洛九江以外的任何生靈,哪怕那人是他的生身之父。 但寒千嶺能這樣做,洛九江卻不能。 因為寒千嶺從不虧欠龍神,可除他以外,全天下面對龍神時,只要還懷有廉恥,就都該于心有愧。 洛九江是聽寒千嶺說過七日宴的真相的。不僅如此,他還入過寒千嶺的夢,親眼見證了那是一種怎樣的被逼至末路,又是如何的絕望悲涼。 他可以只念一聲“冒犯了”,就沖上去和龍神虛影打得乒乒乓乓;他也能此刻對這影子拔刀相對,隨時準備廝殺個你死我活。但只要洛九江本心不變,他就做不到打碎那滴龍神之血,然后沖上前乘虛而入,把這虛影斬殺當場。 他既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 無論留在五行之精中的龍神虛影是怎樣一具行尸走rou,又是怎么個偏執暴虐、不可理喻、既不能曉之以理,也不可動之以情的存在,這都不是洛九江阻止它討要回自己東西的理由。 ……對于這滴血,這滴屬于它自己血,這條被困在山腹之中的龍神虛影,只怕已經等待了一萬年。 和天地被裂成三千多塊的時間一樣長,和它死去的時間一樣長。 洛九江眼看著藍龍重新把血珠納入身體,在作出這一個簡直可以決定他生死存亡的重要決定時,他的眼神里竟然沒有半點猶疑和彷徨。 堅定得好像是在死地地宮里,他背著不知何時能醒來的謝春殘尋找出口,走著仿佛永遠都望不到盡頭的長路;也像是他徑直把事實真相對游蘇和盤托出,不曾因游家的勢力有片縷的顧忌。 滄海無驚浪,赤子無愁聲。 洛九江永遠都是這樣的人。 此時此刻,見那滴鮮血終于物歸原主,即使連發梢都被龍神虛影暴漲時掀起的風聲吹動,洛九江依然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手腕一抖,刀鋒毫不避諱地朝著神龍虛影亮出鋒芒。 “岳父大人,這回若我仍能僥幸得勝,您就輸給我一個兒子怎樣?” 龍神虛影顯然覺得并不怎樣。 迎著藍龍光影如電閃一樣投下的寒芒,洛九江絲毫不顯畏懼之色,他停也不停,拔身直上,經行之處灑下一串朗笑:“……方才是和您開玩笑的。令郎不用您輸,他早就是我的龍了?!?/br> 第160章 刀勢 不知道究竟是那句“他早就是我的龍了”觸怒了龍神虛影,還是融合了龍神之血后本來效果就如同生吞三斤十全大補藥一樣, 氣血翻涌容易上頭, 在接下來一段時間的交手里, 洛九江幾乎有種自己是在被瘋狗追著咬的錯覺。 那不依不饒的追逐,窮追猛打的架勢, 不死不休的氣勢都太過兇悍,比起雙方之前的碰撞來,簡直都不在同一個量級上。如果不是很清楚萬年之前發生了什么, 洛九江沒準心里還要嘀咕一句“難道自己曾和龍神有過殺身之仇”? ……說來殺身之仇這種事, 龍神認為有就有, 不以洛九江的意志為轉移。倒是奪子之恨已經人證俱在,板上釘釘了。 藍龍的攻勢步步緊逼, 不容喘息, 洛九江此前以快打快的做法再派不上用場, 他雖然仍在連連揮刀, 但也只能算是勉強招架。只是睫毛一抖的時間里,洛九江身上就掛了兩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山心之中本就光芒暗淡, 此時雙方都聚精會神于交手之上, 一時只能聽見金屬與銳物碰撞得當啷交鳴、龍尾和人身迅疾轉身騰挪劃破的獵獵風聲, 以及洛九江愈發急促的呼吸, 頻率催緊得一起一伏。 藍色的龍影見血之后更加兇悍, 而洛九江的刀鋒顯然一時破不開被用龍神之血加固過的表皮。何況龍神虛影無論是四只鋒利銳爪,還是如鋼刷一般的尾巴,乃至它若銅墻鐵壁一樣的身軀都能算做武器。 兵刃一道, 從來只有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洛九江慣用長刀,平日交手里這種武器的優勢劣勢都不太顯,然而一旦面對本體龐大的異獸妖族,特別是眼前的這位龍神化身,洛九江多多少少是要吃虧的。 別的不說,強化以后的龍神虛影,長度拿去給百十來條壯漢拔河都夠了,這方山心深處空間本就不大,現在幾乎是被它盤了個嚴嚴實實。洛九江雖然眼下還左挪右閃,勉力支撐,但蹦來蹦去總不是個長久之計。 不過短短三息,一人一龍的戰斗已臻白熱,洛九江這才抬刀抵住龍神前爪,不妨神一只后爪已經從背后帶著破空風聲凜然襲來。 洛九江強提口氣,奮力擰過身來,雙手交叉相疊,掌心迅速朝右側滑,改將握刀柄的動作變為緊捏刀背。此時龍神虛影的爪尖馬上就要碰到洛九江后背,他身上衣物已經先一步被爪風勾破—— 電光火石之間,洛九江長嘯一聲,將架著龍爪的長刀澄雪猛地一抬,一面用刀尖戳著藍龍前爪,同時還以刀柄擋了后爪一擋。在同一時間,洛九江足下重重一跺,借力按著刀背,連人帶刀如翻單杠一般倒轉一圈,隨后便收手撤刀,朝下一個落腳點直飛過去。 他這一套滑刀、角力、翻轉、彈出的動作無比連貫順暢,堪稱一氣呵成,在慌忙之中干脆把長刀當成棍子用的處理手法,就更是再精妙不過。如果有旁人在場圍觀,想必此時喝彩叫好聲已經震天。 然而山心之中只有洛九江和藍龍兩個生靈。 雖然戰斗還未至最緊要關頭,但洛九江心中清楚,雙方結局終究是不死不休。 因為神龍影子絕不可能放下自己萬年以來的執念,而洛九江無論何時都不會毫無反抗就束手赴死。 相較于洛九江巧妙的應對方式,神龍虛影的攻擊方法就要簡單粗暴許多。通常招數應用得當,以巧破力并不困難,有時甚至還能把徒有一腔蠻力的對手耍得團團轉。 在過往的經歷里,洛九江從來不曾因對手的蠻力或是龐大身形而感到顧忌,無論是他對付望天吼,還是他擊敗倪魁都并未花過太多心力,心里也從不以為這種對手難纏。 然而今天的這一站,幾乎要扭轉洛九江的印象。 其實蠻力不怕、龐大的體型也沒問題。但讓洛九江感覺無解的是,藍龍的實力更高,也足夠快。 它快到幾乎不給洛九江任何發揮“巧”的空間。 譬如眼下,洛九江還未曾抵達自己先前看好的落腳點,藍龍已經飛快反應過來,猛地將一條鋼刷似的尾巴尖橫掃到了洛九江眼前。 洛九江雖然也飛快做出應對,但半空之中本來就難以著力,又是匆匆之下倉促調整,饒是以洛九江隨機應變的能耐,那短暫的一瞬間里也只夠背過身去,勉強用后背而不是柔軟的腹部來應對這一擊。 雖然他周身都蓄滿了靈力用做防御,但在龍神虛影的原初之力面前,那層靈力做的防護膜并不比紙糊的好到哪去。 只是挨上了尾巴的一甩,洛九江的防御就硬生生被強行破開,瞬間殘破如裂了口子的輕薄棉絮。他整個人不能自控地倒飛出去,重重撞上山心巖壁,再喘氣時呼吸之間已經帶了血腥氣。 然而龍神虛影并不容他有半刻喘息。 幾乎在他嘗到自己舌根甜意的同時,虛影的一聲長吼就伴著鋒芒利爪接踵而來,洛九江整個人被拍在巖壁之上,挪動本就不便,如今再正對上那閃著寒光的爪尖…… 也幸好洛九江眼力是一等一的好,他強拖著自己摔得七葷八素的身體朝一旁挪了半步。下一刻只聽耳邊“奪”的一聲輕響,卻是龍神一爪釘進山壁。而洛九江則正正好好卡在它兩枚指甲的爪縫里。 即使沒被直接剖膛裂肚,洛九江照樣被神龍影子爪子上的銳氣傷得不輕,這下連兩頰都各掛了一道血痕。倒是龍神抽爪的動作讓洛九江有了短暫調整的機會,他一邊趁此時重新運轉內息,一邊苦笑道:“恭喜前輩,您很快就能拜托目前唯一的兒婿了?!?/br> 龍神虛影仰頭暴吼一聲,洛九江此時頭暈眼花,對龍語的辨認不像最初時那么敏感,只能大致分辨出來對方的意思應該是“廢話!廢話!廢話連篇!” “您這就冤枉我了……”洛九江半掩著口咳了兩聲,又隨即把落在掌心里的血隨手抹在衣角上,“我只是在想,無論咱們誰輸誰贏,能有個人陪您說說話的時光,恐怕也只有這短短一刻。我設想一下,就不由得替您寂寞?!?/br> 龍神虛影絕不是一個要以挑釁來致使其露出破綻的對手,因為對方一旦發起瘋來,比起顯出漏洞讓洛九江抓住機會一擊必殺來說,還是它暴力拆遷,在山心里亂沖亂撞一氣,最終將洛九江砸成一灘rou泥的幾率更大。 何況他又是千嶺的父親,有許多對敵的惡言,洛九江就是寧可給它殺了,也不會對它吐出半點的。 洛九江此時還堅持開口,也只是替龍神傷懷罷了。 不過龍神留下的這道執念可能并無類似感情,畢竟對它來說,寂寞已經是太高級而太幽微的情感。在這被圈養的萬年里,它只有殺意和憤怒與日俱增,中性和正面的感情卻是一點都沒有增加過。 所以它也一點都沒念洛九江的好。 面對洛九江這個堪稱惆悵的回答,龍神虛影八風不動,殘忍冷酷無理取鬧。它連拔出爪子再戳的耐心都不充足,在把自己利爪拔出一半以后,就干脆往常一掀,嘩啦啦帶起了一片山石。 洛九江就在這紛紛下落的噼里啪啦的山石和粉塵中驟然出手。 就像是個意外之喜一般,洛九江看清了一個千載難逢的空當。 不同于此前他出刀就像是碰到了堅硬鱗甲一樣的反震之力,洛九江這一刀平平刺出,順利無比地滑進了他想要的位置。 他盯緊的是龍神虛影的指甲縫。 原本這道虛影周身上下的強度其實并無不同。它本來就是一道執念所化,影子只是捏出個形狀,卻并沒有改變實質。然而自從吸納了那滴龍神鮮血以后,不知道是否受到某種影響,它的生理狀態已經更接近于活的生靈。 洛九江此前和它多次交鋒,也不是只有一味奔逃,至少他摸清了虛影的爪子和鱗甲雖然都堅硬無比,但由刀身傳遞來的觸感上其實還有微妙的不同。 從這個角度來推測的話,那眼睛、鼻子、鱗縫和爪縫都是洛九江可以嘗試攻擊的對象。 洛九江不假思索地出刀,此時他心無旁騖,全神貫注,絲毫不去考慮若是這一刀失敗,那面對徹底拔出爪子的龍神虛影該怎樣應對。比起之前幾回攻擊像是劈砍巖石和精鋼,這一刀順暢像是刀切豆腐,緊貼著龍爪指甲的內層深深扎入,幾乎連刀柄都要貫穿。抓住這一時機,洛九江手腕驟然發力,整條長刀猛地斜向上一挑! 在神龍虛影暴怒的嘶吼和痛呼聲中,洛九江用拇指拭去了唇角邊斷續溢出的一抹血痕。 “千嶺曾經說過,我對會動的長條,一向很有辦法?!?/br> 想到當初千嶺是在什么情況下做出這句判定,想到那一刻千嶺的表情和神態,即使在如此緊張的時刻,洛九江的唇角仍然不自覺地一松。 受傷的龍神虛影很快就給出了屬于它的反擊。在一陣山搖地動的乒乓作響和無數倍撞落的石塊灰土之間,洛九江就像一顆皮球一般被神龍影子連續拋接了幾十個來回。 事后洛九江回想起來,對此不由作出這樣的評價:他本以為之前龍神虛影的動作就已經夠快,然而直到那時他才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快。 他此前和龍神虛影交手的那些場,都毫無靈魂、也沒有愛,才不是真正的戰斗。直到藍龍把他當成皮球拋接,他才見證了一段熟稔到完全無需思考的極限速度。 比起鱗爪之間的碰撞對戰,這虛影顯然對于拋球更熟悉些。它一定是在此道上積累了大量經驗,以至于那些動作和反應簡直銘刻在條件反射里,讓他簡直把洛九江扔成了一道遍布整個洞頂的殘影。 ——當然除了太快的速度之外,這套連擊的殺傷性卻不算太大。洛九江覷空掙脫以后,在高速運動后下意識的反胃感里,驟然而突兀地想起了龍神是把球當做武器的。 其實比起武器,龍神更可能是把這事當成游戲吧?頭暈目眩的洛九江無聲在心中腹誹道。 龍神虛影顯然是被洛九江的突然一刀刺激到連僅剩的理智都完全蒸發,一切都純粹按照本能經驗來,不然不至于這樣對敵:剛剛那通拋接簡直堪稱亂打,其實并沒給洛九江本身帶來太大的傷害。 而等它從劇痛里稍稍緩過神來,洛九江最難過的一段戰斗才剛開始。 在兩個回合里,洛九江身上已經加上了十二道皮rou翻卷的血痕。等第十三道血痕在洛九江后背安家落戶,他身上罩著的黑色外袍也徹底宣稱報廢,先是化為破布從他身上緩緩跌落,又被這一人一龍攪起的烈風撕成無數線縷。 現在的情況對洛九江實在太過不利,如果持續下去,那洛九江必輸無疑,也必死無疑。 只是一錯神的工夫未能跟上藍龍的動作,洛九江瞬間就被連續在地上拍翻兩次。在如今高節奏的緊張戰斗之中,他勉強分出一絲余力來思考對策:我為什么會輸?我該怎么才能贏? 毫無疑問,在眼下的戰斗里,雖然洛九江一直堪稱被追著打,但他并沒能完全發揮自己的實力。 或者應該說,現在的情況讓他根本沒法發揮自己的實力。 當初洛九江從刀譜上自學了“破風廬”,又由此招自己領悟了“亂雪原”和“裂穹窿”。但這三招雖然威力逐級遞增,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或者說是必要的施展條件。 這三招對于空間范圍的要求不低。 從前洛九江只要動手,不是在遼闊的天光之下,就是在空曠的地宮大堂。然而此時此刻,山心內部雖然空間不小,卻幾乎都被龍神虛影的身軀塞了個滿檔,這讓洛九江根本就找不到能夠積蓄力量、施展招數的空間。 也直到此時,洛九江才意識到一件事:對于窄小空間內的交戰,他一直都并無太多準備。 會有辦法的。洛九江無聲地想:千嶺還在外面等著我。 從“破風廬”開始,洛九江就致力于讓刀招的威力加強,也把刀招的威力向外擴張。自然相應的,這三招施展的前提,是不斷增加的范圍要求。 我畫了一個圈,并且把它越擴越大了。洛九江飛快思索道:但我現在只需要一個小圈。 此前為了擴大這個圈,洛九江一直在其中添加更多的東西。從靈力、感悟、自己全身心的情感投入乃至道源,更多的投入換來了更大的威力,以及更廣闊的攻擊范圍。 那我要是倒著想呢?洛九江眼中飛快掠過一道光芒:如果我可以在刀招里剝離掉許多不必要,太繁瑣的東西,只留下最純粹的力量? 倉促之下,他這倒推法簡直簡單粗暴到了極致,要是拿到外面去問,就是請教一百個宗師,也只能得到一百聲“邪道”和“胡鬧”的回答。然而洛九江偏偏就是在這樣的“胡鬧”里隱隱抓住了一點靈感。 也虧得此時此刻應對龍神虛影的人是洛九江。換個等閑的金丹過來,要他一邊開小差思考刀法,一邊應對藍龍的攻擊,多半連兩招半都撐不過;而要是換個愚鈍的來,那就直到力竭而死都尋不到破解之法;若是在此過招的人性格稍微遲鈍一些,或悟性稍差,那就是有了初步的思路,也沒法根據自己的思路在實戰里頓悟。 然而洛九江何許人也,他雖然平時性格瀟灑隨和,不愛彰顯,但他卻是個實打實的天才。 他既有足夠的反應速度、也有靈活的思考方式、亦不缺當機立斷的果敢和膽量,更是能隨機應變,調整自己攻擊方法和頓悟能力也是一流,除此之外,他還有那么一點點運氣。 以上這些條件,無論少了哪個,洛九江都沒法活蹦亂跳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