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無聲的祈禱似乎已經結束,信徒們整齊劃一地站起身來。仍是那為首的中年男人轉了個身,語氣仍舊激昂飽滿,卻也帶著一成不變地虛假:“圣子收到了你們的祈愿,圣子將要賜下福祉!上一次大戰中受傷的教徒上前,把重傷的教徒抬到最前——” 洛九江已經快要奔到雷云中心,聽到這樣一句話時,不知為何,心臟突然重重地一跳。 神識敏感地敲打著他的神經,他心中布滿了不祥的預感,仿佛某種自己還尚未明白過來的猜想已經在潛意識里得到了驗證。 ——他的預感是對的。 幾個眼看垂死的麻衣人被從角落里搬動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到了陰半死的腳下。他們原本都氣息奄奄,然而在看到陰半死的那一刻,每個人都睜開眼皮,雙眼發亮。 而那亮度里所包含的,絕對不是善意。 這回中年修士沒有親自動手,他打了個顏色,就有身側的一個麻袍教眾主動代勞。那人先是捧著一柄小刀沖著陰半死拜了一拜,就端著一個樸素的木漆碗湊近陰半死,然后—— 周圍的每個人都寂靜下來,刀刃入rou的微小聲音也因此變得清晰。 如同著魔一般,當一大塊血rou被從陰半死瘦弱的身軀挖下時,每個人都雙眼赤紅,呼吸加重,脖子像是呆頭鵝一樣不自覺的前探。他們眼里有渴望,有毀滅欲,這形象令這些教眾什么畜生都像,就是不大像人。 原本呼吸微弱的傷者,每一個此時都回光返照般精神百倍。 那只木碗傾倒下來,被搗成碎rou的鮮紅rou糜均勻地塞到了每個重傷員的嘴里,他們交著陰半死的血rou,嚴重的傷勢rou眼可見的愈合,他們的目光戀戀不舍地黏在陰半死還在流血的傷口上,眼中是極致瘋狂的求生欲望。 洛九江從不知道,人在將死前夕握住救命稻草時的眼神,可以這樣赤裸而惡毒。 陰半死的傷口仍在流血,他表情卻仿佛對此無動于衷,只是向著那些傷者垂下眼皮。洛九江曾有過被他森然一眼,嚇得把送出去的花都重新拔回來的經歷,他也見過陰峰主是如何掀起半面劉海環視一圈,就換得四面喧囂的山峰如水靜寂。 但那時恐嚇威懾的眼神若是跟此時相比,簡直如同清風拂面一樣愉快自然。 洛九江毫不懷疑,此時此刻的陰半死,只要能有一個機會要這些人的命,哪怕是同歸于盡,他也會欣然點頭的。 “圣子!圣子!”麻衣教眾們已經在高聲歡呼。 “盛宴!盛宴!”他們的口吻篤定,不是在懇求,而是在敘述某個即將開始的事實。 中年男人唇角的笑容大大地咧開,他面前氣氛激沸,而他此時掌握著整場祭祀的全部節奏。此刻教眾雖然呼喊的乃是圣子,然而圣子實際為他所有,而所有事情的通過與否,也全都要他點頭。 頂著一雙雙渴望又迫不及待的眼睛,中年修士終于把手落下,宣告著一場盛宴的開始。 ……剎那間,陰半死頓時被無數刀劍加身。 “圣子!圣子!”被高吊的少年眨眼之間就已血rou模糊。而人群歡喜若狂,興高采烈,因為吞咽連音節也發不清楚。他們圍著陰半死載歌載舞,此時此刻,每個人嘴巴上的血還尚未擦干凈。 電光火石之間,一句語氣冰冷的宣言閃過洛九江腦海。 “——將死之人,難看,不治,滾出去?!?/br> 第143章 云開霧釋 陰半死終于被完全困囿于過去的記憶里。 他仍記著日后十數年的經歷,然而那些不咸不淡的回憶如同一臺戲文或是一本畫冊, 其中種種流水般在他心頭劃過, 沒能讓他多出一點波動和回憶。 如果忍耐下去, 一年,兩年, 三年,他終究會得救,正派人士幾年后將把這個充滿了畜生的教派連根拔起。 那個教主在高臺上用自己的神魂燃起了青黑色的火焰, 直到最后一縷魂魄毀滅之前, 閣臺間還回蕩著他夸張的狂笑。令人不忿的是, 這個瘋子到死都沒覺得自己哪兒做錯了。 陰半死被人從重重禁錮的房間中釋放出來時,正好路過了那個掌祭的中年修士的頭顱。他腳步略停頓了一下, 就用盡他渾身的力氣, 飛起一腳把那顆腦袋骨碌踢了幾丈遠。 這個崇尚“自然”的教派, 連教眾們都穿著麻袍踩著草鞋, 一個平日作用就是保持新鮮,隨時待宰的圣子當然也沒有多好的待遇。至少陰半死被從房間里放出來時, 正道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 被燙傷過臉的孩子。 他們計劃著把所有受到傷害的凡人們都送回人間, 再給他們添一點銀兩, 盡量讓他們不因為修真界的事受到太大影響, 還能回去好好地過日子。陰半死本來都已經混進了那支凡人隊伍里,然而就在臨門一腳的時刻,他被一個留下來當舌頭的教眾認了出來。 認出陰半死實在太容易了, 他長得那么具有標志性,生命力又頑強不息,渾身血rou如同水流發源一樣用之不竭,滿教派里都很難找到一個沒受過他“恩惠”的修士。 臨踩上去往人間傳送陣的前一刻,陰半死被拽著胳膊請了出來。 這些正道人士的手勁兒不弱,好像也沒有因為他們是名門正派而放輕一點。陰半死聽見自己的胳膊連著傳出咔啦兩聲,是他的肩膀先脫臼,后來再自動愈合回去發出的聲響。 總之,正派人士們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清楚這個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少年“圣子”本人也是個受害者,而非什么滿懷心機的陰謀人物。但鑒于陰半死本人的特殊經歷和特殊功用,他們拿著陰半死卻感覺燙手。 稚童抱金過市就會面對這種尷尬局面,何況陰半死本人比金子有價值多了。 最后還是佛宗的靜慈禪師把陰半死接手過去。他試圖用佛法感化陰半死,對著陰半死一刻不停地連念了足足十八天的澄心經。 傳言里這位修煉閉口禪多年的靜慈大師佛法高深,上次開口念經還是在五十年前,那次他不但令一場大戰消弭無形,而且由于當時正當夏季,于是戰場里的所有蚊子從此都長出金色的翅膀,改去吃素再不沾血葷。 他的經文甚至能改變蚊子的顏色和生存習慣,卻沒能撼動陰半死。 靜慈大師盤坐在陰半死面前,雙手在胸前合十,眼皮松垮地耷拉下來,但在他松弛的眼皮之下,兩道目光卻盡含悲憫。他是這樣和藹可親的人,善意的氣息幾乎從這位大師的每個毛孔中都透出來。曾經有人見到他的第一面就撲到他腳下嚎啕大哭,然而少年陰半死只回以一個鬼氣森森的對視。 “所以,你們要把我賣得市價幾何?” 靜慈緩緩道:“小檀越……” “要再跟我講舍身飼虎和割rou喂鷹嗎?”陰半死冰冷、警惕又充滿諷刺地質問道:“買主從人到禽獸,我以后要掉價這么多?” 靜慈大師本就不是善于爭佛法,打機鋒的那種和尚,被陰半死連噎兩次,終于啞然無聲。 多年后之后,陰半死只用一句話就能連消帶打地讓相聲班子出身的洛九江暈頭轉向,可見是功力不減當初。幼年時期的那段混合著血和泥的經歷,最終在他心里最終發酵出了烏糟一團的成品,鬼才知道那是些什么東西。 靜慈大師終究宣告對陰半死無能為力,但他拒絕了諸人要把陰半死壓入九層佛塔凈化鎮壓的提議,轉而把他托付給了公儀竹。 陰半死仍記得那一天,他抱臂站在角落里,無聲地等待著關于他的審判結果。他的眼神不動聲色地從在場的每個人臉上劃過,確保自己記住了每一張臉——正如同從前的祭祀里他也記住了每個教眾的臉一樣。 沒人看出陰半死的這點心思,甚至多年后他自己回想起來,都忘了自己這么做的意義,不過他至少能確定,自己當初記住人臉的目的絕不懷有絲毫善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灰燼里只能刨出殘骸,漆黑一片的深海里游蕩的也全是歪瓜裂棗的異形,丑到一看就覺得傷眼。君不見千萬年過去,出淤泥而不染的標桿還是只有蓮花一種。當初的陰半死沒有傷人,純粹由于他沒有這份地位和能力,而不是因為他是個好東西。 總之,鬼氣森森的陰半死最后等到了一個男人,一個他從沒見過,在貧瘠的人生經歷里也無法想象的,分外好看的青衫男人。 這個瘋子教派里一切從簡,靜慈大師身為得道高僧,又一向視華袍如糞土。這直接導致了陰半死與公儀竹四目相對時,他身上仍然套著那件沾著發黑發臭血跡,皺成一團又裂了口子的積灰麻袍。 骯臟丑陋又矮小的陰半死,與俊美挺拔且整潔的公儀先生面對面站著,那對比堪稱慘烈,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小的沖擊。在場諸人幾乎有一半都不自覺地閉了閉眼。 這個被稱為公儀先生的男人臉上仿佛天生自帶一層華光,俊美到讓人不能直視。陰半死緩緩地放下自己抄在胸前的胳膊,有些局促地把手背到身后。他低下頭,發覺自己的草鞋破了一個大洞,左腳的大拇趾從洞里頂了出來,露出積著灰垢的指甲。 “……” 公儀竹幾百年來一直都長得這么好看,對外界關于他容貌的反應早就不盈于心。他先是和靜慈大師寒暄幾句,確定了陰半死就是那個要他接手的小孩,便彎下腰問了問陰半死的年齡。 陰半死的聲音有點發顫,但還是夠公儀竹聽清。 “這問題不難?!惫珒x竹輕輕松松地說:“這孩子正是個念書的好年紀,我可以領他進書院里當個學生?!?/br> 一句話敲定了陰半死的去處,公儀竹復低頭跟陰半死說:“跟我走吧,平時就念念書,考考試,不用管從前這些事,以后也不用再當人形大補藥。天天有rou吃,有果子酒喝,年紀夠了還可以找個漂亮道侶——比做和尚強多了?!?/br> 靜慈大師:“……” 陰半死凝視著公儀竹,他看著這個漂亮男人,很快便意識到這是靜慈大師能為他找到的最好去處。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陰半死郎心似鐵,靜慈花了十八天也沒說動他一個點頭,而公儀竹只用十八彈指就做到了。 他隨公儀竹去了書院,很快便憑著藥王鼎里的傳承記憶在藥峰獲得了一席之地。他第一年初至的時候還只是個懸珠弟子,第二年就做了藥峰峰主。 公儀竹沒有騙他,書院是個好地方,寧靜得仿佛一方世外桃源。在這里的學子除了好好修煉,學習比試以外的事都不必再想。 書院學子也多數清正弘愛,哪怕對著陰半死那張滿是疤痕的丑臉,人前背后都能毫無微詞。他們先是叫陰半死師弟,等了解了他在藥道一脈上的深厚功底后,又尊稱他為學兄。第二年陰半死成了眾望所歸的峰主,從此滿院上下再提及他,不是叫他陰師兄,就是稱他為云深峰主。 這等日子何其美好,比起他過往曾經經歷的那些,那就豈止不壞,簡直如登仙境。 然而江山信美,終非吾土*1—— 麻衣教當然不是陰半死的歸屬,可青龍書院就是嗎? 青龍學子入院以來,都要過品行一關,常年養浩然之氣,心胸博大,行事寬宏,為人仁愛,三千世界內也是清名赫赫,少數的幾個德行不足之輩,顯眼稀少得像是上等白米飯里的石頭子。 而陰半死卻是個少年時期落在正派手里,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日后可能報復與否,都要先把人臉記個全的家伙。 成了峰主后他掌一峰事務,幾次命令下去,就發現了自己和滿藥峰弟子思維上的南轅北轍之處。 這差別不是出在對藥道的了解,只出在好心和壞心。 原本做弟子時,陰半死還能自我欺騙幾句,然而等做了峰主之后,雖然還沒有師弟師妹懷疑,可他對著自己已經再遮掩不住。 他就像是一棵空心的參天大樹,別人看他枝繁葉茂,郁郁蔥蔥,豈知他不止一張臉比老樹皮還難看些許,就連骨子里都被蛀空朽爛,心思里只包著一汪泥水一樣的污濁漆黑。每逢陰天下雨,風吹草動,他樹蔭底下的小花小草未必有動靜,他卻總要先提心吊膽自我懷疑一番,警惕得像是害了牙疼。 陰半死平生只呆過三個地方,麻衣教雖然口口聲聲稱他為圣子,但手上cao持的全是屠夫的活兒。書院弟子倒是言行如一,敬他如師兄峰主,可是陰半死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至于人間這地方,他只在沒有記憶時在那兒過了幾年,和他的距離實在太遠了。 不過遠也有遠的好。 至少陰半死還能隔三差五地跳一跳崔嵬峰,假裝自己就是個凡間的散修,不好不壞,灰不溜秋,自作多情地把這片連他姓甚名誰也不知道的土地宣稱成自己的歸宿。 只在心里悄悄地宣布,也不用跟誰說出來。 就一直這么將就著,直到修為快要逼近金丹。 他早猜到自己心魔濃重,結金丹時怕是要有此劫,故而拿洛九江做了回筏子。 覃昕控訴洛九江調戲于他,陰半死聽著又何嘗不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他只是借此順水推舟罷了——洛九江能讓掌中花半開半合,純凈的簡直是個舉世難尋的好人。即使兩人只有幾句話的交情,但對方的可信程度卻是板上釘釘。 陰半死把比斗地點定在了崔嵬峰,想著這一場打過之后可以拉洛九江下去借機聊聊。他本沒想以此脅迫洛九江,只打算讓比斗結果平局了事,然而從他一套針法下去,逼得洛九江把丹田里蜃珠吐下崔嵬時,陰半死心里恍然蕩過一句不妙。 此后的事態果然急轉直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蜃珠遺失倒不打緊,他雖然自謙蜃珠夠買一千個他,但實際上若真把他割rou熬油剔骨頭,攢個百十來斤總能賠得起。然而那蜃珠竟然落到一個完全無辜的凡人女孩身體里,有某一刻,陰半死看著那個凡人女孩,就像是看到了幼年時期的自己。 ……這一條命,他是賠不起了。 是他枉盡心機,是他咎由自取,他本該明白,從他被擄入麻衣教的那一刻起,就昭示著他將永遠最釘在最孤獨的高臺之上,腳下鋪滿自己的森白骨骸和鮮紅血rou,心里亦翻涌著隨時隨刻預備擇人而噬的烏黑和惡臭。 洛九江的怒氣宛如雷霆,熾熱的言語又像火焰。然而他內心早已冰封千里,雷霆劈開了雪殼,火焰又融化了浮冰,只有海面下更為巨大的冰山亙古不化,甚至還隨著這一場自作自受的戲碼變得更為堅實。 當洛九江把那個可以避免他早年厄運的小女孩抱到他面前時,陰半死確實聽到了自己心底傳來的破冰聲音。然而糟糕的是,雖然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確實如他預料那般緩緩復蘇過來,但也好像有另一部分永遠的死去了。 他感到釋然,相信自己如果遇到的人是洛九江,那過往的一切都會改寫;他也同時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枯干,因為他心知肚明,無論是洛九江誠摯的許諾和友誼,還是這個將被他帶上藥峰的孩子,都將是重新加在他心魔之上的枷鎖,無時無刻不提醒他逞著一己之私意味著什么。 真正的書院學子是不會像他一樣,意圖破個心魔都難以啟齒,背后弄些算計反倒蠢至作繭自縛的。事情沒有變得最糟糕是因為洛九江,而情況變壞則全是因為他陰半死。 有時陰半死審視自己,真是覺得自己不上不下地尷尬。要他因為內心的冷淡防備和惡意念頭就一頭扎進魔道那邊,他覺得不屑;而若讓他在書院里做個眾望所歸的藥峰峰主,他又覺得無所適從。每每攬鏡自照,他都得承認一遍自己毫無長處,唯有一點自知之明可以聊以慰藉。 他是一個自慚形穢的四不像。 雷聲隆隆在他周身作響,腳下的教徒們還在虔誠地吞吃他的血rou,陰半死閉上眼睛,沒注意到這些“教徒”膝下也泛起了金雷顏色。他幾乎是完全地沉浸入某種空靈而玄妙的境界之中,仿佛有個陰冷嘶啞的聲音在他耳邊悄悄地問:“共死可乎?” 一起死嗎?陰半死扯了扯唇角,他聽出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也許他早就該下這樣的決心,只是可惜當初麻衣教里沒能給他這樣的條件??v三千界之大,其實也不過能分成三種地點。魔教讓他一想就感覺作嘔,正道倒不令人惡心,只是讓他時常覺得無地自容;至于人間,只是個他一廂情愿的寄托,心里很清楚再回不去了。 然而死亡卻那樣合適,不會讓他感覺到自己格格不入,也再不用令陰半死不知所措,這是個永久的歸宿,對陰半死來說再適宜不過。 “可?!标幇胨涝谛闹邢氲溃阂黄鹣碌鬲z吧。 他隱約明白自己眼前所見所感不過是幻覺幻影,但這些丑惡的記憶和滿腔防備又不堪的念頭,也值得拿一個陰半死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