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我?!蹦呖е勒f話,聲音中帶著想不通之意,“我和寒千嶺才是同類……我們是能互相理解的存在?!?/br> “同類是不假,可現在滿圣地都是我的同類,你看我因為這事敲你悶棍了嗎?”洛九江朝天空的方向看了一眼,無奈道:“你若隨便抓一個人類扔到我面前,我救他歸救他,可也確實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啊。你一直都覺得自己和千嶺是同類,為他的事還設埋伏對付我……但實話說,你對千嶺了解多少?” 怒子一愣,轉不過彎來一樣固執道:“我們是同類……” 洛九江一扯他衣角示意他看看越青暉的方向:“但凡和他一樣的,都是我的同類。渾身上下二百一十七條經脈,一處丹田,修為可以分成九個等級,沒筑基前需要吃飯睡覺喝水……你看我這算了解不?” 即使以怒子這樣不開竅的人,也聽出了洛九江的言外之意。 他對寒千嶺的了解,似乎也并不比洛九江和全體人類之間一眼能看出的共通之處多上多少。 洛九江拍拍身后草坪,確定土質足夠松軟干凈,他就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我大概知道你和千嶺之間的共通之處在哪兒?!甭寰沤幸庖龑У溃骸暗敲纯啻蟪鹕?、又時時刻刻不能擺脫的破事,若能忘記,即使只是一眨眼也要盡力輕松一些。我確實不太理解,你為何還要強迫自己把注意放在這上面,還一定要拉一個千嶺和你一起?” “你們同類不假,但同類也可以了解一些其他的事嘛。比如千嶺最熟手的一式劍法是什么,千嶺最慣常的語氣是什么樣,他走路時先邁左腳右腳,平時愛吃什么點心,業余愛好輕不輕松……難道你找同類,就是為了相互比深仇大恨的程度,然后再對著抹抹眼淚?” “我不會抹眼淚!”倪魁第一時間怒道。 “……你就不能找準重點一回?”洛九江無奈道。 “行?!迸託夂吆叩溃骸八钍焓值膭Ψㄊ鞘裁??” “乘風踏月,我們一起學的?!?/br> “慣常語氣?” “對你們的和對我的不一樣,一會兒找他演示給你聽一遍?!?/br> “點心?” “深雪花糕,最好是我給他種的那棵深雪樹?!?/br> “喜好?” “據我所知,他最大的喜好應該是跟我在一起?!?/br> …… 兩人一問一答,怒子的語氣越來越簡短而憤怒。最后他徹底無法忍受洛九江每次回答后的那個后綴,徹底看透這對面這人明答暗秀的險惡用心。 “還有問題嗎?”洛九江和善地問。 倪魁氣沖斗牛,若是眼前有張桌子,只怕就手便掀了:“沒有!你大爺!” 洛九江笑到不能自抑,甚至還有閑心在草地上翻了個身。 “別生氣啊?!彼S意道:“你看,你現在是不是了解千嶺多了?你知道他喜歡吃什么、喜歡做什么、喜歡用哪種語氣說話,還知道了他幾個慣有的小動作……這樣的千嶺,不是比冷冰冰的‘同類’兩個字好得多?” “你現在知道的千嶺,是我的道侶,也是他最溫柔,最克制也最強大的一面,他不是什么棋子和工具,更不用被帶入你們想象出的任何一個形象里。他是活生生的存在?!?/br> 在聽到“棋子和工具”五個字時,倪魁的眉頭驟然一跳。 他臉上本來就不太藏得住事,洛九江此前也由千嶺那里聽到過一點怒子的來歷,此刻看他神情變化,心中就更如明鏡一般。 洛九江微笑地看著倪魁。 放在一盞茶之前,倪魁能毫不遲疑地跟洛九江大眼瞪小眼保持個三時五刻,反正誰先眨眼誰就輸。但此時此刻,他眼神閃動了一下,竟然避開了洛九江的目光。 “我沒說他不是活生生的?!迸涌跉馍驳溃骸罢l稀罕這個,我不也是活生生的!” “你當然是?!甭寰沤瓬睾偷溃骸澳阆仁腔钌哪呖?,又是玄武界的玄武使,千嶺認同的同類……而且還可以是我的朋友?!?/br> 他在腰間儲物袋上一抹,草地上就多了一小壇醇香酒釀,另附著兩只小巧的酒杯。 裝作沒看到怒子欲蓋彌彰的渴盼眼神,洛九江持起酒壇,向兩只玉杯里注滿了酒液:“喝了我的酒,從此就是我的朋友?!甭寰沤笾票瓫_怒子示意,“來?” 怒子倪魁主動與他碰了杯,然后一飲而盡。 “你……也是我的同類?!迸勇曇羯硢〉?。 洛九江笑道:“不是同類,是朋友?!?/br> ———————— 洛九江和倪魁聊得漸入佳境,而另一邊,董雙玉和寒千嶺之間的氣氛卻始終不冷不熱。 越青暉不大弄得懂他們兩人之間在打什么機鋒,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們兩個發呆,思路漸漸偏向某個詭異的方向。 他想那個缺根弦似的怒子口口聲聲說著自己和寒千嶺才是同類,要接近寒千嶺的人類洛九江應該被暴打之類的混賬話,然而若是此刻把他拉過來看一看,只怕他再沒心沒肺也要自慚形穢的。 因為寒千嶺和董雙玉看起來才更像是同類。 這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冷淡、一樣的自持,比起七島時分做洛九江影子的時候,寒千嶺現在真配得上深雪宮主這一稱號,整個人都如冰雕雪砌一般,目似月華之魄,只消靜靜一立,就渾然不似人間人物。 而董雙玉皮膚一向是種會讓人初見時甚至為此感到驚愕的細白。他面孔猶如羊脂玉一般,一雙眼清凌凌的,又偏偏透著冷淡,似乎不沾世上是非,人間煙火不能近他半寸。 這樣的寒宮主,這樣的董雙玉。 越青暉竟然有一刻想要嘆氣。 之前九江站在如今愈發貌美的寒千嶺身邊,并無半分遜色,兩人仿佛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處處都是相得益彰??扇羰菗Q到自己身上呢?怕是連修為都不能匹配吧。 怒子固然是腦子有坑,卻也能輕輕松松地把他錘成個餅餅。 一瞬間,越青暉茫茫地想道:雙玉其人,我怕是跟不上他了。 還不等他在這想法上多加發散,不遠處的兩人就不知提到了什么,董雙玉突然轉過臉來對他囑咐道:“青暉,你和洛公子有沒有話說?” 這就是委婉地逐客了。越青暉苦笑一聲,示意自己明白他們的意思,也不拖泥帶水,轉身就走。 他才邁出十余步,就聽身后董雙玉淡笑一聲。那聲音中情緒與往常都不盡相同,越青暉忍不住回頭去看,恰好見到董雙玉從容、鎮定、表情自然如呼吸一般的雙膝一曲,向著寒千嶺跪倒了。 越青暉:“?。?!” 這是怎么回事?!寒千嶺是在欺負雙玉?! 剎那間所有念頭都被越青暉拋到九霄云外。他生生頓住腳步往回折返,只是不等越青暉整個人都合身撲上去,寒千嶺就俯身低聲對董雙玉說了句什么,然后伸手把他扶了起來。 事件中心的兩位當事人都是一臉的平靜自如,仿佛剛剛什么也沒發生過的樣子。董雙玉甚至還含笑轉頭對越青暉打了個留步的手勢,徒留越青暉一個呆立原地,實在不明白剛剛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他感覺得到,原本這兩人之間不冷不熱,不溫不火的氣氛竟仿佛在那一刻有一絲回暖。 “白虎使和越公子請留下喝杯茶吧?!焙X淡淡道。 喝茶送客,這么明顯的暗示董雙玉心里明鏡一樣的清楚。他語氣平淡如水,一樣不急不躁道:“此時不是喝茶的好時候,茶水還請改日吧。今日還要多謝寒宮主盛情?!?/br> 越青暉一頭霧水。 幾乎在兩人走遠到合適距離時,他第一時間就炮彈一樣發問道:“雙玉,你剛剛為何要……” 下跪兩個字在越青暉唇邊散去,他不想提起這個觸及董雙玉的痛處。 反倒是董雙玉看起來對此事并不掛心:“一個姿勢,你不必放在心上?!闭f到這里,他眉眼略彎,“若是用我鴟吻原身,下半身俱是魚尾,連膝蓋骨也無一片,想要做也做不出啊?!?/br> 越青暉不贊成地看著對方。他不喜歡這個玩笑。 “何況剛剛那人乃是三千世界里的第一債主,區區一跪,也沒有委屈了我?!?nbsp;董雙玉漫聲道。 說到這里,他向著寒千嶺的方向回眼一次,語氣中終于染上了兩三分感嘆之意:“原來綿亙萬年的仇恨也可以被消融……一年以內,這大概都會是我最大的意外了罷?!?/br> 第139章 怒子之事罷了,再過兩三日, 就是寒千嶺所預言的, 將要迎來整整半年黑暗與夜晚的日子。 封雪用目光丈量著他們目前所在地點, 與遠處那座觀之簡直高不可攀的山峰之間的距離,然后不由疑問道:“我們真的要整整半年停在原地不動?若是這樣咱們會不會趕不上?” “不是半年, 是三個月?!睂Υ庋┖X一向比較客氣,他用一種足以讓朱雀界使者大翻白眼的語氣,和顏悅色地答道:“這兩日我會尋找到一個合適扎營的地方, 我們在此駐守三個月, 三個月后再摸黑出發?!?/br> 頓了一頓, 寒千嶺無師自通地補充道:“采給封刃姑娘的藥草在路上就有,不必非要走到圣山?!?/br> 封雪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神色卻比剛剛安定了很多。 等解決了她的問題, 寒千嶺這才轉過頭來給兩界使者共同解釋。他表情淡漠, 語氣也沒什么滋味, 雖然講解詳細,但卻純粹是例行公事。 “最初的三個月我們需要駐守不動, 定時灑下驅除幽魂的藥粉。因為前三個月里, 滿圣地的幽魂都會四下活動, 行走時太過險象環生。而后三個月我們可以前行, 乃是因為夢魘?!?/br> “在前三個月里, 夢魘會整族整群地結下一張大網,他們平時還可以以夢和幽魂為食,但在這樣漫長的黑夜里就連神魂也吃。無論人類、異獸或是幽魂, 都會被它籠罩起來捕獵?!?/br> “所以我對諸位的要求是,至少四人結成一組,每組中需要有一位長于神魂。組內輪番放哨,每次要保證兩人醒著——夢魘足以拉人入夢,然后于夢中殺人。這與筑基修士是否需要睡眠并無干系?!?/br> “那為什么三個月后就可以走了?”有人奇道。 寒千嶺平靜道:“因為三個月后圣地里的游魂將稀少到不足為懼,而夢魘也吃飽了?!?/br> “……”這話莫名中帶著幾分陰冷,大家四下里對視幾眼,都不由對夢魘族群提起了十萬倍的防備。 在剩下的幾天里,眾人幾乎不再趕路。他們收集能夠驅趕游魂的樹皮草汁,定好了幾日一補的規矩,各自之間又找好一起結伴的道友。 寒千嶺命令眾人至少四人結成一個小組,自己也堅守著這條規矩。接受到他邀請的封雪訝笑道:“多謝寒公子照顧了?!?/br> “不是照顧,我和九江真的需要睡覺。他要在夢里鍛煉神魂,只怕要睡足三個整月。至于我也最少要在末期睡上十天半月——我還等著他入我的夢呢?!焙X微微一笑,“是我們要承蒙封雪姑娘你照顧才是?!?/br> 封雪:“……” 封雪自到了這三千世界以來,就再沒聽過如此脫俗坦蕩,直接就講明“我肯定是要跟男朋友談戀愛顧不上正事了”的摸魚宣言,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啞然。 “嗯、嗯,好?!彼悬c結巴地答應了兩句。 寒千嶺又是禮貌一笑,終于滿意地轉身離去。徒留著封雪在身后盯著他的背影,琢磨著這漫漫時光自己和小刃能怎么打發。 ——至少能教她學會“狗男男”三個字怎么寫吧。 不遠處的寒千嶺走到洛九江身邊與他說了幾句,然后很快兩人就變成光明正大地咬耳朵,最后他們這段短短的交談以他們兩人雙手交握、額頭相抵作為終結,封雪默默地看著這幕,心中泛起一股后知后覺的后悔之意。 ……我不該答應的,封雪幽幽地想。這三個月,我怕不是要瞎啊。 ———————— 封雪的視力問題洛九江一時半刻是沒空關心的了。自從月前暮色沉沉地落了下去,天邊就再沒擦過亮。要不是身邊有寒千嶺這個大型自走圣地情況預言神棍準確的道出了這次長達半年之久的黑暗,只怕要人心惶惶,各自懷疑圣地的天再也不會亮了。 從那天開始,洛九江的日常行程就是睡。 說睡其實還不準確,這個字單拎出來聽起來是個何等美好安逸的字眼,第一時間就能讓人聯想到平靜的夜晚,松軟溫暖的被窩,還有黑甜。 很不幸,以上這些形容沒一個能跟洛九江的睡沾上邊。 最開始的幾天里,黑夜完全淪為殺戮的戰場。兩界使者各自呆在被寒千嶺事前劃下過三層保護措施的營地里還好,但外面的鬼哭狼嚎之音根本不受控地往諸人耳朵里鉆。朱雀界使者多是妖族,其中有兩個性情桀驁,一路上沒少招貓惹狗。但在這幾天里,他們沒敢放半個想出營地鍛煉一番的屁。 洛九江那幾天睡覺,非得卷起被子蒙頭不可。然而連睡三天一無所獲,他神魂出了自己夢境飄飄蕩蕩,也無一處著落。最終還是某次清醒得實在睡不著后,才自行悟透了玄機:除了他洛某人心大又想鍛煉神魂,這當口誰敢合一合眼? “浪費了,”想通了這個關節的洛九江喃喃道:“早知道都拿來和你在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