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洛九江錯愕抬頭。 “靈蛇界未來怎樣,也不差他們四個娃娃?!闭硭鲊@息著說:“但我只有你一個徒弟,你是我的關門弟子?!?/br> “這四個人,要對你俯首貼耳,讓你用來如臂指使;圣地危機四伏,他們哪怕不能幫你太多,至少也要保你無后顧之憂?!闭硭鞯溃骸安挥锰鄠€性、不用絕佳天賦,他們只需要懂得聽你的話?!?/br> “九江,七島秘境里的事,我不想再見到第二次?!?/br> “……師父老了,禁不起了?!闭硭麝H上雙眼,比起嗟嘆,語氣更像是對他一直抗爭的命運的屈服,“別讓我再失去一回徒弟?!?/br> …… 后來洛九江主動告退,避開了枕霜流感傷而脆弱的神情。白練也借故退出大殿,兩三步追上洛九江的身影:“少主?!?/br> 洛九江探究地看著他。 “紅菱和藍帛對世事不太通曉,亂說些殺人滅口之類的話,惹您生氣了吧?!?/br> 洛九江失笑:“白練大哥太客氣了,我只是與他們二位溝通有些困難,也不太適應有人照顧。殺人下毒一類方式實在和我觀點不太契合,每天共處在一起,想必兩方都不舒服,所以這才來早點求師父收回命令。至于生不生氣什么的,實在言重了?!?/br> “您不放在心上就好?!卑拙毜膽B度放得非常謙和:“我們九個不過是一群冷血無情的長條,天生的妖身妖心,主人說一做一,說二做二,也沒有什么人情味兒。偶爾冒犯了,還望少主莫要見怪?!?/br> 得到了洛九江肯定的回答后,白練才定定道:“恕我多嘴……少主,這些年來主人身邊也只有我們九個陪著,日夜和冷酷相對只能變得更冷酷,早晚映著無情自然唯有更無情。您既然接下來要出遠門,這些日子還是多陪陪主人吧?!?/br> “您也見到了,我們幾個,實在不是陪伴人的料?!?/br> “我只怕師父觸景傷情?!甭寰沤仡^望了望殿內,“他剛剛又傷心了吧?!?/br> “您若能多陪主人,主人即使偶爾哀痛,心中也是慰懷的?!卑拙氺o靜地看著洛九江,“這些年來,自主君離開后,主人就沒有一日不悲楚。直到新收了您為弟子,他才能笑得真心一些?!?/br> “您的安危牽連著主人的安危,您的未來,也就是主人滿心惦念的未來——此行三年,還請少主多加保重?!?/br> 確認洛九江把這話聽進心里,白練又對他深施一禮,退回殿中侍奉去了。 ———————— 封雪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和小刃一起圍觀著倪魁氣急敗壞的身影。 她那天被對方一口叫破行跡,原本還忌憚著對方是否是個厲害人物,但等倪魁一行人行至書院時,封雪就發現自己實在是多想了。 比起心機深沉卻并沒有什么用處的玄武副使來說,這個倪魁,是個橫沖直撞的沒腦筋。 和寒千嶺乍到書院時就被洛九江一句話牽手帶走有異曲同工之處,倪魁來到書院的第一件事也不在回應書院學子們的友好迎接上。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寒千嶺,語氣幾乎是控訴的:“你丟下我自己來了?” 如果不是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體型,整個人如噴薄火山一樣的燃燒怒火,還有喉嚨里風箱一般呼啦呼啦的粗喘,封雪幾乎錯以為自己又看到了熟悉的肥皂狗血八點檔。 寒千嶺不緊不慢地抬頭看他。 像是被這眼神激得更為憤怒,倪魁怨憤而委屈地吼道:“我以為——我以為我們是兄弟!” 都同為異種,被他人刻意制造成如今的模樣,也同樣忍受著負面情緒的時時折磨。在寒千嶺連夜為了一個消息遠走青龍界當晚,倪魁半夜還無知無覺地在床上高興得打滾,覺得自己找到了同類,對方雖然冷淡,卻也體貼又善解人意,就像一個素未蒙面的親切兄弟。 “……”面對著突如其來,只差沒對準他鼻尖的怒氣,寒千嶺甚至未曾動一動眉毛。 不能說倪魁在寒千嶺眼里和其他生靈一樣,被他視為草木。因為寒千嶺待倪魁終究還是有所不同。 身為和他在某部分異常相似,從某個角度來說能夠理解他一直以來痛苦的怒子,寒千嶺對倪魁確實有些特殊。 比如一直以來,除卻面對洛九江,寒千嶺面對敏感話題時不是閉口不言,就會說些適當的話。但對著倪魁,他卻難得地會講一些真話。 ——可惜如果倪魁有選擇的權利,他怕是寧可不要這份殊榮。 因為真話通常不好聽。寒千嶺對洛九以外的人所說的真話,往往就更不好聽。 “我不是你的兄弟?!焙X平靜地說,不等倪魁因為這毫不留情地否定噴出火來,他就淡言補充道:“從輩分來說,我算是你的祖爺爺?!?/br> 倪魁:“……” 怒子又炸了。 怒子又被寒千嶺放氣了。 怒子被寒千嶺一指頭戳漏了。 怒子一邊大吼著“我知道你是因為什么來青龍界的!”,一邊跑掉了。 旁觀了這一切的封雪:“我還是覺得你這么做不太好……” “沒關系?!焙X擺了擺手,模樣仍然是文質彬彬的,看起來絲毫沒受到倪魁的影響,“他這樣沉不住氣,鬧不出大事來?!?/br> 即使寒千嶺這樣說了,封雪依舊有些擔心。她帶著小刃悄悄跟在倪魁后面,想看看怒子含憤而去后都要干些什么,然后她就發現…… 她發現倪魁正滿書院地抓著學子提問,一條一條地收集著洛九江的黑料。 封雪:“……” 此時此刻,她和小刃端坐茶樓之上悠閑品茗,也看著樓下倪魁又一次無功而返,被那學子一筐夸獎洛九江的話氣得炸肺,像狒狒一樣嗷嗷大叫著雙手亂錘胸膛,封雪無聲地嘆了口氣。 借此機會,她教育小刃道:“你看樓下的那個人,你以后不能像他那么笨?!?/br> 小刃很乖,先點頭答應,再問道:“jiejie,他笨在哪兒?” 封雪側頭想了想:“我給你講過‘紫禁之巔’的故事,還記得嗎?” “記得?!?/br> “那就很容易理解了——他一邊意圖毆打陸小鳳,一邊還想攻略西門吹雪,你說這不是腦子有坑嗎?” 第121章 百鼎會 關于一同出使青龍界的人選問題上,洛九江傾聽了枕霜流的指點, 卻沒有聽從他的命令。 按照他師父的意思, 選出的這四個人要能為他鞍前馬后, 不惜替他洛九江肝腦涂地,在關鍵時刻甚至能挺身而出, 代洛九江就義。 枕霜流畢竟是洛九江的師父,性格又一向偏狹古怪,能這么想也無可厚非。畢竟凡是做人長輩的, 就是往日里再大公無私, 也難免懷著些許私心。 大家都希望自己家孩子聰明、機靈、有福氣, 不招人煩。別人家的孩子只管蠢他們的,笨他們的, 就算心胸狹窄跳梁小丑, 也未必有多少人真心實意地擔憂生氣——反正是不關他們的事。 即使天塌下來, 也最好都有別人家孩子頂著, 一點碎磚瓦礫也別砸到自己家珍之重之的心肝寶貝頭上。這想法不可謂不涼薄,可若真出了事, 世上十有九人要一邊念佛, 一邊虧心, 再一邊焦急又愧疚地這么想。 但對于洛九江來說, 這種想法他不能茍同。 同樣是命, 沒道理他的就比別人更貴。洛九江慷慨豁達,生性樂于施與,他同樣愿意接受別人的好意和禮物, 但“接受”和“虧欠”是完全不同的。 他連向全修真界最富有的游公子借錢,都不愿意虧欠太多時日;欠別人一條性命這種事,那就想也不要想。 若是他和別人雙雙遇險,情況緊急,實在救人不得,目睹對方不幸罹難,這件事將會令他感到悲傷、遺憾和無可奈何;但如果一開始就抱著要讓人為自己墊背的想法挑選隊員,那就是居心叵測的卑鄙無恥。 洛九江若真的這么做,那他也不必再做洛九江。 在洛九江親自挑選與他一同前往圣地的隊伍之前,枕霜流先用一場盛大的儀式讓他在靈蛇界里正式亮了相。 這件事被枕霜流重視異常,他甚至取消了洛九江在這一天里的全部訓練。 雖然在此之前,洛九江每個空閑的晚上出門欣賞靈蛇界夜景時,多半就會遇到十來個“巧遇”的、又恰好屬于靈蛇界幾個頂級勢力里的少年俊才,所有消息靈通的勢力里都已經得知了他這個少主的存在,但這樣鄭重其事地把他推到臺前來還是第一次。 洛九江猜這場儀式一半是由于師父對自己的重視愛惜,而另一半……大概是師父想要借此壓下另一種非常不吉利的謠言。 由于這謠言實在傳播甚廣,故而洛九江第一天上街時就聽見了。說真的,他確實好奇得很,他師父在拿下靈蛇界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怎么讓大家都以為他這個少主已經死了多時? 從具體內容上來看,它并不像是靈蛇界的原住民因為被一個外來者突然掐住命脈、不得不奉他為界主的怨恨和詛咒,語氣倒更接近于闡述某種事實。 他們像是情真意切的以為靈蛇界少主早就死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天洛九江的出游計劃完全泡湯,原因是他把全部的精力都貢獻給了阻止藍帛和紅菱大開殺戒上。即使他再三制止了這兩蛇頻動的殺機,他們還是差一點把所有傳謠人的舌頭都割下來釘在城墻上示眾。 在當晚回到靈蛇殿后,他們一定把這種情況報告給了枕霜流,因為洛九江日后再也沒聽到過類似的流言。 正相反,從那以后,滿街流傳的都是些“少主俊逸非凡,一眼惹得千百少女桃花動”、“少主天資橫溢,曾被朱雀與青龍兩界爭要”以及“少主實力強橫,據說一琴弦就彈死了青龍書院的公儀先生”(由于這條傳言的惡意和指向性都太明顯,洛九江充分懷疑它的出處。) 總而言之,洛九江聽得哭笑不得。 這一場廣邀賓客的盛大宴會,名義上被稱作“百鼎會”,意為百家濟濟,匯聚一堂,好能讓被枕霜流一指破去界膜,強行拼攏的三個世界彼此之間熟絡一下,另一方面也用來展現靈蛇主的威儀。 但更多消息靈通的人都心知肚明,這場百鼎會召開的最根本原因,是靈蛇主要向全界推出他的小徒弟洛九江。 此時此刻,枕霜流高立臺上,而洛九江稍遜他一步之距。他看著自己師父的背影稍稍出神:沒想到只是換了一身衣飾,他的師父就幾乎有了截然不同的模樣。 在洛九江記憶里的師父,在七島時每刻都離不開輪椅,進了靈蛇界,也總是有些放松地把自己搭在高腳椅的椅背上。他常年穿著花紋簡單的便服,底色非黑即灰,相處時神情或惱或氣,偶爾一笑,也許欣慰也許悲涼。閑閑時他嘲諷洛九江幾句,風涼話說得洛九江都沒法抬頭…… 但此時此刻站在洛九江面前的枕霜流,身著冕服而頭帶高冠,他胸前繡著一條破云霧而出的七彩靈蛇,下擺則刺九蛇拱衛。他衣袍上一共有十條長蛇,神情各自靈活而不相似,被眾星捧月在最中央的靈蛇,儀態之間則威嚴萬分。 不知是否察覺了洛九江的出神,枕霜流向著洛九江的方向微微偏頭。在華貴的冠冕之上,由碧玉所塑,毫不掩飾露著尖牙的蛇頭就在他眉骨上打下一個隱約的陰影。此時的枕霜流看起來高深莫測,不怒自威,連幽幽如燃鬼火的雙眼都透出令人難以捉摸的高高在上來。 可當他向洛九江的方向看來時,常年微皺的眉尖就松弛下來,讓他的面孔也顯出瞬間的柔和。 洛九江便笑著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與枕霜流一身繁復而華貴的裝扮不同,洛九江身上這件比他以往的服飾鄭重些,但仍然款式簡潔,繡紋精煉,起臥方便。此刻他在臺上,這袍子就算正式場合的禮服;而等他下了臺往街上一鉆,這件衣服也穿得出去,絕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當初挑選禮服時還有個小插曲,司禮捧著衣服圖冊和布料前來覲見時,恰好是洛九江訓練的間隙。他那時整個人被汗水浸得像一尾剛撈上來的魚,所有心思都放在怎么破去剛剛枕霜流當頭點來的一指上,就算司儀神色再殷勤周到,洛九江也沒什么精力去挑選花紋和布料。 實際上,他一看到那些繁瑣的繡紋、標注和里三層外三層的袍子就垮下了臉,心想這工作可比讓師父指點毆打難做。 所以說知徒莫若師,枕霜流一看他神色便知洛九江想些什么。他冷哼一聲,大略翻看了司禮獻到自己手上的這本,就徑直道:“都不合適?!?/br> 司禮一下就傻了眼,他心想這可是最全的禮服圖譜,怎么可能沒有合適的??伤退阈睦飸岩?,也總不能去問枕霜流“界主您是不是沒仔細看啊”。 正當他難為之際,便聞枕霜流吩咐道:“你那些他不喜歡。你們重新設計,照著他身上現在這件去做,簡單一點,不用太繁瑣,方便一點,不用太華麗?!?/br> 司禮把眼睛往因為訓練而衣衫破爛的洛九江身上一瞧,差點就淚灑當場。按照枕霜流這個指導思路來說,他們最后就是把禮服制出,好像也就是件漂亮點的便服。 他只好旁側敲擊道:“界主,百鼎會邀天下英雄,少主若是這么穿,恐怕有失身份威儀?!?/br> 枕霜流皺了皺眉,卻不是被司禮一語點醒,而是嫌他太煩了。他用一種“你怎么還在這兒”的目光瞥了對方一眼,淡淡道:“九江的身份,還用不著從一件袍子上找?!?/br> 此時此刻,洛九江站在枕霜流的身后,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明白自己師父那句話里的意思。 枕霜流獨有的、陰冷的、磅礴的氣勢在此刻完全鋪散開來,滿場賓客將近萬人,此刻竟無一人能在這氣場之下放松少許,在場諸位俱都下意識繃緊渾身肌rou,莊重嚴肅,噤口不言。 然而在這懾人氣勢的最中央,洛九江所感受到的卻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他師父把他喚近了一些,把自己一只枯瘦又干癟的手按上了他的肩。這雙手輕飄飄的,又常年泛著冰冷的溫度,可當它落在洛九江身上時,所代表的意義卻是沉重又溫暖的。 圍繞著洛九江的氣勢依然是枕霜流慣有的陰寒,可它并不帶絲毫壓迫之意,反而環著洛九江向外擴散,像是一種守護,也像是隨時準備著替洛九江張目。 “此乃本座愛徒,”枕霜流沉聲道,他聲音不大,但那如冬日雪水般寒涼的聲音還是傳入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把大家都凍得微微哆嗦,“亦是我靈蛇界少主,洛九江?!?/br> 洛九江的威風,確實不用從一件衣服上找。 因為他有他的師父。 所有的壯信立威之舉,枕霜流先替他做完了,而靈蛇界主對自己徒兒非凡的重視與保護之意,枕霜流也用態度表現了個十成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