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洛九江幾乎哄了母親一個上午,又陪她吃過了午飯,母親的情緒才完全平定下來,聽他講這一路上的趣聞時也能露出適時的笑。然而等他再提到要去拜見師父時,娘就又對著他流下淚來了。 他的父親一向嚴肅莊重,不茍言笑,母親卻溫柔慈愛,善良體貼。無論是誰,都是洛九江心中最柔軟的一處安室,然而今天他看到了父親的蒼老,也見到了母親的淚。 “別為難孩子,江兒有他要去做的事?!甭遄彘L半撕半抱地把夫人從洛九江身上帶離,他柔聲勸慰自己的妻子:“婉婉,江兒已經長大了……” “他長多大不也是我的孩子……”洛夫人哭得簡直要背過氣去:“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將孩子生得這樣聰明。 洛夫人寧可自己把洛九江生得笨些,不用從小看到島里的女孩子撿貝殼玩,當下就想起了母親,立刻便去挑了一捧彩貝殼給她。 九江可以慢吞吞的,兩歲才會扶著墻根一步步的挪,說話也拖著長長的尾音,分不清疊字和單字也沒有關系,他可以七八歲時還沖著她傻乎乎地笑,對她說“娘娘,要喝水水”,他可以十歲時也不愿練刀,就躲在她背后推她去跟爹爹說好話。 這孩子再笨一點也沒關系,饞一些懶一些,愛撒嬌她也不怕。無論怎樣都好過才十五歲時就獨自一個人無親無故地滿世界晃蕩了一圈,回來時帶著血與火中磨礪過的成熟氣息,口中吐出一個個“饕餮界”、“青龍界”等一個個聽起來就讓人生畏的名字。 這是她的孩子,生下來時小小的,軟軟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睜著,學著她吐舌頭,也對她笑,她在臂彎里搖一搖就乖乖睡了。十五年前抱著九江時的甜蜜心情仿佛就發生在昨日,可一轉眼里她的孩子就已經長得這么高大,沒有被保護好,在外面吃了一身苦頭。 是,孩子心疼母親,講起外面來只說好不說壞,可自己的孩子發生了多大的變化,洛夫人怎么會看不出? 最后還是洛族長把已經哭到癱軟的夫人扶回房里,一邊架著妻子一邊甩給洛九江“快走”的眼色。在小時候洛九江被母親抓住忘穿肚兜又沒戴金鎖,被好一通嘮叨時,洛族長見到就這樣給他解圍。這么多年過去了,這還是洛九江“趁機逃跑”時腳步最為拖沓沉重的一次。 他終于走出了洛氏族地,卻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他背后有他的父母,也有他的家。 師父此前隱約的暗示,千嶺直接點出的“九族相遇頻繁”等問題,他并不是木雕石塑,一點也沒有察覺。他只是能穩得住。 無論未來將面對什么,剛剛那間房子里,他所經歷的最溫暖也是最酸澀的一切,全都值得他用性命保護。 ———————— “你要是舍不得,就再回去陪你爹娘幾天?!闭硭骺此砬榛秀?,神思不屬,臉上竟然也難得沒有不悅之色,“你是有父母的人,總有些為人子應盡的道義?!?/br> “我是師父的徒兒,侍奉師父膝下也是我應盡的孝道啊?!甭寰沤銖娞崞鹁駚硇α艘恍?,他想起自己剛剛在那片寬曠族地中所看到的一切,“師父待九江太厚了?!?/br> 他指的是那片寬闊更勝往昔的族地,族人們滿足而愜意的神情,廳堂中比以前更加昂貴豪闊的擺設,還有許許多多他未見到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對洛氏一族人的優待。 枕霜流立起眉毛,像是不知道他究竟在感嘆什么。他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強調道:“九江,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要是連你也受之有愧,那就沒人再有臉從為師這里拿到什么東西?!?/br>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枕霜流微微一頓,嘆息道:“你至少留給了師父一個家族能用來照顧,來牽掛……” 而卻滄江呢,他給枕霜流留下了一行字,一把沒抓住的沙土,半條一身相替換來的殘命……再有就是某個之前還是情敵的異種竹馬。 自嘲般搖頭一笑,枕霜流回身走到矮幾前,彎腰端起了置在其上的一碗醇酒。 他招手把洛九江叫到身前,親自將酒碗遞給他,自己又取了一碗新的:“你這孩子從來都聰明,滄江的事,你大約已經知道了吧?!?/br> 洛九江點頭。他沒有刻意打探師父過往的意思,但聯合公儀先生的只言片語,族譜上的兩個名字,還有公儀先生與師父之間的幾句交談和彼此態度,他確實把過往碎片拼了個八九不離十。 “滄江是你師公,你拜我為師那一天,我讓你為他燒過一把紙?!闭硭骶従徴f著,眉目間微露笑意,似乎是也回憶起了洛九江初出茅廬時鋒芒畢露的模樣。 “我曾對你說過,向我拜師不必注重什么繁文縟節,今天也依舊如此——九江,來給你師公敬一碗酒,讓他看看我得了怎樣的一個好弟子?!?/br> 枕霜流一面說著,一面回身,劈手將矮幾上罩著牌位的黑布揭開。 金粉寫就的卻滄江三字深深落在黑沉木的木牌之上,存在感鮮明又昭彰。 洛九江正色,先把酒在幾前灑過一半,再開口道:“小子厚顏,沾前輩的光良多。往后我會孝順師父,也……咳,也會照望公儀先生。還是和先前一樣,我敬您一杯酒,您再有其他愿望,或是想扯的家常,請盡意來夢里找我。九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有托請,無論我力所能及與否,也絕不做半字推諉?!?/br> 言畢,洛九江將碗湊到唇邊,把那辛辣而香醇的酒液一氣吞盡了。 “好?!闭硭鼽c頭,重新把那塊黑布蒙回牌位上。他按住洛九江還想伸手取酒的胳膊,警告性地輕拍一下,復道:“你還記不記得,為師曾經答應過你,若你能取得大比第一,我就送你一把好刀?” 洛九江雙眼一亮。 看他這副表情,枕霜流不由微微一笑:“隨我來?!彼f:“來看師父為你準備的刀?!?/br> 第118章 新刀 洛九江原本以為自己將會看到一把趁手的寶刀,要是再貼心點, 或許能有三把五把來給他挑。 沒準那把新刀的模樣也是墨色的黑, 刀鞘稍寬, 刀鋒略薄,活脫脫又是另一把“老伙計”。也可以是把反其道而行的長刀, 用鯊魚皮打出銀白色的刀鞘,刀鋒抽出一截來,雪亮地連視線都可以切斷刺傷。 但當枕霜流帶著他走到一處殿前, 一把推開殿門時, 洛九江是真的愣住了。 大殿四面靠墻置著刀架, 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形態各異的各類寶刀。洛九江粗粗一眼淡掃過去,橫縱相乘一算, 便知大殿里的長刀數目應該不下百把。 “刀庫?”洛九江這么想著, 還不等問出聲來, 就聽枕霜流淡淡道:“這里面共有玄器二百零一, 都是我送給你的刀。你自己挑一柄順手的用罷?!?/br> 洛九江:“?。?!” 他做夢也未能想到,枕霜流竟然為一個小小的七島大比第一的承諾, 就給他準備了這樣多的刀。 大概掉進米缸里的耗子也不過如此了。 滿殿望去, 所有刀器, 竟無無一把不合少年意氣。洛九江一一試過這滿殿心血之作, 其中有的刀出鞘自鳴, 音清如飛鳳;有的刀雪刃銀芒,迎光照去一線鋒刃上能綻彩霞之光;有的刀通體如玉,將刀豎放, 能從刀尖一眼看到按在刀柄處的手指rou色…… 枕霜流不出手便罷,一出手來,果然沒有凡筆。 洛九江連連試過七十余柄,這些刀器長短輕重不一,落在他這等愛刀好刀又懂刀之人手中,就相當于一個個摸過新朋友的脾氣。直到他把手按在第七十九把長刀身上,甚至不待揮上一揮,就先舒服地呼出了一口氣。 等他再拔刀出鞘,便見銀輝一閃,如背映霜雪,刃吐寒龍。他揮手向下一斬,長刀就如同感知到主人心意一般輕振一聲,刀勢停住的瞬間,切面正映著洛九江一雙意氣煥發的眼瞳。 “好刀?!甭寰沤澚艘宦?,隨即右腕輕懸,把左手拇指向下一送,在刀鋒上輕輕一抿,眨眼之間已然拿自己的血給這刀開了鋒,“就是它了?!?/br> 反正這些刀都是送給洛九江的,只要他用得舒服就好,枕霜流并不在意他究竟是怎么選出刀來。他只是以師父的責任又補問了一句:“后面還有上百把,你不再試了?” “不了,就是它?!甭寰沤⑽⒁恍?,提起刀柄來看這把神兵的銘文。有個比喻適合他現在這種情況,只是不好拿來跟枕霜流說。 ——他遇上千嶺,與千嶺一齊長大,與千嶺共患難,同生死,便知道就是這個人。再與千嶺兩情相悅,互許終身的行為由心而起,自然而為,順水推舟。 難道他心悅千嶺,還要再那以前先把天下間適宜的男男女女都試過一遍嗎? 不需要的,他看到千嶺,就知道命定之人便是對方;他握起這把刀,余下的一百多把甚至也不用再挨個試過。 聽他口吻甚是堅決,枕霜流就垂下目光額外多分給了這把銘為“澄雪”的刀器一眼。 這刀銘為“澄雪”,刀身也就當真雪亮如堆云捧霜,不比前一把“老伙計”的皮鞘漆黑如墨,澄雪的刀鞘是銀沙一樣的秋霜白,鞘上飾以勾云紋路,遙遙看去,可見銀灰云紋上流轉的一道暗光。 比起左邊一把云頭刀,它制式要更為秀美,比起右邊一把儀刀,它氣質又多了幾分強橫。若只是第一眼看它,確實不算起眼,但要耐得下心再看,便會發現它竟然還很博人眼緣。 這把“澄雪”再細薄一分就堪比柳刀苗刀,再厚一毫即可謂環刀雁翅。然而在洛九江次第試過的七十九把里,也只有它不厚不薄,不長不短,增則損,減則虧,讓人端詳起來時發覺甚至不能再添該任何一序。 ……倒是有點像九江,也難怪和他的脾氣。枕霜流在心中暗想著:九江也是一樣,他不必再聰明也不必再笨,天賦亦不用提升或是減弱,只要維持現在的程度,那便良辰美景花好月圓,便無一絲能挑剔之處。 這把“澄雪”本不過是兩百多把刀器中的普通一員,在此之前枕霜流甚至懶得看它刀銘一眼??陕寰沤灰幻?,就能把它珍而重之地挑選出來,又拿自己的血為它親開了刃。正如同洛九江自己,就像是沙灘上的璨璨明珠,枕霜流把他與滿堂學子中分辨出來,也用不著第二眼。 “喜歡就好?!闭硭鼽c點頭,走向滿屋中最角落最偏僻的地方,從刀架底部摸出一把刀器來,意思意思一樣地在洛九江眼前一晃而過就收手:“這刀破,不用留了?!?/br> 他一邊說著,一邊雙掌一合,生生把一把剛硬筆直的長刀扭成了一條麻花一樣快的破銅爛鐵。洛九江連一句話也來不及說,就見一柄玄器毀于當場,一時眼睛都睜大了一點。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把,不是您為我選的?” 枕霜流冷冷一笑,笑面之上殺意縱橫,隱隱一看竟然還有點猙獰:“囚牛送的——不成樣子,什么東西!” 洛九江:“……” 他摸摸鼻尖,決定對師父手里那把刀器遺骸視若無睹。畢竟枕霜流和公儀竹之間的恩怨能牽扯個百十來年,相處模式幾乎都固定了,他一個做弟子的瞎管什么閑事。 洛九江想了想,從自己儲物袋中取出一只狹長的木匣。這木匣不大,長度比一般刀器還要略短一些,里面卻規規整整地放著十幾片不足寸余的刀身殘骸。 它是洛九江的第一把刀,是他的“老伙計”。 這刀殿雖然沒有青山秀水,卻有師父愛他的一片拳拳之心。用此地為陪伴了洛九江十余年的舊刀做冢,也不辱沒了。 算上洛九江手中挑中的這把“澄雪”,滿堂共有刀器二百,各個都與洛九江有契合之意,也每把都是拿得出手、能在寄賣會上充作壓軸的神兵。就是以枕霜流的財力物力,這些刀器也難以在幾日內湊齊,顯然是過往的日子里一點點備下。 而那時洛九江自己還生死不明,三千世界里也打聽不到他的下落。洛九江感情復雜地讓目光在每具刀架上流淌而過,幾乎不敢思考師父在準備這些寶刀時是何心情。 ——愛徒生死不明,多半已經兇多吉少。而要獎他一把好刀,是枕霜流對他生前許下的唯一一個承諾。 于是他廣招煉器大師與天下匠人,成了靈蛇主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要人為他的徒弟打一把“滿是少年意氣”的刀。 這間刀殿里里的每一把刀,都不止是帶著金屬氣味的冷鐵精鋼,而是當師父的對自己徒弟的心啊。 —————— ……說來刀神洛九江一生豪縱,交游廣闊,單是從他手中送出的仙器就足有十幾把,玄器靈器更是無數。但這間刀殿中的每一把刀,都被洛九江珍之重之,不曾有一把轉手贈人。 曾有朋友慕其中一把的聲名前來相求,被洛九江婉言推拒了。他拿了材料,又請來了當初的煉器大師為朋友定做一把,后來遇到合適的仙器也留下來送了他。那朋友忍不住問他:“洛郎這一番手筆,又豈值一把寶刀?” “心意不同,意義也就不同?!甭寰沤?,稍帶歉意,卻有更多堅決:“此殿之中的任何一把刀器,都不外送?!?/br> 第119章 護衛 當天下午,洛九江又回到了熟悉的訓練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 枕霜流竟然真的為他拿出了十七個金丹傀儡。 洛九江:“……” 他心中默默嘔了一口血, 面上痛苦不堪地提醒他的師父道:“師父, 我還是筑基,此等跨級也跨得太過了啊?!?/br> 洛九江是能對付金丹修士不假, 但此等情況的前提是對手只有一兩人,他要先避開對方的攻勢,自己蓄勢成功, 一擊中的。 然而十七個金丹修為的對手?都不用排出精妙陣法, 他們單是壘成人墻都夠洛九江喝上一壺, 等級壓制在這一刻將被發揮到最大,洛九江一旦被其中一個捉住個邊, 大概當場就要被團團圍住、活活打死。 這不叫訓練, 這叫殉葬。 枕霜流坐在訓練場兩步之外, 頭頂有華蓋遮陽, 背后還有白練打扇,比起僵在場內, 被十七個金丹傀儡圍在正當中的洛九江, 他真可謂是優哉游哉。 然而當他眉眼一壓, 原本就如燃鬼火的雙瞳中就透出一股陰冷的嚴厲來:“你在和為師討價還價?將來是你挑對手, 還是對手挑你?” 洛九江捂著胸口艱難道:“可是師父, 我覺得對手再不挑人,也不至于十七個金丹對我一個筑基修士進行圍毆吧?!?/br> 十七個金丹聯手打一個筑基,簡直等同于黑虎掏心幫的壯漢聯手毆打三歲幼童, 能修到金丹的修士幾個沒有自己的驕傲脾性,這事傳出去,他們還要臉不要? 一眼就看出了洛九江臉上變換的表情反應的是何等心理,枕霜流沒有斥責洛九江的推拒,他兩道目光帶著特有的寒涼,輕輕在洛九江身上一轉,就等同于給他提神醒腦了一回。 “臉有什么用?”問出這句話時,枕霜流的語氣甚至是心平氣和的。 洛九江被他問得一愣。 枕霜流扯扯唇角,面上卻殊無笑意。他每吐出一個字都如向外甩刀子,字里行間都是一派的咄咄逼人:“七島秘境里,杜家小兒對你一個煉氣盈溢粉并金丹器聯用,算要臉么?死地之中,異種饕餮公然圈修士為食,視爾等如他幼子的掌中玩物,他要臉嗎?” “等他們殺你滅口,又把嘴角鮮血碎rou抹凈,轉過身去換身羅衣,就照樣還是光鮮亮麗的九族大人、一界之主。所有消失的不得口吐冤屈,被掩蓋的也唯有含冤而死。他們的臉皮就是扔在地上千人踩過,再撿起來貼在臉上,上面也不會臟一個腳印?!?/br> “這種臉面,要與不要有很大差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