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日天投日不是理所當然嗎?”洛九江笑道:“據說大比的日字賽一向只有寥寥數人?我這次的對手乃是戰峰仇峰主?!?/br> “是仇師兄啊……”游蘇沉思般閉了閉眼。他君子一般的行事作風在那里,絕不背后論人斤兩,即使心里有了判斷,也只是柔和地說:“我覺得同輩之中,洛兄絕不弱于任何一人。我想……厚積薄發,莫不如是,這輪比賽以后,洛兄就要名揚了?!?/br> 洛九江玩笑道:“我現在還不算揚名立萬?” “是比現在再厲害些的名揚,書院自建院以來,便再沒有過的那種名揚?!庇翁K輕聲道。 說到這里,他轉過臉來彎起眼睛,笑意盈盈不盡,十分認真地同洛九江道:“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洛兄就是這樣創造奇跡的人?!?/br> “洛兄本身,就像個奇跡一般?!?/br> “是我有幸,才能遇見洛兄?!?/br> 洛九江被這直白真摯地贊美觸了一下,往常都是他感動別人,難得今日別人感動一回他。他拍了拍游蘇肩膀,將目光轉向少陽湖,一字一頓重復了一遍那日他湖面上曾說過的話:“我友贈我金錯刀?!?/br> “是?!庇翁K也含笑附和道:“我友贈我金錯刀?!?/br> ———————— 在洛九江在臺上將仇獅擊敗的那一刻,有兩人自樂峰峰頂飄飄憑風而下,他們一人著青衫,盡染風流,一人穿黑裳,渾身詭氣。在他們所及之處,人群不知不覺地便為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身著青衫那人風度翩翩,容貌清越不俗,乃是書院上下都認得的公儀先生。而另一位看著則讓人覺得臉生,他膚色蒼白,山根高聳,兩只眼睛幽幽如燃鬼火,自帶著股生人莫近、令人退避三舍的氣質。 這位黑衣客想來不是書院人物,不然特點這樣鮮明的一個人,怎么院中學子都未見過? 青龍學子們彼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最終商量出了個統一答案——無論從氣質風格還是體態上來看,這位先生,都非常地像是陰師兄他爹。 公儀先生和疑似陰師兄他爹的這兩人一路行來,目標正是洛九江與仇獅所在的高臺。不知為何,神識敏銳的旁觀者總隱隱有種錯覺,向來優雅風流的公儀先生今天步態好似有點跛。 此時洛九江正橫刀于仇獅頸上,臺下因這結果嘩然一片,他卻客客氣氣地道了聲“承讓”。 在千人的喧嘩之中,獨有兩道特殊的聲音,清晰如撥開晨霧后的朝陽一般,完完整整地傳進他的耳朵。 “你看這孩子,說他是金丹之下第一人也不為過了?!?/br> “別這么夸?!钡诙缆曇舻闹魅岁幊恋溃骸叭菀卓鋪G,我試過?!?/br> 那聲音這么耳熟,就好像……就好像…… 洛九江激動地轉過頭去,一眼就看見了時刻如發光一般的公儀先生和他身邊的男人,令人遺憾地是,那人筆挺地站著,長著張洛九江完全陌生的臉。 洛九江深深地嘆了口氣,悵然從臺上跳下,走到兩人身前。不知為何,那陌生人用一種寒涼的沉沉眼神緊盯著他,看得洛九江背后發麻,生生把一句“初見前輩,小子向您問聲好”給憋了回去。 他先沖著公儀先生行了一禮,喚道:“先生?!敝坏戎垂珒x先生是否有意介紹。 但不知何故,公儀先生突然笑得不能自抑,他向來文雅如名士,然而如今卻狂笑著直跺腳。而那兩道注視洛九江的目光剎那間凜然如刀片一樣,剮得他的脊背隱隱地疼。 “養叉燒算了?!边@削瘦高大的黑袍人輕聲道,他聲音不啞不鈍,只是含著一股莫名譏諷和冷意,然而竟然還很好聽。他攏在袖中的雙手緩緩分開,隱隱露出袖底物件的形狀。 那是一卷長鞭。 洛九江腦子嗡然一響,神識幾乎是拼了老命般在他腦子里上躥下跳,給予他危險將至的信號——跑!快跑!越遠越好! 洛九江:“……” 這個……那個……莫非是…… 洛九江:“?。?!” 第107章 師徒 雖然面前之人兩條腿完好無損,腰身挺得筆直, 面貌也較七島之上庸常無奇的洛滄英俊許多, 洛九江還是輕聲試探道:“師父?” 他的聲音、語氣、動作乃至講話的風格都和洛滄太像了。 黑袍人譏諷地扯起一邊唇角, 不咸不淡道:“你這娃娃莫名其妙。茶也沒敬過一杯,正經儀式亦沒經過半點, 我一個素不相識排在你公儀先生后面的人物,你卻湊過來就喊師父——我哪知你是誰家的孽徒?” 洛九江:“……”這,這個酸氣, 這個內容, 沒跑了??! 當初是洛滄先明言在先, 說他對拜師儀式不看重的。不過這一來是遷就當時心存逆反的洛九江,二來是他這個人確實有些怪癖, 不大把世俗禮教放在心上。 平心而論, 洛滄不是個愛記小賬的人, 現在冷不丁地舊事重提, 必然是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洛九江幽幽將目光往公儀先生身上一飄:公儀先生想收自己為徒時,他說的那些“你師父也不像個正經師父”云云的話自己還沒忘呢。 但公儀先生究竟跟師父說了什么該是以后研究的, 眼下更有樁關乎自己生命安危的大事。只在洛九江思考的片刻之間, 他師父身上的冷氣較方才又更重了幾倍。周圍學子都不由自主地遠遠讓開, 要不是還有公儀先生壓場, 他們都要喚巡查隊來了。 頂著這股森冷寒流, 洛九江不退反進,上前利落跪倒對師父拜了三拜。不等洛滄再發話說點什么,他就自己站起來, 合身向前一撲,目無尊卑地把他師父摟個結實,哽咽道:“師父,九江不孝,未能侍奉于膝下……我這些日子在外面,沒有一日不想您……” 枕霜流沒有開口。 在洛九江撲過來的當口,他足有千百個機會把這叉燒不如的逆徒拍成餅餅,但等洛九江環住他腰背,把臉埋在他肩上撒嬌的時候,他卻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渾身僵硬,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平心而論,這輩子除了滄江之外,再沒有人敢對他這么親昵。換在他早年警惕性最高的時候,凡近身他半尺者,多半要先挨他抹了毒的短匕幾下招呼——具體幾下上不封頂,反正捅死為止。 但滄江和九江是不一樣的。 他們一個是他不可追尋的愛侶,一個是他失而復得的愛徒,他們兩個是枕霜流死氣沉沉一顆石頭心里難得鮮活而柔軟的部位,哪怕只是念著這兩個名字,枕霜流都會有瞬間的和緩,如剝落畢生鎧甲。 撲到懷里的身軀是鮮活的、溫暖的,兩個人都穿著墨色的衣衫,靠在一起時幾乎如血脈相融。枕霜流難得放偏了思緒,漫無目的地想道:高了些,這個年紀的孩子總跟抽條一樣,可偎著硌骨頭,從前給他上藥時明明還有rou……是不是外面吃了大苦頭?我那么嚴厲地教他,本來就是為了防著他出門時有個三長兩短,偏偏在眼皮底下把人丟了…… 他寄信落款和到我手里的時間差二十多天,想來是手里沒什么錢。之前幾乎把三千世界地皮翻檢一邊也沒找出他的影子,還把名字都改了,是碰上過什么麻煩?他一個小孩子,別人見了都看輕他,身上又沒靈石傍身,路上就先苦了三分……對了,他刀也丟了,剛才在臺上用的那把是個什么破爛東西…… 發怔只是一小會兒工夫,枕霜流遲滯地抬起手來,生疏地碰了碰懷里洛九江的臉,他不比公儀竹,揉洛九江的腦袋都快揉出習慣,這種親昵的動作被他做來,連許久不見興奮過頭橫心鬧他的洛九江都驚了一驚。 “……”枕霜流張張嘴,卻仍然不習慣說那些夸獎的、安撫的、關切的話,他天性如此,要他回一句“師父也想你”還不如砍他一條胳膊。 “黑了”、“瘦了”等心疼又感傷的評價依次在枕霜流喉嚨里蠢蠢欲動,但微微的沉默以后,他天才地將這兩個問候的音節加以組合濃縮,有些別扭又含糊地輕聲道:“……厚了?!?/br> 洛九江:“???” 這是在說他臉皮厚了嗎?! ……還真是他師父的風格。 被拿這話刺了一下,洛九江臉皮厚了再多也不好意思繼續抱著。他剛剛腦子一熱就撲了上去,現在想想以師父那個性格沒登時把他踹倒在地已經是十分愛他的表現。 說起來師父雙腿恢復如常這件大喜事真是在他意料之外,要是師父還和原先一樣坐著輪椅,那他就該跪著去抱人家小腿,總不至于讓師父這么不自在。 洛九江雙眼亮晶晶的:“師父原諒我一回罷,我驟見您來,實在激動得失態了?!?/br> 話音未落,洛九江就先是一愣。因為即使他松開了手,他的師父仍專心地凝視他,目光專注又溫稠,從眉看到眼,從頭看到腳。這是最關切的長輩的目光,遠歸的游子剛進家門時,渾身就要被這種牽掛而惦念的眼神洗禮一遍,其中還要摻雜上母親欣喜若狂的大哭大笑聲,和拍在身上為他撣去碌碌風塵的巴掌。 枕霜流不至于忘形到大喜大悲,也不會如尋常婦人一樣親手給徒弟拍去身上塵土,他只是不間斷地、溫暖地、鄭重又珍惜地注視著洛九江,像在看著一件與他性命相牽的稀世珍寶。 公儀竹這老東西雖然混賬,滿封信里荒唐得不知所言,更有“令徒如子吾養之”這種狗屁話,但還真有一點被他說對了。 ——令徒如子啊。 他們師徒兩個,今天雙雙失態了。 …… 失態的師父未必溫暖如春,不失態的枕霜流卻比嚴冬要恐怖一萬倍。 家務事沒道理做給外人看。等三人一齊就近選了處清幽的茶館包間坐下后,激動的心情也在路上得到了些許平復。 至少枕霜流已經能在洛九江心驚膽戰的目光下開始解那條腕上的鞭子,對上洛九江乖巧的表情后他雖微微一卡,卻還是順理成章地問道:“……連為師也認不出了?” 洛九江飛快表示自己有錯就認,知錯就改。 “嗯?!闭硭髅銖姾叱隽吮且?,一條新搓的蛇鞭鞭柄仍不緊不慢地輕敲著茶舍桌子,“誰把你教壞的?” 公儀竹:“……” 何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就是了! 姓枕的何時這樣沒有原則了?徒弟抱一抱撒個嬌這事就能禍水東引了?來之前他傷自己一條腿時的那股火就當無事發生過? 洛九江還不至于當著和尚罵禿驢……雖然他師父很明顯就是這個意思。他稍稍汗顏片刻,就委婉道:“世風日下,徒兒這回出門被人漲了些見識,可能也染了點毛病,師父吩咐了,我立刻就改?!?/br> 他給師父寄得那封信主要是報平安之用,饕餮死地一類話沒提半個字,本是在防備著驛傳過程中有人拆他的信。眼下見到師父本尊,那很多事情就可以說了。 公儀先生冰雪聰明,哪能聽不出他話里意思,當場就悠悠笑道:“你這孩子,你不告我,你防著我?!?/br> 洛九江慚愧低頭,公儀先生一直待他不錯,近來更是像親傳徒兒一樣,連道源此前都給他看了。但事分輕重大小,按雪姊的說法,他破了死地等于剝了饕餮一層皮,饕餮與公儀先生同為異種,萬一真有兔死狐悲之情,他一個筑基修士是死是活都不夠入眼,他只怕別人把帳記到他師父頭上。 枕霜流眼角一撇,勉強道:“不用顧忌,歷代先輩給開了好頭,囚牛雖然一肚子壞水,卻全能憋嘴里面不說?!?/br> 這是在捏著鼻子夸公儀竹守信保密,公儀竹微微一笑,不把對方磕磣的表達方式放在心上。 既然師父發話,洛九江就從頭說了。他從杜堤偷襲,秘境破碎開始講起,一直說到和封雪、謝春殘一起脫困結束。在講到從死地中破界而出這一節時,枕霜流臉色幾番變化,許久才長嘆道:“原來是你?!?/br>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無知無覺之下,他們師徒竟也照樣守望相濟了一回。 要是沒有枕霜流牽制著花宴望,那jian猾的老畜生想必在死地結界被觸及一刻就調頭回返;而若洛九江不曾一刀斬破死地,那枕霜流或許早就炸了道源,和這異種同歸于盡,再沒有今日的師徒相認了。 而公儀先生的關注點卻在另一個方向:“原來你的蜃珠是這么來的,椒圖這份后手……” 說到這里,他同枕霜流對視一眼,這兩人足有百年的宿怨,要翻彼此是非比老太太裹腳布還要臭長。但在這一刻,他們眼神中竟有些說不出的默契。 那一眼中飽含著意味深長,兩人目光一對就牽扯著四象九族,交流的信息涉及著那些血債累累的過去和空茫無際的未來,關乎著三千世界的命運,然而四道視線一觸即分,他們不曾在洛九江面前說一個字。 公儀竹把話題轉向了一個洛九江更難控制的方向,不使他對自己和枕霜流方才那個對視上花太多心思:“這么說來,‘寒千嶺’是龍?年紀還與你仿佛?我記得你說過他是你兩情相悅的對象,嗯,你們自幼竹馬,想來情誼甚篤?!?/br> 洛九江:“……” 他虛虛地瞄了一眼枕霜流。 枕霜流果然在公儀竹話音落地一刻就皺起眉頭,他瞇起眼睛,眼神堪稱冷漠無情:“我還沒算你因他而起的這場顛簸流離的帳,你就先跟他連終身都定了?” 洛九江:“……” 第108章 覆轍 每當枕霜流提起寒千嶺時,洛九江給出的反饋總是最直率的。 畢竟最開始兩個人是因何種契機結成師徒, 他們也都清楚。 “師父, 七島那次, 千嶺不是有意的,罪魁禍首是杜川?!甭寰沤仁钦已a了一句, 又口吻堅定道:“而且千嶺喜歡我,我也喜歡他?!?/br> 枕霜流:“……” “我和千嶺一齊長大,相互之間早已不可分割?!庇硭骱绻砘鸢愕哪抗? 洛九江無畏又堅定, “連命給他也無妨, 相許終身……正是彼此夙愿?!?/br> “別的事情千件萬件,師父有命, 九江莫敢不從。但要是關系到千嶺……”洛九江垂眼笑了笑, “師父, 千嶺是一半的我, 我也是一半兒的他啊?!?/br> 洛九江說完這話后就閉上眼睛,心想這回算是在長輩面前過了明路, 就算師父因為這事給他鞭子吃他也認了。誰知過了半晌, 枕霜流竟也沒有別的動靜。 心下奇怪, 洛九江張眼悄悄一覷, 卻見枕霜流面上殊無惱火不悅之意, 只是眉梢眼角都滿載著疲憊,看起來倒比方才見面時更老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