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說用金丹夠給筑基練手,放到哪里都夠人笑掉大牙,想得多的沒準還會跳起來喊謀殺。但在公儀竹心中,沉淵雖然還只是筑基,但是龍氣已經修煉出來,種族差距亦完全拉開,跨階對戰也并沒什么大不了的。 何況他只是鼓勵沉淵與這只望天犼交手,并不是非要他勝了不可。有他親自在此壓陣,總不會讓他受什么重傷。 正巧,洛九江本也是這么想的。 他正是少年血熱的年紀,走在大街上看到青荷會都要去插一腳,見到個強大對手時的激動心緒就不必提了。那招一次成型的“裂穹窿”威力太大,故而除了在死地時拿來破界以外,他竟再沒機會用過,可如今不正是個再好不過的空當? 金丹修為?洛九江微笑想道:這等對手,我尚沒試過呢。 這頭望天犼四肢看起來細,其實只是相對于它全身比例而言。異獸通常長得五大三粗,就算這只比例奇異,看起來肖似綠豆芽成精,但一條腿也足有水桶粗細。 “盲目減肥要不得的?!甭寰沤托σ宦?,腰刀便已輕磕出鞘。這把刀是從游蘇名下的店鋪購買,通體火紅,威風凜凜,第一戰就遇上了陰半死這等對手,在諸學子眼中實在是把難求的寶刀。 然而公儀竹的眉頭卻微微一緊。 這刀不配他,這孩子雖然能用,卻不趁手。果然還是自己這做長輩的哪天給他弄一把適宜的來—— 要是讓枕霜流知道,那就真的要跳起來罵他了。 他為洛九江滿修真界精挑細選弄來的百把寶刀如今還躺在刀室內等著洛九江任意挑選,哪輪得到這歪鼻子斜嘴的老情敵先是謀劃他的愛徒,又要搶先一步送把垃圾堆里揀來的破刀? 就是拎著把不稱手的新刀,洛九江面上也絕無一絲畏縮之氣。他重重一拍身側巨木借力而起,弓身并腿用力在樹干上反身一蹬,與此同時圈起左手拇指食指,送到唇邊長長地打了個唿哨。 這幾日公儀竹雖未單獨指點過他的音殺,然而一法通百法,他的音殺此時悠揚悅耳與殺機并具,入人耳中時帶著種殘酷美感,直聽得公儀竹微微一笑,心中自矜自己教徒有方。 原本因道源氣息而一直緊盯著公儀竹的望天犼,終于把目光緩緩移向了洛九江。 它通體膚色都是一種巖石一樣的灰,皮膚質感也粗糙地像是開采過的山體,自探頭以后就愣愣地靜止不動,若是粗心一點的人怕是都能把它看成一根立柱。 然而這根“立柱”動作起來時,卻迅猛地不容小覷。 洛九江自樹上蕩起,一刀甩開,刀鋒緊壓著這異獸修長的脖子劃出滲人聲響,卻也僅僅為它堅硬的皮膚上添了道泛白擦痕。 它不止看起來像石頭做的,連觸感也不比堅巖好到哪里。 雖然方才那一刀只是普通攻擊用作試探,但也運足洛九江八分氣力。要不是他尚有后招在手,一個區區筑基四層大圓滿的修士完全奈何這異獸不得。 洛九江雖不太緊張,但仍對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椒圖生性愛閉鎖,能默默生產出珍貴的蜃珠;饕餮雖然有吃不挑,但還能勉強當做個試菜的。眼前這望天犼巖刻石磨一般,在龍神創世那個時代,它莫非是當成看門鎮宅的石獅子用嗎? 望天犼的四肢雖然比例細長,但是靈活得很,洛九江無意往他蹄子下面湊著挨踩,于是便在四周巨木上來回借力翻援,望天犼腦袋一點一點,試圖用舌頭去卷他,看起來倒很像個小雞啄米的場面。 公儀竹仍在下面負手含笑看著。 在他的設想中,以沉淵的聰明機靈,與這只望天犼過手幾下,就該能探出它的深淺,知道憑修為用刀相搏不可取,最妙的方法乃是現出原形,把這石皮巖骨的異獸絞殺了吧。 畢竟望天犼雖然在異獸中較為木訥,卻也是性格急躁,非常沒有耐心的一個啊…… 他卻不知,洛九江哪有什么原型好化。 不過洛九江雖無強悍異獸血脈,卻有常人難及的天賦悟性。他在望天犼口下幾次閃躲成功,望天犼盯著這螻蟻大小的生物幾番追逐無果,一來二去,洛九江活動開了筋骨,而望天犼也被激起了脾氣。 異獸偏頭,發出一聲音波震顫的狂嘯,與此同時口中也噴吐出熊熊火焰,這一刻恰與洛九江醞釀積蓄了好一會兒的刀尖相對。 一個月前,洛九江舉刀向天,刀尖上有他捧出的一粒由“意”凝聚成的光。 而如今,這一式足以撕開天幕的刀招,又被他重現了。 在起刀一瞬,他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在心中做出的一個承諾——裂穹窿一式完全由他自己悟出,他可以拿去給那些求功法而不得的散修參悟。恰好這望天犼長得像個華表柱子,往書院里一板一立也不費什么勁兒。 火紅刀體隱隱震顫,這一刻洛九江的戰意與他所領悟的人道巧妙相合,論及精彩之處,這刀更勝從前半分。 此刻刀招就是刀意,刀意覆在刀身,而刀身握在洛九江手中,三者相輔相成,讓他出招之前就預料到這一刀的落處與結果。 洛九江長聲笑道:“我有一刀,欲令天下爭看——” 赤紅刀身如燃盡煙火般在被劈開的火焰之中碎裂散落,方才還大怒咆哮的望天犼被這當頭一刀連腦殼都斬開了半個,喉中噴出一道不甘的殘息。洛九江全身氣力都托付在這一刀中,便如當日破界一般,在無數殘刀碎片中直直墜下。 也如同當日一樣,公儀先生和雪姊一般穩穩地接住了他。 只是不知為何,公儀先生臉上盡是急切,比起托著他的后背,他好像更想揪住洛九江的領子:“你那一刀里,怎么會有斬風廬的形貌?” 比起往日的沉穩悠閑,公儀竹一向華美的音色此刻都變得有些啞意:“淵兒,你怎么既會音殺?又會斬風廬?” 后來洛九江回想起來,只覺自己至少有一半腦袋隨那一刀一起出去了,他竟愣愣回答:“冤兒?先生,我沒什么冤屈之處?!?/br> 公儀竹:“……你不是沉淵?” 洛九江喘勻了一口氣,聞言亦十分錯愕,他扶著一旁樹木站起,把大半個后背靠在粗糙樹干上,小腿仍因脫力打顫:“先生可否有什么誤會?我未沉冤,也無需昭雪?!?/br> 公儀竹:“……” 兩人四目相對,彼此之間都想不通對方怎么突然變得不解人語,莫名其妙。 公儀竹到底虛長許多年歲,見這里說不通索性換了個方向:“你的原形呢?化出來讓我看看?!?/br> “……”洛九江百思不得其解公儀先生為何此時如此強人所難,他時到如今真覺得有些沉冤了:“先生,我是個人類,沒有原型的?!?/br> 他見公儀竹目光發怔,只好無奈至極地補充了一句:“若您真非要我化個原型出來,小子也只好脫了衣裳編圈花藤帶上,假裝自己是個掉毛掉禿了的英俊類人猿?!?/br> 他這時候竟然還記得打岔,換個人來真是恨不得一掌把他夯進地底下。也只有公儀竹跟他相處了幾天,對他喜愛得要命,簡直濾鏡入腦,此時此刻竟還有余力想著:好孩子,這份伶俐勁兒真是同滄江一模一樣。 公儀竹深吸口氣,無論心底如何驚濤駭浪,卻也重新恢復了平穩語氣:“你若不叫沉淵,那又是誰呢?” 洛九江此時方明白“沉冤”乃是個名字。他一邊在心中嘀咕爹媽不走心,一邊誠實回答道:“我是洛九江?!?/br> 這個名字……這個名字! 公儀竹就是再不通俗務,對于消失了若干年的枕霜流剛一出面立界,就私下里找得天翻地覆的對象也是有所關注的。 他強壓著自己的語氣,不讓自己如今近乎洶涌的心潮從口吻中泄露出來:“那你的師父……” 洛九江有點奇怪地看了看公儀先生,但還是如實道:“家師姓洛,名諱是個單字,為‘滄’?!?/br> 公儀竹:“?。?!” 雖然跟“枕霜流”三字不沾一點邊,可一聽滄江的滄,他還有什么不能明白! 身為千百年來都優雅從容,興趣高雅,愛好音樂的異種囚牛,公儀竹萬萬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破功到在心中瘋狂罵娘。 ——這他媽,這他媽是那耍蛇的徒弟! ——他認錯人了?。?! 第104章 誰家高徒 在上百類異獸之中,喜好音樂, 情cao高雅的囚牛算得上是脾氣最溫和的幾種異獸之一。若不是這樣, 公儀先生只怕在弄清“洛九江原來是枕霜流徒兒”的第一時間, 就怒火上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覺得自己是被這對師徒耍弄了, 沒準會當場要洛九江一條小命。 而今,雖然他已經被急轉直下的事態氣到頭昏腦漲,但公儀竹百年修養仍在, 就是心中早翻起驚濤駭浪, 但克制自己閉目緩神片刻后, 他還是能把整件事從頭問起。 此前他先入為主以為這孩子是沉淵的原因之一,就是由于見到了他丹田里的蜃珠。 要是別的東西, 例如印鑒一類還好冒充, 但蜃珠這一項真是整個三千世界里也獨椒圖一家別無分號。起碼就他所知, 這些年里椒圖也只給了沉淵這徒兒一顆。那洛九江丹田里這顆真是來路存疑——總不能是他截住了沉淵那孩子, 然后挖出來的? 公儀竹負手踱了幾步,冷不丁回頭望向洛九江:“孩子, 你那顆蜃珠從何處得來?” 洛九江臉上殊無慌亂之色:“是椒圖大人親自贈我的?!?/br> “……”公儀竹上下巡視過洛九江面孔, 發覺他臉上是真沒有心虛之態, “哦?不是從別人那里拿來, 是椒圖送你的?這是何時何地的事?” 眼見公儀先生從剛才開始就查起了戶口, 洛九江眉頭微皺,口中卻仍然回答了這個問題:“時間相距一月左右,地點在一處地宮之中……那地宮具體在哪兒關系到我一個朋友出身, 為她安危著想,先生如何問我,我也不能說了?!?/br> 他雖然不肯說,但囚牛與椒圖向來交好,公儀竹只要傳音同椒圖問出“地宮”二字,那還有什么不明白?這孩子一向聰明,想來不至于說這種一戳即破的謊。 公儀竹凝視了他一會兒,見他神情堅定,將嘴唇抿成一線,顯然下定了封口的決心,便另換了話題:“你身上的龍氣,又是怎么回事?” 洛九江苦笑道:“原本我還欲請教先生,我身上有龍氣被您看出來就算了,您怎么第一時間就發覺我同他兩情相悅的?我們分開那會兒我尚不知道他的情意,莫非龍氣還分道侶版和非道侶版嗎?” 原來自己那聲恭喜是被往這個方向誤會了。公儀竹思忖道:要是這么想,似乎也說得過去。 也是太巧,偏偏這孩子丹田里有蜃珠,身上帶龍氣,而且還會自己的音殺,名字里也帶水字偏旁,而且干脆就有一個字和滄江一樣。 仔細想起來自己幾次在他面前描述椒圖,都并未提及他的沉默寡言,只是淺淺埋怨一句,這孩子誤會也不奇怪,畢竟枕霜流那人埋怨他性子不好也是輕的,他屬于陰陽怪氣那個等級。 ……等等,剛剛這孩子說什么來著,道侶? 公儀竹猛然一個激靈:自神龍隕落之后,天下間唯有青龍才算天生龍。剩余龍族都是從蛟身后修煉過來,就是天賦再出眾,能轉換成這種把龍氣沾在別人身上的程度也要百年時間。自己眼前這孩子剛多大?有十六沒有? 這哪是什么道侶,明明是個變態! 被這么打了個岔,剛剛被“枕霜流徒弟”五個字壓下去的關切重新浮上公儀竹心頭,洛九江不知道這短短一會兒內對方心思如何百折千回,他只知道自己回答過龍氣問題后,公儀先生就沉吟良久,方緩緩道:“你那個‘道侶’,改日讓我見見?!?/br> 多年養氣功夫,讓公儀竹說這話時語氣口吻仍無一處不佳,洛九江半點沒看出不對來,不假思索道:“千嶺為人極好,天賦悟性,無不勝我百倍千倍?!?/br> “嗯,那很不錯?!惫珒x竹展開一個微笑:“你這個道侶,我想會很喜歡他?!?/br> 洛九江聞言松了口氣,他稍等了一小會兒,見公儀竹不再開口,便問出了那個他從剛才開始就抱有的疑惑:“先生剛剛叫我‘沉淵’,是一直都認錯了人?” 對于這個問題公儀竹倒不吝解答:“那孩子是椒圖的弟子,本體又是蛟族。蜃珠難得,我初見你時誤會了?!?/br> 頓了一頓,他搖頭笑道:“說來也是先生不好,對你時總是‘孩子’、‘孩子’的叫,要是我早叫你聲‘淵兒’,也不必誤會到今日?!?/br> 洛九江玩笑道:“現在先生知道了,再叫‘江兒’也不晚啊?!?/br> “這個就算了?!惫珒x竹又順手揉揉洛九江腦袋,“這兩個字……可不好隨便叫的?!?/br> “先生也認識我師父嗎?” “認識?!惫珒x竹臉上又掛上了方才提及洛九江道侶那般神秘莫測的微笑,“你師父么……我可是太認識了?!?/br> 嚴格說來他和枕霜流其實并無太大恩怨。他早年與卻滄江一同長大,可稱得上是一時竹馬。要說暗里動過東墻之思,那確實是有的,但念頭也只是念頭而已,在付諸實踐以前,滄江就遇上了枕霜流。 三人相聚之時,他確實看枕霜流不慣,但戰火是對方主動挑起來的——以枕霜流當時出身,發覺公儀竹對自己的些許惡意之后,第一反應就是入夜里潛進他房間抹脖子。 囚牛雖然性情在異獸之中較為溫和,但好歹也是九族之一,哪會沒有脾氣,何況那時候大家都正是年少輕狂的年紀。 要是換做今天公儀竹可能會避出去等白天再找人談談,但那工夫他管這個?于是兩人當場開掐,大半夜的拆了店家半棟小樓,最后還是卻滄江察覺動靜,連夜從百里之外飛奔回來,阻止了兩人繼續真人快打。 后來他們之間便問候不息斗毆不止,直到卻滄江離世,枕霜流從此消失得跟世上查無此人一般,公儀竹渾渾噩噩撞進青龍書院里,最終成了現在這個公儀先生。 其實到了沖突后期,公儀竹看枕霜流已經愈發順眼,只是那時兩人的關系已經勢同水火不可調和,彼此之間來回尋釁滋事的行為都算交流感情的唯一方式。 不過他估摸著在枕霜流那邊兒,心理變化可能完全相反,沒準還覺得恨他入骨——這耍蛇的是個思考回路單程式的死心眼,他理解不了一加一以上的復雜感情。 公儀竹習慣性在心中編排了那玩蛇的混子一頓,轉眼就看到對方的愛徒正在自己身邊。他若有所思地露出一個微小,鄭重對洛九江道:“九江,你近日可有不適?” “先生何出此言?” “我看你眼尾雜亂、山根凹陷、目生血絲、眉心紋亂,又兼已印堂發黑,眼眶發青……怎么瞧都是大兇之兆啊?!惫珒x竹煞有其事道。 洛九江聞言微愣。他不怎么信命,但公儀先生顯然是信的,不然從前也不會說什么“你名字利火克水”一類的話。既然對方這么說了,他也順著公儀先生的話風說:“那依先生看來,我該怎么辦呢?” “據我平生所學……”公儀竹沉吟道:“這些面相都指向一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