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關于女孩兒的具體安頓可能會涉及到一些瑣碎細節, 但想來也不會太棘手。唯一麻煩的事情其實到不在這丫頭身上—— 洛九江至今也不想回憶, 自己抱著孩子和陰半死一前一后回到崔嵬峰上時, 周圍為何會爆發出山崩海嘯一般的巨大咆哮。 “他們!孩子都生了!” “真是修真一日人間一年嗎?” “女孩兒!女的, 孩子已經老大了!” 洛九江幾欲嘔血, 偏偏人群中還不乏有人掌握真理般宣布道:“我就說過,孩子是小洛抱著的!” “小洛豈會弱于峰主這什么都說明不了??!”洛九江甚至聽到一位丹峰師兄不服氣的聲音,“哪個有腦子的人會讓陰峰主抱孩子!” 洛九江:“……” 除此之外, 竟還有人不知抱何居心,想要攪混水一般的雀躍歡呼:“好好好!” “相愛相殺!” “三年抱倆!” 洛九江:“……” 洛九江咽下喉頭的一口甜腥,作為一朵已經被淹沒在人民意志大海中的浪花,洛九江決定重跳一回崔嵬峰。 陰半死一把揪住了他。 陰半死撩開左側遮面的劉海,陰氣沉沉地環視了一圈,三息之后,周圍十余座山頭全部啞然噤聲,山谷間的喧嘩回音漸漸散去,四下之間,獨剩澗中清越鳥鳴。 “站著?!标幇胨赖愿缆寰沤?。 然后洛九江終于親面了陰峰主的可怕之處:一片寂靜之中,這位堪稱傳奇的峰主先是用那冷淡到甚至沒有生氣波動的眼神依次劃過周圍山頭,確認沒人敢在此時走神溜號乃至找事后,他簡短道:“比斗是朋友邀約,孩子是我徒兒,洛日天,是我朋友?!?/br> 頂著陰半死的凝視,全場無人敢高聲驚叫,一時只聞諸人的竊竊私語之聲,逐漸匯成一股松濤般的音浪。 在音浪之中,陰半死抬起了一只手。 那聲音便被瞬間遏制,干脆利落地像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雞。 “為表清白,”陰半死吐字如針,一語既出便斬釘截鐵,不容懷疑,“洛日天會出家?!?/br> “什么?”說什么也沒想到事態會以這種形式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洛九江錯愕地睜大雙眼,“不不不,我并沒有這種打算——” 陰半死根本就不聽他說什么。 他瞬間拎住洛九江的后領,指縫之中夾著一排細針,也不知什么時候又把靈氣打進洛九江體內,定住了他半面身體的經脈,隨即在他背心一按,將他平平推向方才那個裁決勝負的師兄,平靜決定道:“剃禿?!?/br> 四野之中,只能見到隨風飄落的無數煩惱絲,和一名可憐少年發自內心的慘叫。 …… 后來的事情洛九江不想提。 總之他對游蘇及時趕到,拼命阻止了陰半死主動往自己頭上摁香疤的行為表示無盡的感謝。 當然陰半死接著就給他配了一帖新藥,又托弟子給送過來。那藥敷上不到一刻,洛九江光禿禿的頭皮上就重新生出黑亮青絲,最終長短幾乎同他“被剃度”前分毫不差。 出家云云,只是玩笑罷了。 此事過后,游蘇不解地問洛九江,他可有什么地方嚴重得罪過陰師兄? 洛九江仔細思考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沒法確定游蘇指得是哪件——畢竟他得罪陰半死的地方有點多。 總而言之,除了那天的場面在學院中津津樂道,廣為流傳之外,此事沒給洛九江造成什么惡劣影響,還順便為他洗脫了一下原本愈演愈烈的桃色新聞。 不過從此之后,書院中成群結隊過來參觀洛九江的人數倍增,其中不乏志趣相投之人,洛九江左認半隊,右識一群,最后還真湊夠了大半本百家姓的哥哥出來。 他去云深峰上領那白鳥下山之時,順便把此事當做一樁軼聞同陰半死說了。陰半死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了洛九江半晌,然后默默遞給了他一本千字文。 洛九江覺得這份期望可能有點難度。 ———————— 而在這些日子里,藥峰上曾起的一點小小波瀾,則不為洛九江所知。 將時間撥回洛九江與陰半死比斗之際,遙望著崔嵬峰頭的裁決結果,一個水藍衣裳的蒙面姑娘無聲地從微觀的藥峰弟子中擠了出去。 她氣質穩重,眉眼間的神情又很沉靜。即使作為本場比斗發起的直接原因,在見到這個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比試結果后,她也并無異色,反而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擔一般,連步伐都輕盈了幾分。 回到自己藥峰上的住處,覃昕從書架暗格處取出一封早寫好的書信,單獨放在一個扁平樸素的木質長匣里。 她抱著那長匣在妝臺前坐下,素手于木匣上摩挲了一會兒,仿佛了卻了最后一點眷戀。對著明亮銅鏡,她解下面上覆著的白紗,露出一張傷痕遍布的臉。 那張俏臉上足有十幾道橫七豎八的劍痕,看樣子傷口尚新鮮,其中有幾道還沒完全收口,邊緣發干,露出里面暗粉色的肌rou,將女子秀美的面孔毀得慘不忍睹。 女子大多重視自己容顏,然而面對鏡中映出的這一張臉,覃昕不但神情平靜,甚至還可稱做釋然。 她緩緩拔出自己貼rou放置的防身匕首,這吹毛立斷的銳利兵刃被她舉在眼前凝視了好一會兒,她才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用力將其向下一揮。 幾點血色迸濺在空中,寒芒的青鋒驟然染上了赤紅顏色,鮮明刺目。 ………… “師姐?”紅藥遲疑地看著眼前白紗覆面的覃昕,饒是她一貫心思并不細膩,卻也隱隱感覺到對方狀態不對。 覃昕點了點頭作為回應,她將紅木匣子塞進紅藥的手里:“別打開,等峰主回來后,你把這個奉給他,然后你就去閉關,不閉個一年半載不要出來?!?/br> “好,可是為什么……”紅藥皺著眉頭遲疑道:“還有師姐你為何要用腹語術,而且還蒙了臉……” “師姐做了不好的事,再沒臉見人而已?!瘪康?。她似乎不太關心紅藥具體怎樣回答,得到紅藥會把木匣遞給峰主,自己也會好好閉關的承諾后,她的神情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 “師姐走了,你要保重自己?!瘪繉⑹职丛诩t藥肩頭停了一停,便果斷抽手離開,臨走前,她與自己小師妹的紅衫子輕擦了次肩。 那是紅藥最后一次見到覃師姐。 她性格偏于木訥遲鈍,很久以后也想不通峰上具體發生了何事。她只知道那匣子看著分外眼熟。她把這眼熟的小匣子給峰主送了過去,峰主原本只是拆了信封漫不經心地看看,只是三行讀過,他的臉色就陰沉下來,將盒子夾層打開一半又合上。 他讓紅藥下去,說自己有要事要辦。 紅藥喏聲應是,退下之時突然想起那紅木匣子緣何眼熟——這是她從前送給覃師姐的東西,只是時間隔得太久,她自己都不大記得。 后來她又問峰主討那匣子,峰主說刷凈了就還給她。紅藥等了好久才等到那普通的紅木長匣,她打開夾層,發現其中有塊黯淡黑跡入木三分,仿佛一塊洗不去的陳年血色。 ………… 覃昕的信很短,陰半死把它讀完甚至還沒用上一炷香。 信中詳細交代了她誣陷洛九江的事情起因與經過,讀得陰半死才看到一半就眉心聚起——洛九江能使掌中花開上半朵,他當初本來也不是特別信對方會調戲女子,心中倒覺得是覃昕同洛九江情人之間置氣的成分更多。 他不知道覃昕過來找自己哭訴還含著這一段內情,她實在應該一被人挾恩逼迫之時就主動告知他的。 然而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見到信尾的“弟子自知犯下大錯,再無面目示人。幸而洛公子并峰主均無大礙,能令弟子心頭稍安。弟子妄動口舌,今日愿以此為戒,自逐出峰,甘受rou刑,以儆效尤?!?/br> 陰半死也算了解自己峰上這個女弟子,知道她性格外柔內烈,如今見信中有決絕之氣,心下已經有了預感。 他打開木匣夾層,剛剛抬起一半隱隱看清那物輪廓,就又飛快關上。 那一眼足夠醫療經驗豐富的陰半死確定它的來歷,何況還有血腥氣撲面而來,幸而給他送東西的紅藥是個呆呼呼的傻丫頭,這才沒發現什么端倪。 隨口拿話把紅藥支走,陰半死才重新打開了匣子。淡淡鐵銹氣縈繞在鼻端,呈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截女子的舌頭。 三息以后,陰半死站起身來把那匣子放好,再拿起一個通體閃爍著不詳墨色的瓷瓶,于空無一人的書房中森冷一笑。 與洛九江有了過節,倒威脅他峰中女弟子做刀,那個叫邱常云的家伙莫非還想全身而退不成? 他許久不動真火,當真有人忘了他一手藥力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功夫。 第98章 邀約 陰半死一路順著痕跡追至古森。 覃昕做藥峰弟子已經有些年頭了,連皮rou里都沁入了藥氣。這藥氣對常人來說可能都微不可查, 但對于陰半死來說已經足夠尋覓到女弟子的蹤跡。 當陰半死找到覃昕之時, 她正持劍與邱常云相互對峙, 左肩處有一處貫穿箭傷,箭尾被她削了下去, 但箭頭仍扎在rou里。 陰半死一眼就見到邱常云小腹上一處狹長傷口,創面不小,但余力不足, 顯然是劍的主人曾為鐵刃入rou的特殊感覺一時手軟。 極隱晦地, 陰半死眼中閃過一絲嘆息。 覃昕剛通過學院考核就被他親自點進藥峰, 到現在也有半十年數。他教了她足足五年,可覃昕除了做他陰半死的弟子之外, 卻更是個書院弟子。 一邊這么想著, 陰半死一邊無聲落在邱常云背后。覃昕猝不及防見到自己峰主, 手上送出長劍的動作不由一停。邱常云忙抓緊這空當將短匕極力劈下, 堪堪劃過慢了一拍的覃昕耳側。 那一匕擊落了覃昕一縷秀發,還削斷了覃昕掛在耳上的白紗。 一瞬間里, 因邱常云背后陰半死而失神的覃昕, 與見了她尚還浮腫的毀容面孔而驚愕不已的邱常云, 刀匕相向的兩人, 竟然如此一致地保持了同一種表情。 兩人相對呆立的情況只存在了短短一剎, 下一刻邱常云便因背后逆流灌入的一道陰冷靈力禁不住發出慘厲痛叫。在古森郁郁枝葉中投下的斑駁陽光下,隱約可見陰半死手指上纏著幾道靈線,對付區區一個邱常云, 他連針都用不上掏。 邱常云疼到渾身失力軟軟跪倒,被陰半死抬腳踩住肩頭,直到朝地的面孔已深深埋進古森雨后松軟潮濕的泥土里。整個過程中陰半死連眼神也不曾落在他身上過,只是皺眉看著自己曾經的女弟子:“我罰弟子,沒有這么重?!?/br> 覃昕低著頭,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她嘴唇緊閉卻仍能發聲,說得乃是腹語:“峰主對我等一向寬宏,我只是不能原諒自己?!?/br> 陰半死眉心豎紋更深,卻沒再說什么話挽留。 多話不是他的風格,何況這個女弟子一向很有主意。 他只是遞給覃昕一瓶藥膏并著一丸丹藥,簡單交代道:“洛麻煩不愛和人為難,你這回犯錯有內情在先,又自逐出峰,此事已了。你何時想通,何時用藥?!?/br> 說完這話,陰半死用腳掌把快要窒息的邱常云從泥地中撥拉出來,轉身時袖口不經意般灑下一簇淡灰粉末,盡數被險死還生大口喘氣的邱常云吸入鼻間。 從始到終,陰半死碰觸邱常云都全用鞋底,甚至不曾拿腳尖沾過他的衣服邊兒——他嫌臟。 說起來陰峰主除了少言寡語,容貌古怪外,還真有幾分個性。將死之人不治,他嫌丑,邱常云這種混賬他不挨,是嫌臟,就連和洛九江一同往人間去了一回,半空中還要嫌洛九江窮。 這些挑剔的瑣碎細節放在旁人身上,多半要被貶上兩句,可一旦由陰沉冷淡的陰半死做出,簡直要感動得旁人熱淚盈眶,好像這一身鬼氣的云深峰主也活出點人味兒一般。 覃昕對著陰半死的背影,兩道淚水緩緩而下,經流過她臉上橫七豎八的新傷,綻裂的血口子被鹽水蟄得生疼。 小小一瓶藥膏足夠處理了她臉上肩上的新傷,而那丸丹藥則能保她晉升入金丹。 修士的傷藥效用不凡,但對斷手斷腳一類的截斷傷卻無可奈何。只有修至金丹方能重塑殘缺肢體。 陰半死身為藥峰峰主,一向憑醫說話,講究的是調和人體的陰陽之氣,而不像丹藥一般一味追求效果。這種能讓覃昕從筑基二三層一躍升至金丹的丹藥基本是在透支她的天資,陰半死把這個給她,已經是違背了他一向的原則。 可陰峰主又能怎么辦呢。小姑娘執意要走,一張臉又毀成那樣子,現在憑著心底一股決絕之氣未散,做什么都覺得沒錯,可等哪天一覺醒來也許就怕丑怕到蒙著被子悄悄地哭。他也只好給這女弟子一點東西,好讓她后悔時還能有幾分轉圜的余地。 這種時候,哪還分什么藥不藥,丹不丹? 覃昕對著陰半死遠去的背影伏倒于地,額頭緊抵著手背,淚花吧嗒吧嗒地滲進松軟泥土里。這個自己下手毀容時也沒流一滴眼淚的姑娘,此時直哭到噎聲喘不過氣來。 與此同時,胸口上有微弱起伏的邱常云驚恐地發覺,自己竟然從指尖開始活生生地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