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在那一個瞬間,游蘇看到洛九江嘴角微動,那表情閃現得太快,以至于他不能確認這是個未成形的冷笑,還是不屑的一撇。 “劍乃君子之器,書院弟子多好佩劍,懸珠弟子多用天青劍,好配勾云紋。抱玉弟子喜飾雨歇劍,配湘竹紋。阿蘇,你告訴我這兩種劍的材質是什么?怎么打的?能不能說得詳細一點,最好和你跟我講里衣衣料一樣細致?” “……”游蘇茫然地張了張口,慚愧道:“洛兄,你問我的我不知道?!碧烨鄤陀晷獎Φ膭y他雖然知道,可洛九江已經說了。 “師姐師妹愛談衣料首飾,師兄師弟們就不曾聊過武器名騎?”洛九江神色間滿是飽含嘆息的不出意料,口上卻依舊道:“阿蘇,你不是故意厚此薄彼,重女輕男吧?” 這話問得輕巧,對于一直飽受“君子”教育的游蘇來說卻不亞于一記指責。他猝然睜大了眼,卻發現自己竟一時拿不出證據來反駁,幾息之后才弱聲弱氣道:“……我從沒有?!?/br> 然而為何這種區別對待表現得這般明顯,他此前還燈下黑地一點沒發現?游蘇呆呆跪坐在小舟上,只覺得腦子里亂糟糟的,自己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游蘇被洛九江拿兩個對比鮮明的例子放在眼前,一時被繞得糊涂,洛九江心里卻是越來越清楚。他用問題繼續牽著游蘇走:“你怎么會特意去記那些討女孩兒歡喜的東西?” 是啊,他怎么會只顧著女孩子喜歡,未想過師兄弟也有不愿冷場的需要?游蘇低下頭,幾乎完全不符合他一貫禮儀地把臉深埋在手掌里—— 似乎也沒有誰把這件事作為一樁課程專門教他,只是身旁的丫鬟們從小陪他長大,換了新衣服新胭脂就都一定要他看看再說上兩句,他若推辭了或說得不對,她們就都難過的要命,他便明白了面對女孩子時要格外溫柔耐心地去對待。 看他總為這些小事苦惱,嬤嬤就在身邊侍女們換了新妝之前先偷偷給他講一遍。后來見游蘇對這個不算反感,她也不知從哪里弄來關于這些東西的玉簡,讓游蘇沒事就看看。 然后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書院女孩子們中最流行的衣裳面脂等資料,就會定期放在他桌上了。 他最開始也擔心過專門對女孩子這樣殷勤周到會不會反讓姑娘們心中不安,覺得他不懷好意??赡嵌螘r期也不知怎么了,身邊的侍女們動不動就因為這樣的事哭,嬤嬤告訴他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她們最嬌妍的時候就最脆弱,他若能哄好她們,她們便不會哭了。 嬤嬤平日里既管理照顧著他的生活起居,又是為他修煉開蒙的師父。對他來說,嬤嬤半師半仆,又身為女人,比他更能理解那些侍女,說出的話自然可信。 看他果真去研究那些資料,把哭泣的婢女們一個個哄勸妥當,嬤嬤笑得格外開心:“我們小公子以后一定極得女人喜歡?!?/br> “我不是為她們喜歡我,我只是不想她們難過?!?/br> “都一樣,都一樣?!眿邒叽认樾Φ溃骸靶」訍蹜z姑娘們,姑娘們也都喜歡小公子,這更好啊。小公子以后可以娶很多喜歡的女孩子,好好照顧她們,說她們喜歡的話,不讓她們哭,她們再給小公子生很多很多可愛的孩兒……” 游蘇被舊日回憶緊緊纏繞,洛九江的問題卻還沒問完。 “你樓名聚賢,怎么最后招來的幾乎全是師姐妹們?” “不知誰起的諢號把我想要的畫魂叫成‘美人圖’,倒讓師兄弟為這名字望而卻步了?!?/br> “嗯,又是一次有誤的謠傳?!蛹t’也是以訛傳訛,‘美人圖’也是以訛傳訛,別管謠是怎么造的,怎么傳的,最終都在你身邊聚起了一群對你愛慕有加的紅粉?!?/br> “……洛兄?!庇翁K被洛九江壓著火氣的語調喚醒,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我好像做錯了什么,可我不太明白……” “你當然不會明白,連我都是才明白?!甭寰沤淅湟恍?,眼中卻殊無笑意,唇角弧度冷厲如刀鋒,“你剛剛十四歲,元陽未泄,當然不允許你懂。等你修為夠了,又到了知人事的時候,愛慕你的女兒們個個投懷送抱,為你如癡如醉,哪怕結金丹也不斬赤龍,只為了替你生兒育女時,你或許還不需要明白呢?!?/br> 游公子連去個書院校場都有人貼身保護,現在被他拉到這四面不著的湖心之上,防護工作只會更嚴密。洛九江若是真聰明,最開始時就該拼命裝瞎,只揪著游蘇竟然對布料材質了若指掌一事打個趣就過,可是誰讓他是個天下第一號的大傻子? 他煉氣七層時能為寒千嶺當場跟族中地位最高的客卿洛滄翻臉,如今也不怕為了游蘇一口點破這樁破事,和富有半個修真界的游家叫板。 明明知道周圍不可能沒有游家耳目,也眼看著游蘇眼中神色不定,離想通就差臨門一腳,洛九江“呵”地擊水笑道:“好一個名門富貴地,好一個珍貴的三十二代單傳!” 即使被裹在層層堆疊著隱蔽陣法,溫度會自行調至最適宜的繡錦之中,游蘇仍是驟然打了一個寒顫! “……可家里確實深愛我?!庇翁K顫聲道:“他們不是……” “對,他們愛你,這倒沒有假?!甭寰沤c頭道。 游家確實愛著游蘇,并不是只把他當成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來看。 要是只想要游家第三十三代子孫,那只要保證游蘇的人身安全,何必管他長成什么模樣?雖然現在游蘇的“君子”模樣也不能說是特別好,但靈石在游家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把他教成一個拿錢砸人貪花好色的紈绔豈不是簡單多了? 一般嬰孩的資質與父母資質修為切切相關,而金丹女修多會斬赤龍??删退闳绱?,錢能通天,若用各色珍寶為代價,別說金丹女修,就是不斬赤龍的元嬰女修也能換來。要好資質的孩子還不容易?若真把游蘇養成個小色鬼,那只要他功能齊全,生孩子就不成問題。 但游家耗費更多心力,把游蘇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這樣的游公子或許過于心軟,或許太不知世態,但他是個讓人喜歡的好人。比起讓游蘇早早知道女色的好處趕緊為游家留下子嗣,免得像他夭折的哥哥們一樣出了什么意外,他們選擇以游蘇修為心性為重,令他純情的被女孩子握著手都會臉紅。 因為不愿讓游蘇感覺自己只是個播種的工具,他們就把事情包裹的更順水推舟,更金玉其外—— 游蘇是自己愿意讓女孩子們開心的,姑娘們也是自己心甘情愿喜歡上游蘇的,如果計劃進行得足夠順利,那游家在未來會得到足夠的子嗣,而游蘇同時也不會惡名纏身,不會有“我只是個傳宗接代的工具”這樣的想法,當然也不必為此而感到痛苦。 一切都是這么順理成章。 如果不是他們太過看重游蘇,以至于讓他生活的過于局限了一些,游蘇甚至可以是一直都很快樂很快樂的。 “然而來硬來軟雖然手段不同,結果不還是一樣,只給你一種選擇,只準你往一條路走?”洛九江聲音冷得仿佛結了冰碴:“你們家當你是什么?被他們控制在股掌上的東西嗎?你明明是屬于你自己的!” 洛九江一把握住在小舟上幾乎僵成一塊石板的游蘇手腕,再次向水中用力一扯。 “阿蘇看我!” “就算不知不覺間已經被人剪去飛羽,沒能在最開始就一沖上天,你也能學會游泳,潛進海底,選擇做魚啊?!?/br> 洛九江低低說了一聲“冒犯”,手中長刀一晃,一挑之間快如殘影,已然破去游蘇肩上兩顆避水珠。至此洛九江仍不收刀,刀背借力向前抵上游蘇胸口,平平沿著游蘇身體貼過,勁力恰到好處透進去,沒剮蹭起游蘇外袍的一根絲線,卻讓游蘇裹滿彩塵的里衣片片碎開。 原本以游蘇為直徑的氣泡大球驟然破裂,游蘇身體豁然一沉,一種與浴湯時相似而不相同的感受突然被他所感知。 有一個瞬間游蘇以為自己會就此沉進湖里,然而洛九江的雙手正放在他的腋下,正穩穩地托著他。 “阿蘇,這是泡在湖水里的感覺。深吸口氣然后閉眼,不要用鼻子呼吸,我帶你入水?!?/br> 游蘇頭腦中仍混亂一片,幾乎是不經思考地,他下意識遵從了洛九江的話。 腋下突然一空,背上卻按上了一只手,游蘇一下沉進水里,他本能地揮舞四肢掙扎,想要大口呼吸,卻有另一只手先一步掩住了他的口鼻。 慌張的時間只存在了一彈指,他就被重新帶出水面,洛九江的聲音重新在他背后響起:“阿蘇,剛剛就是入水的感覺——你不摘下避水珠試試,或許永遠都沒法體會那是什么滋味?!?/br> 游蘇點頭。在這樣冰涼涼的湖水里,經過剛才那一沉一浮的過程,他不知怎地,奇異般地平靜了下來。 突然知道的事情很糟,可游蘇并不覺得被瞞著就更好。何況洛九江點破一切后還在,并沒把攤子掀開后拍拍手就走,有洛九江陪著,這件對游蘇來說簡直如同天大般的事似乎就沒那么糟糕。 洛九江從游蘇背后轉到他的面前,雙手依然穩穩地架著游蘇,不讓他因這種陌生環境而感覺害怕:“我曾經被困在一個人不當人的鬼地方,那地方只給人兩種活法,要么禽獸不如,要么豬狗不如,你猜我最后怎么辦的?” 游蘇把詢問的眼神投向了洛九江。 “我把那鬼地方的天給捅了個大漏?!甭寰沤蔚冻銮?,刀花一轉:“就像這樣——” 尚有一刀在手,洛九江就無所畏懼。 洛九江一刀蓄勢斬出,霎時將湖水平分做兩半,那一瞬間游蘇看到湖水在逼人刀氣下形成兩道水墻,水墻夾著一道上寬下窄的縫隙,透過那斜面般的水縫,游蘇剎那間把整個湖泊從淺到深的魚蝦種類都看個分明。 他看到色彩繽紛奇異的小魚,也見到了洛九江剛拋上船的那種大家伙,他還見到湖底潮濕的湖泥,上面已被洛九江分湖一刀留下深深印記—— 即使洛九江刀意盡而收刀,湖水在游蘇眼前重新合攏,那一幕仍在游蘇腦中定格。 “我當初呆過那鬼地方的規則嚴苛,比你現在這種軟刀子厲害多了。他們叫囂著不遵守就死,最后還不是被我一刀捅破?!甭寰沤瓝P眉道:“有時候環境只給你固定的選擇,但并不一定非按照他們安排的那么做?!?/br> “阿蘇,我剛剛揭開這事,只因為我不能看你連選擇的自由都沒有。你家里確實仍然愛你,這件事也不算太急。如果你深思熟慮后隨便哪條路走到黑,洛九江絕無二話,全都尊重你的選擇。你若覺得現在不錯,那我便相信這真是不錯;但你若需要我幫忙,我當初能拼命斬出那樣的一刀,現在也能為你揮出更多刀?!?/br> 游蘇喉頭微微一動:“因為洛兄是我的朋友,就像我視洛兄如至交,甘為洛兄蕩產傾家一般?!?/br> “是的?!甭寰沤嵵氐卣f。 只兩個字,被他說得肅穆莊嚴,熨帖著火炭一般的熾熱溫度,猶如絕不輕發的許諾。 游蘇長呼口氣,微閉雙眼,突然感覺自己很想作一幅畫。 為剛剛千鈞分湖的驚艷一刀,為洛九江。 第92章 血畫 游蘇想要畫畫,可惜周圍環境并不算太好。 洛九江剛剛一刀驚起湖心大浪, 小舟從頭到尾被打個濕透, 根本沒有能平鋪放紙的地方。 不過這并不是問題。 游家老祖雖然以畫魂起家, 不過近幾代早就不在畫魂之上投注太多精力,連帶也沒指望過游蘇在畫魂一道上做出些什么成就。游蘇能畫到現在, 只因為他真的愛畫。 這個從來錦衣玉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捻著的花不是天生就該在花簍里呆著的小公子,可以為了突然迸發的靈感以指做筆, 拿他那雙日日用千金養護的手指在粗糙木桌的薄塵上勾勒線條, 如今也同樣可以為了自己滿溢的表達欲撲在濕漉漉的死魚上, 把圓潤的指甲微微戳進雀舌鱸銀白魚腹上柔軟的魚皮里。 洛九江游過來扒著船邊看了兩眼就笑道:“看你起勢力道是個大件,這魚還是嫌小, 你畫不開, 看我給你找個長度合適的來?!?/br> 游蘇略有些惋惜地悵然地放開雀舌鱸, 顯然是認同洛九江的那句“嫌小”, 但湖心水汽蒙蒙,四下不沾, 他儲物袋中又何嘗沒有紙筆, 只是不好擺開罷了。他剛想阻止洛九江替他尋畫布的舉動, 耳邊便炸開一陣沁涼的水霧。 游蘇猛然側頭, 只見洛九江雙手持刀, 刀尖正筆直地扎進水里。不知他刀氣與靈力怎樣發出,只見一道水墻憑空從湖心升起,頂端活水持續落下, 而底部仍有新水源源不斷地供給上去,使水墻始終維持在一丈高度。 “你的畫紙,應景?!甭寰沤⑿Φ溃骸爱嬆任医o你取來?!?/br> 他此時雙手正持握刀柄沒有空隙,整個人也半泡在水里,不過雖然手腳俱無閑余,但洛九江還有一張嘴。 他半仰起頭,睜開眼就正對著一片蒼藍的萬里青空,此刻天際無云,他胸中也敞亮無霾,氣由丹田而起,從肺腑而發,清亮長嘯脫口而出,在湖心之上盤旋,于碧色湖水中暗伏。 這聲音先低后高,由缺空積累至滿蓄,悠長氣脈緩緩而出,最終使音色美如華鐘,那清越嘯聲于水中激蕩開來,以湖心為軸,碧湖之上頓生無數波動漣漪。 百千漣漪相疊的畫面固然漂亮,但其中積蓄的威力卻不容小覷,游蘇只是一愣之間小舟就被水波向后推開半尺,他忙灌力于槳,重新劃回洛九江身前。 察覺到碧水之下音殺所做的“功課”已經達到,洛九江聲音驟然變調,所用音殺較方才更加低沉有力。片刻之后,洛九江周身水面上足足出現了百十道逆涌的小小噴泉,每只噴流的上端都頂著一條方才被洛九江音殺擊中的魚。 “阿蘇接墨!”洛九江意氣煥發道:“你只管拿己心做筆!” 他口中每吐一字,就有數十條鮮魚被他音殺割裂,魚血潺潺而出,被心領神會的游蘇隔空吸定,將這現取的血墨匯成在空中一團漂浮的艷紅。 “多謝洛兄送我好紙好墨,”游蘇抬紙把距自己兩三尺遠的血墨團凝成一股牽引到自己面前,赤色的紅在空中凝聚成一道拱橋般的優美弧線,“此畫定然不負?!?/br> 被洛九江刀氣激起的水墻遠觀仿佛凝成堅實一堵,實際湊近了看便能發現其中水流由下而上不斷更換流動,只是洛九江cao縱靈氣的方法穩定扎實,控制著上下水流流動速度基本一致,使其平穩易上手。 這cao作中蘊含的功底可稱一句扎實漂亮,但這水墻畢竟是要做畫布。 “新舊水墻難免交替,阿蘇這張畫可得快點?!?/br> “洛兄放心,畫傾心聲,你剛剛分湖一刀,我見了心中正快慰的很?!?/br> 這張畫果然成得極快。 此前在歇腳小亭桌面浮灰上作畫的那次,游蘇勾勒的線條雖然簡單,但風格卻足夠細膩,不難看出多年功底,而今這幅則由快意與條件同時在心底催逼,最終展現的筆觸完全是粗獷的。 幾乎是不假思索一般,游蘇振臂一甩,一條血線就在水墻上定格,翻涌的湖水沖淡血墨濃度,卻未曾改變它的輪廓。水墻落定的乃是一條起伏弧線,它像是彎肘拔刀的人形剪影,又如同雁環金刀的凹凸刀背,別看畫上只落下了一線血紅,畫中激越的猙獰之意已然初現。 刀鞘則被游蘇匆匆拍上,不到半彈指就固定了形態,它不走心到幾乎只是一串拖長的血色手掌印。在整幅畫被水墻徹底沖淡至形貌模糊以前,游蘇幾乎把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在了刀鋒之上。 比起“靈機一甩”的刀背和一蹴而就的刀柄,游蘇全神貫注地描畫了這道血色刀鋒。 血線剛引至一半,水墻便因承載不住外人施加其上的高深畫意而顫抖起來,被洛九江立即加倍用刀罡穩住,如此一來,水墻之中混合了少許洛九江刀意,恰同游蘇的血畫相合,故而此畫尚且未成,而畫魂已儼然驚現! 一幅好畫往往開頭沖動易得,結尾落筆難收,然而洛九江注在水中的刀氣與游蘇畫中的刀意合璧,使游蘇有如神助一般,比起前半程的屏氣凝神,后半刀刃他則毫不遲疑地暢然一劃! 在劃出這道收筆之前,游蘇轉頭看向了洛九江,像是要把他整個人的神韻都注進畫里。 在這一刻,這個一直溫文爾雅的少年公子,雙眼中閃爍的神光竟是一種對筆下畫卷近乎執迷的瘋狂。 畫成而靈氣動,筆暢則意淋漓。不同于之前那次畫魂只有隱隱的食物香氣,這一回被游蘇用不到半炷香時間畫出的一柄刀,宛如要脫離載體迸出一半,只讓人覺得伸手就能切實地抓到一柄當世難尋的銳利神兵。 若是修為低些的修士,直面這幅血畫時甚至會靈識驚顫,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刀鋒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