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他這幅表現,倒讓洛九江心中確定了一半。他一邊腹誹難道這人正是因為這個表情才叫這個名字,一邊有商有量道:“我并未蒙騙你,但我知道友一定不信。好,那便算我誤入此地又碰壞了這株花木,情愿賠償作價可好?” 陰半死沒立刻就對洛九江動手,卻也看不出是否應允——從他臉上瞧出心思實在太過困難。他淡淡發話道:“問霜花一朵市價百塊靈石?!币贿呎f著,他一邊低頭打量一圈,那棵被洛九江不幸砸中的花樹連枝帶杈已抖落了百朵問霜花。 洛九江:“……”這個價格,確實出乎他意料之外……不過他想想也就理解了,書院學子早晨圍著神鷺射箭,總不能只是為了榮譽和磨練,想必也有問霜花珍惜的緣故。 萬塊靈石他現在恐怕拿不出來,要是這位藥峰峰主非逼他現在就掏,他也只好自己跳到對方架起的柴火堆上,可憐巴巴地提醒他千萬別灑辣椒面了。 陰半死仍不罷休,他說話竟有個大喘氣的毛?。骸皼r且我不要靈石?!?/br> 洛九江不由微笑道:“那便以物抵物可好?”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若是藥峰峰主讓洛九江當場掏出萬塊靈石賠償,洛九江如今賠不起。但要是以物易物的話……他還真有能抵得上這株花木的東西。 當初和謝春殘從地宮中離開之際,他收集了一大包的掌中花種。 當初洛滄壓他背書是讓他最稀有往不稀有背起,其中銘音螺在記載內,掌中花亦在記載內。至于這問霜花還是不久前書生提過,那就肯定沒有掌中花來得稀有了。 “不知道友可否愿以掌中花籽相易?”洛九江從儲物袋里拎出一個自己從前分裝的小包,下一刻,陰半死接過了那不足香包大的小袋子,看起來像是接受了這個賠禮。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袋子,捏出一粒漆黑種子放平于自己掌心,洛九江和他的眼睛都同時落在那其貌不揚的種子之上。 一炷香過去了……兩炷香過去了…… 陰半死緩緩抬頭,盯住了洛九江。 如果之前他還肯讓洛九江選幾分熟的話,現在恐怕就只肯讓洛九江選幾分焦了。 洛九江忙道:“我確實從未騙過你一個字……”他也不解為何種子開不出掌中花,此前也沒看書中記載過這花還挑環境開啊。 一面想著,他一面從陰半死掌心中取回那顆種子。只是一握之間,無根白花便在他手掌上半開半綻,那籠罩著圣潔光華的純白顏色,幾乎讓人的心都能溫柔下來。 看著洛九江掌中順利開放,溫順如同羔羊的花朵,陰半死的臉色終于稍變。 不過他形貌實在太過奇異,蠟黃的臉色再變也很難被外人窺出端倪。他將袋口扎進收進懷中,顯然是默認了這次交易。 洛九江松了口氣,抬腳欲走,又被對方陰惻惻地叫?。骸罢具@?!?/br> “嗯?”洛九江回頭,正對上陰半死無聲在他背后高高舉起的鋒利巨斧:“?。?!” 洛九江下意識拔刀相對,卻恰好與那斧子平行錯過。一句“有話好商量”被生生梗死在他喉嚨里,他眼睜睜地看著…… 看著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藥峰峰主,cao起個比他還壯還重的斧頭,利落無比地就把洛九江身旁那棵問霜樹給砍了。 洛九江:“……” 似乎是嫌洛九江站得還有點遠,此人單手一扯,拽著洛九江領口把他拉近了些,另一手隨便把斧子一扔,巨大斧子震得附近地皮都顫了一下。體察到洛九江正在懵逼的掙扎,陰半死左手收緊,空出的右手一指被剛被砍斷的新鮮樹樁,抓起什么迷蒙如霧氣般的東西引向洛九江,然后啪地在他臉上糊了一下。 如未化冰的溪流一般,某種無形無質的東西被這猝不及防地一下拍入,在他經脈中緩緩流淌,這種感覺寒涼卻不凜冽,冰冷卻不陰森。隨著它的流動,洛九江丹田高懸的那顆明珠也響應一般放出光華,大量靈氣幾乎憑空出現在洛九江體內。 那帶著涼意的舒適布滿全身甚至不用一眨眼,而洛九江的突破也只在一瞬間。 他晉升了。 現在他的修為直逼筑基四層大圓滿,顯然是那白霧與丹田內的明珠相互照應協作的成果,或許也有先前白鷺帶他在高空中飛行片刻的體悟,這三者結合,讓他得到了比其他人更豐厚的收獲。 洛九江睜開眼睛,顯然陰半死也沒想到他修為能漲這樣多,從頭到腳打量了他好幾下。 “剛剛峰主為我施用的是這棵樹的樹魂吧?多謝峰主相助了?!?/br> 據說品階較高的植株會有植魂,作用各不相同,想來這一株的作用就是幫人晉升修為了。 洛九江感激微笑著,在修為晉升和“原來他也不是那么難相處”的驚喜之下,他眼中的陰半死形象變得無比親切,親切到洛九江順手就把自己手心里的那朵掌中花別在了對方襟上,“峰主拿回去做研究吧,還能和種子對比一下,我這里也不圖多留這一朵?!?/br> 仿佛突然降臨的臺風,宛如毫無防備時發生的海嘯,也像是黑暗中撕裂天際的一道猙獰閃電,更如同窄小房屋后背后向你幽幽吐出一口陰氣的鬼影。 陰半死:“……” 氣氛突然壓抑得可怖。 陰半死無聲地低頭看了那朵被別在襟上的掌中花一眼,然后徐徐抬起頭來直面洛九江,臉上神色已經變得分外可怖。 洛九江:“……”不對他好像想錯了! “你……”陰半死只吐出一個字,然而從這一個字的語氣中洛九江卻仿佛已經聽出自己的無數死法,他干笑著倒退一步,便聽對方咬著牙根,從牙縫中擠出冷颼颼地兩個字,“拿著?!?/br> 雖然看他神情似乎恨不得想說“去死”。 洛九江連忙重新乖乖把自己那朵掌中花從他衣服上摘下來。 “……”抬頭再看,陰半死此時臉色已經綠了。 “拿、著?!彼蛔忠活D道。 饒是以洛九江冰雪聰明,也反應了一瞬才找到陰半死讓自己“拿著”的真實對象。他沉默片刻,試探地把手搭在那棵已經被幾斧砍斷,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問霜樹上,不確定道:“這個?” 陰半死鬼氣森森地看著他,沒說不是。 洛九江:“……” 即使問霜樹形貌與桃樹杏樹這樣的果樹相近,但算上樹冠也占了好大一塊地方,洛九江腰間雖有儲物袋,但還沒一個有這么大的空間能裝下它,照這么說來他要帶走問霜樹,似乎也只能一路把它扛下山去。 可縱觀整個藥峰峰頂就只有這一棵問霜樹,他要是就這么帶走了,那明天神鷺再來還能叼到花嗎? “學子們爭射神鳥來贏問霜花,我就這么把它帶走是不是不太好?”洛九江試探道。其實陰半死的意思他明白,無非就是那一包掌中花種太過貴重,幾根斷枝還抵不上價。問題是一來洛九江真沒把東西太放在心上,二來你嫌貴可以抓一把還回來啊。 先斬后奏把樹砍了塞給自己,這豈不是在難為他洛日天? 陰半死垂眼在木茬嶄新的樹樁上一掃,不用說話嘲諷之意也非常鮮明:樹都砍了你再來說這話?放什么馬后屁呢! 問題是誰能想到你殺氣沉沉地在人背后舉斧子是為了砍樹?洛九江揉揉眉心覺得實在頭痛,只好蹲身掄起問霜樹抗在肩上。這棵樹說是價值萬金絕不為過,被他這么一扛氣質全然變味,好像只能進灶膛里去當柴火。 “今日打擾峰主了,我這便告辭?!?/br> 陰半死依舊沒有發聲,他郁郁地看著洛九江,即使表情不動,但無論是微垂的眉眼,周身的氣質,乃至他的發型站姿都透出一種逐客之意。他可能確實有種天生氣場,只要是他足下所踏之地,方圓十里內都會幽幽散發出一個“滾”字。 于是洛九江恍然大悟。 按那書生所說,這位藥峰峰主對于將死之人從來都是一句“難看,不治,滾出去?!彼畛趼爜磉€好奇怎么沒人蒙他麻袋?,F在親眼所見,他才知道紆尊降貴地說一聲“滾”都是此人對將死者特別的優待。 畢竟他平時都不用開口,直接就可以用大地磁場勸人滾蛋。 見洛九江干脆利落地離開,陰半死仍沒移開他的目光。洛九江本就感知敏銳,被那人用釘子般的視線一路追著,下山腳步不由不有越走越快。那視線還十分專一,緊盯他后心不放,仿佛要看穿他的皮rou筋骨,直透前胸。洛九江琢磨了一會兒自己這個地方有何不對,然后腳步驟然一頓,只覺茅塞頓開。 自己懷里,也就是陰半死若真能用眼神把自己錐出個洞來便能看到的地方,好像還揣著那朵又從他襟上拔下的半開掌中花。 ——想要你直說??! ——要不要折回去再把花給他別回去? ……算了吧。這位峰主的臉插了發黑,拔了發綠,要是自己再去而復返一回,他沒準要換個靛藍色呢。 這樣一想,洛九江毫無負礙地重新邁開了腳步。下山的路一共也只有幾條,期間不免要碰上藥峰弟子。他們見洛九江這幅造型不由多看了兩眼,在意識到洛九江扛得是什么后立刻兩眼發直。 他們的眼神大體可以分作兩類,一類叫做“哎呀我的媽啊你竟然還活著?!?,另一類叫做“有好吃好喝的就快去吃點喝點吧?!?/br> 洛九江:“……” 路走一半便碰上游蘇,這少年公子正被那方才見到的黑袍人背著。見到洛九江他急忙跳下黑袍人的背,看也不看洛九江扛的花樹一眼,匆匆跑來握住洛九江的胳膊,眼圈都急得有些發紅。 “太好了洛兄,你平安無事!陰師兄還沒有把你熬成藥湯!” 洛九江:“……” 低頭用袖口沾了沾眼角后,游蘇才不好意思地抬頭對洛九江一笑,視線明顯因剛剛的失態而有點羞澀,他目光到處亂撇,然后呆呆地在洛九江扛著的問霜樹上定格。 “洛、洛兄……”游蘇口不擇言道:“你怎么還沒被陰師兄熬成藥湯??!” 洛九江:“……” 他現在收回前言還來不來得及? 青龍學院氣度哪兒好了?看看這都什么風氣! 第88章 北地之主 有時候吳霆會懷疑,自己所跟隨的這個外表如同少年的主上, 是不是有種不為眾妖所知的魔力。 “您說要成為北地之主, 于是您就得到了北地。真是太神奇了, 我到現在也覺得是做夢一樣?!?/br> 吳霆站在寒千嶺背后低聲輕喃,看著這位主上青云直上的擴張歷程, 他只覺得自己簡直枉活了這些年的歲月。 寒千嶺緩緩頷首,此時殿外有數不盡的喧囂熱鬧,作為新繼的霸主, 他也需要遵循舊例大宴大賀, 足足讓請來的客人們酩酊三天, 使北地易主的消息傳遍此處的每一寸土地。 不遠處有侍女正最后一次檢查深雪宮主這場典禮應著的衣冠,而寒千嶺端坐在椅子上, 一點不見興奮著急。 “弱是一半對手死亡的原因, 貪則是另一半?!焙X翻檢著檀木匣中率先主動呈上拜帖的名單, “無論人類還是妖族, 在這一點上都并無太大不同?!?/br> 吳霆咽了口唾沫,對于他這種頭腦簡單到還盛不滿量杯最低刻度的妖族來說, 理解深雪宮主的言語常常是件費力的事。作為一度全憑丟骰子做出重大決定的妖族, 他現在也只擔心一件事情—— “您為何會選擇我做您的心腹?” 原本地盤局限于清平府時, 他這個五色閣主還有被器重的價值, 但現在寒千嶺已經坐擁整片北地, 他真是說不好為什么是自己留在了寒千嶺身邊。 被看重不是什么壞事,趨利避害更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如果可能, 他希望留在深雪宮主身邊的時間能再久點。否則頂替他位置的那個妖族恐怕上位就要拿他開刀。 “因為當我是清平府主時,我需要一個心腹?!焙X閱讀拜帖的速度很快,足有成年人豎起食指般厚的一沓禮單已被他翻到最后一張,他仔細地把每一張都重新整理好,然后規規整整地重新放進了包金的匣子。 放在其他人身上,恐怕都很難說這算不算是一個答案,但吳霆就是聽得心滿意足。頭腦簡單就是這點好,他自信而歡快地認為那個被需要的心腹就是自己,宮主的意思是自己是他從清平府時就提攜上來的舊人,自己的地位仍然穩固。 這位深雪宮主麾下最有名的的草包大將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才想通這句話的可怕之處——深雪宮主只是單純需要有“心腹”這種活物,或者說是掛件的存在,而并不真正在乎那心腹的性格、長處,乃至對他懷有幾分崇敬和忠誠。反正無論那是塊怎樣的材料,寒千嶺總有用他的方法。 他需要心腹就如深雪宮的殿門需要一塊大匾,佛座之下需要一朵蓮冠,觀音手里需要拿著一支白玉凈瓶??蓻]人聽過哪個宮殿因為少了塊匾于是不能被稱為宮殿,哪尊佛因為沒有蓮花座被剝奪了領受香火的權利,也沒見到過哪個觀音因為打碎了玉凈瓶而被掃地出門。 是因為人們覺得宮殿需要有匾,于是宮殿被掛上了匾;因為人們覺得佛祖需要蓮座,于是佛膝下就盛開了蓮;因為人們覺得觀音應該托著插楊柳枝的玉瓶,觀音才時時拿著那白瓶子。同樣因為有靈智的活物們覺得“主公身邊應該有個心腹”,所以寒千嶺就從善如流地塑造了一個。 出于同樣的理由,深雪宮主還強大、威嚴、莊重、公正、慧眼如炬、高高在上……如此完美的主上,也難怪這樣快就統一了北地??删褪沁@樣的主上,簡直就像是畫里才會有的人。 世俗所期望的,他就去做,人間默認的條約,他便遵守,他近前的人服從于他的深不可測,遠離他的人為他的統轄感到穩定和安全,但他如果不以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為樂,也不因他按照他人期望去做,遵守世上規則所得到的一切而被滿足,那他一直以來都是為了什么? 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吳霆會大膽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宮主,北地已盡在您握中,但我還沒見過您多飲一杯酒,多說一句話,多露出一點放縱之意……如果一絲快樂都不能為您帶來,那您要北地干什么呢?” 寒千嶺示意他去聽來自天的聲音。 吳霆指哪兒打哪,全神貫注地依言照做,可惜直到他聽得自己耳朵里空鳴一片,也沒從天那里得到半個字的結果。 “有一件事情就要開始了,在此之前,我需要北地之主的身份?!?/br> 即使想過了最近發生在深雪宮主身上的每一件事,吳霆仍想不通哪件事情可以特殊到這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