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那一瞬謝春殘背過身去和封雪邀功般炫耀,小刃的快劍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為了這個,他沒能察覺到自己背后軟成一灘的陸旗注視自己時,目光爆發出的瘋狂灼熱。 即使謝春殘救他是出于封雪的意愿,陸旗也一直沒瞧得上過封雪。這個女孩帶著一身顯而易見的軟弱和善良,她用一種讓人驚嘆的愚蠢妄想試圖在這片死地里找出一點溫暖來。 陸旗很快地察覺到的封雪的喜好,如幽暗苔蘚一般生長的人總知道怎么把自己偽裝成更容易活下去的模樣,他一直好好地扮演了一個懂事的弟弟,為的是能在謝春殘到來時熱切又巴結地湊上前去,近乎貪婪地聽清對方的幾句指點。 可惜謝春殘待他和小刃沒有任何不同,甚至對他比對小刃還不如……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還這么弱小。 封雪沒注意到自己撿回來的幼苗正慢慢綻開曼陀羅般扭曲妖嬈的形態,她不知道花碧流的手下聯系上了陸旗,而陸旗在看到對方手上那顆丹藥時欣然應許了對方提出的所有條件,迫切地恨不得撲上去搖尾巴。 在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陸旗的劍尖毫不猶豫地穿透了小刃的左肋,臉上也為即將到來的獎賞浮現出了志得意滿的病態笑容。他幾乎是春風得意地走出那片三人的棲息地,不躲不閃地碰上謝春殘,還向對方發出了一個推心置腹的邀請。 一塊rou要是多一個人分,落到他嘴里的部分就少一點,但謝春殘在陸旗心里還保留著一個特殊的位置,他至今記得這個人展示給自己的帶著血腥鐵銹氣氣的絕對強大,那是足以讓人目眩神迷的力量。 他們可以一起投奔進更強大的力量的懷抱。 那一刻陸旗蒼白的臉頰上興奮到泛起紅暈,平時總是默不作聲的男孩在此刻笑容張狂到叫人幾乎辨認不出,不知是不是陽光照射的緣故,他身后的陰影似乎正在在蠢蠢欲動地搖晃。 美好的藍圖已經在陸旗眼前鋪設開來,而謝春殘的答復是進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小刃一眼,然后回身就給了他一箭。 如果不是由于謝春殘太過震驚和氣憤,導致他的手掌微微顫抖,那一箭絕不會以毫厘之差錯過陸旗的心臟。 陸旗比謝春殘還要震驚,他根本無法謝春殘怎么突然就對自己兵戈相向。 夏蟲不可語冰。 在流星般的箭矢命中他胸口的剎那,所有的憧憬和臣服之意都在瞬間化為極其強烈的憎恨和厭惡。托謝春殘著急給小刃處理傷口的福,陸旗得以負傷逃走,他匆匆逃離前還剜了謝春殘一眼,眼神里流淌著毒。 而現在,曾經的位置終于倒錯,已經輪到了謝春殘為自己過去的輕慢懊悔的時刻。陸旗冰冷地注視著謝春殘,不放過他臉上的一絲表情。 力量如今在他的手里。陸旗捏了捏拳頭,謝春殘的羽箭再不是他的威脅,正相反,只要他一聲令下,他身后的諸多筑基高手就能一擁而上,讓謝春殘當場橫尸于此。那瀕死的恐懼他過去曾經品嘗過一次,現在是該換謝春殘嘗嘗滋味。 那掌控著他人生死的美妙感受,為過去復仇的甘美滋味……不等陸旗舔舔嘴角,一聲大煞風景的嘆息就中斷了他的玄妙感受:“唉,我便知道,我要是他們我也在樹下放埋伏。我說謝兄,你確定有你能夠如虎添翼?我看跟你一起簡直插翅難逃?!?/br> 陸旗眼睜睜地看著那黑衣小子一個翻滾躲開腳下爆開的一處炎火,只是頭都沒抬地抱怨了一句,謝春殘就把箭一放,瞧都不瞧那箭命中與否便一躍而下:“左閃,別踩,你對這手段不熟——要沒我提點,你現在就該焦糊一半,擺盤子就能吃了?!?/br> 羽箭被陸旗之前準備好的符箓攔下,然而蓬勃的怒火卻在他的心頭旺盛地燃燒。他張開口,聲音壓抑又沉郁:“謝春殘,你真是條軟骨頭的毛毛蟲,每一次都主動選擇軟弱,活該你今天被我逼到這個境地?!?/br> “兄弟,”洛九江沒好氣道,“我猜我把整個死地都掘地三尺,也再找不著第二個同時和我們四人有生死之仇的家伙了?!?/br> “要是你概念里的強大是以欠揍程度論,那你如今的氣憤就非常情有可原了?!甭寰沤苓^一道追殺者投來的冰刃,自己一個鷂子翻身在橫七豎八的林木殘骸上單足一點,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重量都壓在沒有受傷的另一條腿上。 鮮血從他被割開一道肌rou翻卷的左腿處滴答流淌下來,無聲無息地匯聚在林木上,又默不作聲地滲進白雪里。 對方不但人手充沛,而且還有更多死地的原本住客在往此處匯集。 整片死地都像是一張貪婪的巨口,隨時等著將他和謝春殘一口吞入,逃生的希望在此時顯得無比渺茫,然而洛九江卻仍不想就此放棄。 就像他曾經和謝春殘說的那樣,世上只有力竭戰死的洛九江,沒有坐地等死的洛九江。 他抹了一把額頭上已經被寒風吹成碎冰的汗珠,再次和謝春殘靠上了后背。連續發出連珠箭顯然對謝春殘的體力和靈力都消耗巨大,他雖然沒有受什么傷,但肌rou仍在微微顫抖。 灰白的天空,無盡的雪原,和已經讓人習慣到麻木的追殺。 “謝兄?!甭寰沤殃懫煲宦暭贝俚摹皻⒘怂麄儭敝米龆燥L一般:“若是有人一天抽你一鞭子,你會不會有一天就習慣了這事?” 他話里有話,不由讓謝春殘心頭一凜:“九江,你……” “他能讓一萬個人都對此習以為常,卻不能阻止第一萬零一個人要從他手里奪走鞭子抽回去?!甭寰沤瓟蒯斀罔F道,“這片死地,我受夠了?!?/br> 由于兩人脊背相貼,謝春殘能感受到某種狂暴到幾乎孤注一擲的靈氣從他背后席卷而起,那幽黑的刀氣四下縱橫,竟然頗有幾分小刃那不惜以傷換命的下斷水之氣。 刀勢破釜沉舟,義無反顧。 凝聚著洛九江這些日子來的所有心得和領悟,也凝聚著從到這片死地來時就積攢的所有不平之氣。 刀意順心而發,墨黑的刀氣席橫掃起無數純白的雪,天地之間的眾人在此刻仿佛無限小,而那把由雪匯集而成的撲面一刀卻仿佛能漲成無限大。 與此同時,洛九江腳下深入數尺的雪和土無聲地崩開了一道口子,某個不為在場眾人所察覺的入口已經越來越大,像是一扇半開半掩的門。 洛九江發力開口,一字重若千鈞。 “一斬——亂雪籠!” 第56章 療傷 刀勢漫卷起凝結的雪,被刀氣高高激起的雪浪就像一張巨大的口, 一息之間, 追兵和兩人之中就被這道人為掀起的雪墻生生隔開。 雪墻外的追兵被迫直面那仿佛無孔不入的鋒銳刀氣, 而雪墻內的謝春殘,卻只見到了滿眼的血。 洛九江先前就被戳了幾個透明窟窿, 小腿上那道肌rou扭曲外翻的格外嚴重些,他一路走來,左腳幾乎是一頓一個猩紅腳印。 但即使如此, 那負傷浴血的情景也遠沒有眼下來的駭人——洛九江渾身上下的毛孔都滲出血來, 只在謝春殘一眨眼的工夫, 洛九江就已成了個血人。 那種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心情, 洛九江也許再不會體會的這樣深刻, 這一刀的威力他也恐怕也再難復制。這是遠遠超出洛九江能力限度之外的一刀, 所需的靈氣絕不在少數。 在這一刀的起勢時, 洛九江便強行抽干了自己所有的靈氣,其勉強程度不亞于在溪溝般的經脈里泄洪。正因如此, 他眼下才傷得這樣重。 不等謝春殘搶身上前, 洛九江就先一步轉過頭來。他的眼角和耳朵也淌下涓涓細流, 反襯得他的面色格外蒼白。但他的眼神無比凌厲, 像是火焰熄滅前最后一次舒張躍動, 也像是人在垂死前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清明。 洛九江甫一張開兩片嘴唇,還沒能發出半個音節,口里就涌出大量鮮血來, 明晃晃的一片紅色染濕他的下巴,刺目又駭人。他勉強咬緊牙關把血吞咽回去,用眼神迫切又焦急地傳遞給謝春殘“快走!”的信息。 在直灼人眼的一片赤紅里,他的神情幾乎凌厲到凄異。 這是洛九江拿命拼出來的機會,謝春殘若還有一點聰明,就該轉過身去拔腿就跑。然而他雙足就像在雪地里扎了根一樣,連動也不能動彈一下。 “世上沒有坐地等死的洛九江,難道就有背棄朋友的謝春殘?”謝春殘仰頭一笑,眨眼間已閃身到洛九江的身邊。 他此前一直高踞于樹頂,沒受過什么傷,一身灰衣片塵不染。而在扳過洛九江肩頭的瞬間,謝春殘的袖子就被洛九江周身細小的血霧打濕一塊,隨即謝春殘手臂一重,卻是洛九江一頭栽在了他的身上。 謝春殘心頭頓時咯噔一聲,只低頭一眼,他那雙向來極穩極平的手臂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那堅定又冷酷的,盡忠職守地守護在兩人面前的刀氣猶然未絕,洛九江卻已臉色灰敗,看起來性命將盡了。 在雪墻的另一端陸旗的聲音被風聲模糊,只傳來只言片句。聽到“黑衣”、“剁了”、“rou醬”等詞,謝春殘神色一厲,左臂彎里仍架著已近乎半昏迷的洛九江,右手卻已握住了自己背上的弓。 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都不乏陸旗在其中作祟。如今洛九江生死不明,謝春殘正在悲怒當口,就是陸旗沒說這句話主動撞上來,他也要取了此人的首級,好給自己的朋友賠命。 洛九江覆滿鮮血的身軀猶熱,謝春殘一時卻不敢探他的鼻息,更是不愿為了空出左手,將他在雪地上放下。就在謝春殘幾乎要以牙咬緊弓身之時,一直在驚憤之下被他忽略的環境變化已經近在咫尺。 兩人腳下突然一空。 就在他們剛剛落入昏暗甬道的瞬間,幾聲有規律的機械摩擦輕響,隨即便有機關合攏,一切平靜如常。片息之后,擋在陸旗一行人面前的罡氣緩緩散去,而呈現在他們眼前的,只有雪原上一片茫茫的白。 不知何時,洛九江和謝春殘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 這是一間四面石壁的昏暗方室,謝春殘剛剛草草試探了一下,吊頂的機關鐵板很厚,他在底下輕易打破不得,不知上面陸旗他們能否掀開。不過即使對方翻開機關找到了他們,至少也該是一時半刻后的事了。 至少現在,比起雪面上追殺的諸人,謝春殘還是更擔心洛九江。 只草草確定了一下周圍環境,謝春殘就重新回到了洛九江身邊,他一探洛九江的鼻息,臉上憂色就更加深重,他拿出儲物袋里僅剩的幾種傷藥,毫不吝惜的攢成一把,幾乎全給洛九江塞了進去。 被謝春殘狠掐了幾把人中后,洛九江悠悠醒轉,他雙眼睜開時瞳孔茫然一片,竟是謝春殘從未見過的恍惚死寂:“……謝兄?” 他一啟唇,口角又斷斷續續地涌出鮮血來。 謝春殘心中不詳之意大起,他一把攥住洛九江腕脈,靈氣剛輸進去,就被對方已經破爛如棉絮般的經脈生生堵了回來。 方才那一刀驚艷無比,可背后付出的代價卻也沉重的讓人承受不起。 “我們安全了,讓我給你療傷,你別說話?!敝x春殘咬牙道。在按住洛九江腕脈的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施救幾乎全無作用——他如今剩下的傷藥都還是三年前在市集上換來的,市集三年不開,他留下的傷藥也不是很多。他給洛九江喂下去的都是些醒神凝氣、愈傷調養的藥丸子,并沒有哪一顆能針對洛九江如今經脈破碎的傷勢。 躺在地上的少年臉色慘淡若敗絮,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弱呼吸起伏,簡直就像個橫尸于地的血葫蘆。謝春殘不辭辛勞地反復在他破碎成截的經脈里依次傳入靈氣,卻也只能萬般不愿地感受到洛九江的手指越來越冷。 他在幾天前還是能活蹦亂跳的一邊揮刀一邊分析局勢,一個時辰前也好好地給鳥rou抹鹽煨料……哪怕就在一炷香前呢,他身上雖然被人戳了幾個窟窿,卻也還能說能笑。 縱然在此片死地里早被消磨盡一切希望,雙眼目睹過無數次生死,謝春殘仍然不敢直視地上一動不動的少年。 人命賤在這里如草芥,實在消耗得太多太快了。 可洛九江他是砂礫中的珍珠,是泥土中的玉石,他的一切都和這片死氣沉沉的雪原格格不入,謝春殘從沒把他當過草芥,也絕沒想過讓他死在自己前面。 在他的設想里,他自己才是該先走一步的那個人。 “九江……”謝春殘再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痛苦,他聲音發沙帶啞,腔中含悲之意已經承載不能,幾乎就要傾瀉而出。 洛九江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精神也在一片暈眩中起落沉浮。在如此境地里,他只隱約聽清了謝春殘一點顫抖的尾音,仿佛是正恐懼著無法抵抗的生離死別。 他勾了勾手指,感覺自己的指尖重若千鈞,根本無法回彎過來碰到謝春殘的手背,幸而發聲雖然艱難干澀,大意卻還能表達清楚。 “謝兄……賭品……天下第一……輸了別哭啊……” 他話音剛落,便感自己被謝春殘握住的手腕一顫,然后天上落下了斷續又溫熱的雨。 洛九江勉力扯動了嘴角,在混沌一片的思緒里,他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是又一年化雪了吧。 只是可惜,這次不能和千嶺一起濯水拔楔,把臂同游了。 白白辜負了一個上巳啊。 ………… 謝春殘眼睜睜地看著洛九江那雙失去焦距的無神眼眸緩緩閉合,一時只覺心焚如絞。然而此處無醫無藥,他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失去最后一點生氣。 ……不。 ……此處雖然無醫無藥,然而卻有謝氏僅存的幼子。 雖然已經十余年沒有再碰觸過書祈的一分一毫,記憶里那些曾經的技巧與知識也已經駁雜不清,但這畢竟是在如此絕境中的最后一點希望。 謝春殘呆怔的眼神漸漸回攏,他果斷解下了自己灰色的外袍。洛九江的衣衫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做不成書祈了,倒是他自己一直未受過什么傷,衣服尚且完好。 一,二,三。外袍,單衣和中衣。 他一共只有三次機會。 下一刻,謝春殘將自己的外袍平鋪于地,在自己右手食指上狠割一下,以指代筆,以血為墨,絲絲縷縷地將靈氣融在血里,化作衣衫上的幾行草書。 “塊然一氣出渾淪,散作六物相吐吞……*” 他是謝氏最有天賦的小兒子,五歲時就能在紙上用墨封住成型的書祈。如今雖然改筆做箭,又在這片死地里野獸般混沌廝殺了十余年,可他的資質還在,他的血脈還在……他的朋友還在。 洛九江就躺在這里,正氣息奄奄地等著他救命呢。 血書只飛白了“氣”字一劃,謝春殘苦苦凝聚于內的靈氣就轟然散開,一時只聽幾聲裂帛,謝春殘的衣服便碎成幾片殘破布片,而其上剛剛沾染的赤紅的鮮血霎時枯干發黑,先前辛苦攢入的靈氣也都消失了個干凈。 還有兩次機會。謝春殘咬著牙想,他扯下了自己的單衣。 作者有話要說: *引自宋代秦觀的《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