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洛九江大笑一聲,只覺一身輕松,縱身疾奔著遠去了。 他輕松的有點太早了。 半刻之后,洛九江看著眼前的陣仗,只覺自己實在無話可說。 他身后埋伏的那一群家伙,乃是一群良莠不齊的水貨。他雖然被前后夾擊,卻應對的不慌不忙,甚至還有心開上幾個玩笑。但他眼前擺開的這一隊攔路神,一個個都是實打實的高手。 其中為首的修士足有筑基二層的修為,而境界最低的修士也足有煉氣八層,一個個眉梢眼角里都透出血腥氣來。 “又是陸旗派你們來的?”洛九江凝聲道。 他只得到一個“嗯”字作為回答。 洛九江眉頭微皺,覺得這個陸旗簡直是塊甩不脫的牛皮糖,不但不依不饒,而且莫名其妙。 眼看著面前的十余人整齊劃一地分成了兩隊,五人上前一步按住了劍柄,七人后退一步捏好了法訣,洛九江念頭一轉,唉聲嘆氣地苦笑道:“我為人一向潔身自好,雖然確實英俊瀟灑一表人才,卻敢舉天發誓絕沒勾引過你們那陸旗大人的老婆……” 他說此話時雙肩軟塌塌的,面上也一派頹唐,半耷拉著眼皮遮住的目光卻電抹一般從這十二人面上飛快掃過。 ——就是你了! 迅速抓住了這法修因為自己這俏皮話而分心的一縱即逝的絕妙機會,洛九江眨眼之間就貼近此人身畔,意圖以他作為突破口強逃出去。 一切變故都只在瞬間,洛九江的衣角剛剛擦上此人衣角,腦中突然響起一聲長長的警鐘! 這大漢轉過眼來咧嘴一笑,哪還有半分走神的樣子?洛九江心覺不妙,下意識抬刀一阻,鏘地一聲悠長清響,洛九江的刀刃正撞上了這大漢袖里掏出的流星錘。 原來剛剛他只是做出個掐訣的樣子,本身仍是個武修。 洛九江的去勢被這大漢阻了一阻,眨眼之間,背后身前就被人團團圍住。有流火訣寒冰訣四邊八方的扔過來困洛九江的腳,而寒光閃閃的兵刃則紛紛指定洛九江胸前背后的要害,齊刷刷地突刺而出! ……洛九江現在是真想罵人了,這十二人令行禁止,進退有度,分明是結成了一個困陣! 陣法若排列得當,簡直是把十幾人捏成一個人。上好的陣法甚至能以十當百,拿來對付他可真是大材小用。 洛九江還沒學到陣法的艱深理論,更看不出主陣之人。但他師父確實講過一個簡便易懂不要命的破陣方法——可著一個人干掉,越快越好。 因為陣法一但結成,結陣人之間互相照應,是攻是守都游刃有余,被困在陣里的人就像被關在跑輪里的倉鼠,活活累死都扒不出個缺口來。 洛九江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心想師父您真是太會偷懶了,這個方法就是個打群架的訣竅,您隨手就扯來打發我,現在簡直坑煞徒兒也。 劍光逼近,冰刺四起,眼前情境已經容不得洛九江多想,他目光四下一掃,飛快地挑了個同為煉氣九層的劍修作為突破口。一時只聞洛九江如鷹隼般唳叫一聲,眨眼之間便如一直張開翼膀的大鳥般撲了上去。 若是那個小刃姑娘在此,便會一眼認出,這一招正是她此前對付洛九江的以傷代命之招。 洛九江在賭,他賭那個“陸旗大人”既然因為自己見了封雪而要殺自己,那不管是敵是友,他起碼應該對封雪有一定了解,他的手下也應該知道小刃的路數。 果不其然,那劍修咦了一聲,神情微怔,露出個極小的空門。洛九江雙眼一亮,中途變招——他剛剛只是仿了這一招的形意,拿出來試試唬人而已——手中長刀一抖,登時波濤如夜,風刃暗卷,正是那式“一斬破風廬”! 身后已有兩處劍尖逼近,洛九江不管不問,只是一心要奪眼前之人頭顱! 銳器入rou的摩擦悶聲響起,卻遠不如一顆腦袋滾落雪地的場面震撼。 不知是否有看同伴身死受驚的原因,那刺傷洛九江的兩劍里一劍中途停下,而另一劍則毫無遲疑,自脅下把洛九江捅了個對穿。 洛九江向前一跌掙開劍尖,腳下卻兀自一軟,踉蹌一步——方才千鈞一發之際,洛九江沒能注意到一記冰刺,當即就被這銳利的東西釘透了小腿。 背后長劍破空之聲不依不饒,洛九江勉力擰腰抬手,雙手齊握刀柄,別住對手不依不饒的兩劍,右腿疾掃掙開一處纏住自己腳腕的藤蔓。那捏著冰訣的修士不懷好心,一把把冰刃凝聚成形,專向洛九江背上的兩處傷口捅。洛九江此時顧他不及,悶哼一聲算是認了。 下一刻,洛九江驟然收刀,一刀砍斷小腿上正往自己傷口里鉆的長藤,只這一個動作的空當,他身前立刻近身逼來三人。 一時兵刃碰撞之聲不絕于耳,洛九江且戰且退,一聲音殺唿哨已經含在了口中蓄勢待發。 就在這關鍵時刻,一條流星錘呼嘯著遠遠甩來,洛九江回防不及,背后傷口被狠鑿一下,登時疼得兩眼發黑幾乎暈死過去。那先前設套給洛九江鉆的流星錘漢子大笑一聲,一錘卷住洛九江左臂,把他生生硬扯過來,只聞兩聲筋骨嘎吱的rou搏悶響,這漢子便已下了洛九江的刀去。 他將洛九江的長刀反夾在腋下,獰笑著踩住洛九江小腿那道被貫穿的傷口,一手按住洛九江的肩膀,另一手如鐵鉗般抓緊了洛九江的左腕:“小崽子,讓我教你個乖。在這里活著可不那么容易,你那小聰明還是留到下輩子去!” 他話音一落,雙手便同時向著反方向重重一擰! “老五還是這么利落?!蹦悄笾E的修士垂下了手,俯身撿起了被斬首的同隊頭顱,把少年痛極的一聲慘叫和男人暢快的大笑都甩在了腦后。 也正因如此,他到死也不清楚,這少年是如何以一種幾乎不可能的角度甩過身來,從男人腋下抓著刀刃抽出自己的長刀,借著這方寸之間的距離一刀釘進對方的心窩! 老五圓睜著眼睛,嘴角已經斷續溢出血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原本都已經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小崽子露出一口森白牙齒,悍然一笑:“承蒙指教,這話還你自己了!” 洛九江左臂軟軟垂著,這使流星錘的男人勁道不弱,他一掙之下左肩脫臼,此時卻無余力顧及。因為空手直接抓上自己刀刃的緣故,洛九江的右手現今還流血不止。當時情況緊急,又在沒有第二次機會,洛九江那一抓握力極緊,手掌當即皮rou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他重喘一聲,把一口涌上喉頭的血硬咽了回去。他重新握緊自己的刀,刀柄已陷入他的血rou之中,幾乎緊貼在他的骨頭之上。不知是不是感到了主人此時的決心,那沐血的長刀正在沉沉地嗡鳴。 洛九江此時一身慘相。 然而面對這樣一個耷拉著一條手臂,軀體上已被戳出兩個大洞,一條小腿血rou模糊,就連站著都有些搖晃的對手,在場數人竟無一人敢小覷于他。 地上正躺著兩具尸體,每一具都在無聲訴說著小看這少年的下場。 少年臉上殺人時噴濺上的鮮血已經干涸發黑,更襯得他的臉色失血蒼白。然而在入鬢英眉而下的一雙眼睛,卻像是正燃著熊熊的,足以將這雪原都焚盡的烈火!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1 一聲悠悠吟誦由遠風呈到僵持對峙的兩方人耳中。 剩余的十人突然臉色一變! 那吟誦聲不疾不徐,仿佛袖雪而來,風雅至極。然而與之相對的,是那捏冰訣的修士突然大叫一聲仰面栽倒,額頭正中被一只白羽箭徹底貫穿。 “居然都是陸旗養的好狗嗎?嗯,有一只算一只,我全殺了?!边@聲音飄忽不定,竟像是同時從四面傳來,“還是我的老規矩,就是將死之人也該有點娛樂的權利,你們可以猜最后一把單雙?!?/br> 作者有話要說: *1:關于這個新人物的出場模式,我學習了元雜劇和布袋戲定場詩的藝術形式,在此說明一下^_^ 第39章 妙人 洛九江很快就見識到了這個“猜單雙”是什么意思。 只聽對方朗笑一聲“買定下賭”,兩只羽箭便連環如珠, 同時飛出。它們一左一右, 疾如流星, 眨眼間就要了兩人命去。 雙! “小孩子受了傷就向后躲躲?!蹦锹曇魬醒笱蟮靥嵝蚜艘痪?,“萬一誤傷了可多不好?!?/br> 洛九江咳出一口血沫, 按住自己腹部的傷口后退幾步,把背心抵在一棵樹上。 弓手一到就扭轉了全場局勢。結陣的十二人里原本就被洛九江殺了兩個,剩余十人本就人心浮動, 一息不到間又被神秘弓手射死了三人, 頓時使得氣氛一片慘淡惶惶。余下的七人分成兩派, 一派想要當場逃走,另一派則想干掉洛九江再說。 眼見又是兩只羽箭齊齊射出, 洛九江微微一笑, 嘶啞道:“猜單!” “莫非他們傷了你眼睛?”那弓手好奇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卻是比起之前又換了個方向。 洛九江并不言語, 手中長刀在弓手開口時就找好了角度,在最佳時期毫不猶豫地一擲而出。與此同時, 他自己也揉身直上, 在刀刃擊中目標之時便縱身一撲握住刀柄。 那沖著自己目標而來的修士只聞一聲當頭暴喝, 洛九江已借著全身力氣壓將下去, 把他斜斜地砍作兩截。 一擊得手, 洛九江跌倒在地,喘息著咳笑道:“單!” 洛九江求快斬殺第一人時,所用的那招一斬破風廬已經抽空了他大半靈氣, 而接下來的群戰招架,虎口逃生不提,血戰至今,他確實已經殺得筋疲力竭了。 “我就欣賞小兄弟你這要賭要贏不要命的精神?!惫值穆曇粢徽?,飛快引弓射殺逼近洛九江的其余兩人,“繼續嗎?” 洛九江趴在雪地上,連抬頭的力氣也不想使,隨口道:“單單單單雙?!?/br> 弓手沉吟片刻,似乎是清點了下剩余的敵人數目,便嘆笑道:“原來他們沒傷到小兄弟的眼睛,卻打飛了你的腦子?!?/br> 洛九江悶笑一聲,覺得這突然出現的弓手性格實在有趣:“自小我就知道人人手上都長六根手指頭,這些人都注定被白雪埋了半截,咱們何必再讓他們背鍋呢?!?/br> 弓手大笑起來:“小兄弟很有意思?!?/br> 說話間他已經結束了戰斗,洛九江也攢下了起身的力氣。他單臂一撐從厚雪中勉強爬起,扶著自己脫臼的左臂還沒等接上,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對面樹梢上的灰衣青年。 他面貌還很年輕,大約十八九歲,似乎只是個還沒及冠的少年人,可神態卻飽含著玩味,已像是個翻手云覆手雨的成年男子了。 “小兄弟受傷很重啊?!被遗廴撕Φ?。 他就站在不遠處最高的一根樹梢之上,一陣大風吹過,揚起他衣袖袍角和一縷鬢發,然而他自己的身影則是紋絲不動。他身材修長,灰衫下的軀體布著一層薄薄的流線型肌rou,襯得他比同齡男人纖細許多,在此時更是仙氣十足。 “流年不利,讓道友看笑話了?!甭寰沤蝗骋还盏刈呋貏倓傄揽康拇髽淝白?,“多謝閣下相救之恩?!?/br> “這話就謝早了,其實我也是要追殺你的?!被疑狼嗄甑皖^一笑,“雖然你傷重若此,讓接下來的賭樂失去了很大趣味,但你這個人實在讓人愉快,這足夠抵上缺少的那部分樂趣了?!?/br> 他這樣說著,手中便拉滿了一輪弓。洛九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閃著寒光的箭尖此時正穩穩對準自己的額頭。 從此人剛剛一箭一個的神勇箭法來看,洛九江此時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事態一下猛轉了一百八十度角,劇烈的反轉簡直讓人目瞪口呆。 洛九江……洛九江無話可說。 他閉上眼睛長吐口氣,只覺得自己印堂此時應該黑得光可鑒人:“那個陸旗殺我之前雖然只給了屬下一言片語,但也算勉強師出有名。不知道閣下是為了什么理由殺我?就因為我不會查數嗎?” 灰衣青年噗地笑出聲來,他看起來并不急著對洛九江下手,還有閑心與他聊上兩句:“自然不是?!彼烈髌?,感慨道,“我要殺你,是因為你埋人埋得很好看?!?/br> 洛九江:“……” 他喃喃道:“這個理由恐怕比嘴炮致死還冤了……” 不想這青年低笑了一聲:“還真和那位‘嘴炮致死’的仁兄有關。小兄弟恐怕有所不知,北邊一片是我的地盤。從你和那人交手之后,我就時不時地綴在你身后瞧瞧。到現在為止,我跟著你的日子零零散散加起來也該有兩三天了吧?!?/br> 洛九江微微愣住。他腦中第一反應是他一共只在這個世界呆了五天時間,整整三天,他竟然一直都沒發現這灰衫人的存在。第二反應則是風水輪流轉,若那個疤痕男人雪下有知,此時一定感到非常欣慰。 灰袍青年神情一肅,悠悠道:“我見舉世皆濁,唯君獨清,不忍留君在此,只好請君赴死……你死之后,我愿依樣埋你,別說六尺,十二尺也埋得,十八尺也埋得?!?/br> 從此地殺人劫命后坑都不用挖,幕天席地一扔隨便別人撿去吃的習氣來說,這灰衣青年的做派已經很有禮貌??上β寰沤瓉碚f就是厚葬個八十八尺這事也沒商量——不管別人怎么想弄死他,他自己可還沒活夠呢。 “看來人不光要多讀書,還應該多走路?!甭寰沤氖衷诒澈缶o握住刀柄,誠懇直視這灰衫青年道,“其實我三歲上梁四歲揭瓦,五歲打狗六歲罵雞,七歲強搶民女,八歲燒殺劫掠,九歲占山為王,十歲拋妻棄子。我覺得你對‘清’這個字肯定有些誤會,建議你去此方世界外面看看,真的?!?/br> “謹記教誨,下次挑人一定注意?!鼻嗄觊L眉一挑,目光戲謔地在洛九江的右臂肌rou上打了個轉:“小兄弟好像傷得很重,為防你中途失血過多而死,在你處理好傷口之前,我還可以等?!?/br> 洛九江報以一個一窮二白的回視。 青年人沉吟片刻,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遠遠丟了過來。他真不愧是個善射的弓手,拋擲的勁頭拿捏的極準,那瓶子啪地一聲就落在了洛九江身前觸手可及的地方。 “這是上好的傷藥,一時三刻就能見效,君可盡情取用?!被遗矍嗄甏蟠蠓椒降刈隽藗€請了手勢,甚至還收回了自己的弓,“小兄弟可以先包扎一番傷口,再小睡片刻歇歇腳。有我在此,可以保證你這段時間內的絕對安全?!?/br> “是嗎,我卻怕你等得不耐煩一箭射翻了我?!甭寰沤⒉簧焓秩ツ媚谴善?,雙眼直視著青年冷冷道。 青年一撣衣角坐在了枝上,給洛九江仔細解釋道:“一局絕佳的賭局,只會讓人欲罷不能,僅覺得時間太短結束的又太快,絕不至于令人因等待開盤而厭煩?!?/br> “小兄弟也不會讓我厭煩吧?”青年說到這里一彎雙眼,“凡是叫我不耐煩的賭局,可都被我掀了盤子?!?/br> —————————— “現在你已裹好了傷,我便可放心開場了?!?/br> 洛九江在大雪中疾奔,耳畔似乎還回蕩著那青年欣慰的聲音:“大致和小兄弟描述一下你我這場的賭法……首先要請小兄弟提前離開一個時辰,等我追上小兄弟,你我可過招一場。若我輸了,自然由你處置,若你輸了,就要輸給我一樣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