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洛滄已經對這種“含蓄地沉默”相當熟悉,洛九江一旦這么笑起來準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洛滄食指煩躁地在輪椅柄上敲擊了兩三下,重復問道:“‘十來本’究竟是多少本?”十四本?十五本? “十九零四本?!甭寰沤瓱o奈報了個數。 洛滄:“……”這計數方式也是十分別致。 去他的十來本!這小子是看了整整二十三本! 從洛滄給了洛九江那些書的日子算起,直到現在為止,時間才不過半月,他這里平時的訓練還在給洛九江一日日的提著上限,人家那邊回屋后竟還有余力把各類刀譜翻的歡! 要是洛九江悟性不夠,被幾種相反的路數迷了心智,或是記錯了行功過程,讓這小子練刀過程中一個走岔,就輪不到他現下笑嘻嘻地編計數方式了,尸體都涼透了! 哪還用一點點的給他加碼?自己就應該瘋狂的練他!只要練不死就往死里練!洛滄登時就下定了決心。 眼見洛九江還對自己未來悲慘的命運茫然無知,還有閑心在底下做小動作,連續踢飛了好幾顆石子擺出個圓來,洛滄不由哼笑了一聲,眼神卻在無聲間柔軟下來。 天下為人師者,見到如此良才美質,心里哪有不愛的。 但越是璞玉就越需仔細雕琢,越像洛九江性情才氣越是這般出眾,洛滄便越擔心他中途夭折。少年人十個有九個半不知天高地厚,膽大包天,若洛九江也似那些恃才傲物的少年天才一般仰著頭出去,多半要摔個頭破血流才知道深淺。 而這個“頭破血流”的變數可太多了,度量也太難把握了。 修仙本就是逆天之行,一路上尋釁結仇、殺人滅口、滅門奪寶、嫉賢妒能之事不勝凡幾,有不少人才華還沒有二兩重,骨頭就先輕了幾十斤。洛滄這么多年來看見過的天才尸體若都塞到車里拉出來擺開,繞上玳瑁島幾圈是不成問題的。 不論天才庸才,人最忌自滿自負,拿不清事情和自己的分量。 往日再多尸體看就看了,左右與他無關。但若是他的徒兒可能成為其中一具……那可不行。 洛滄想得煩心,免不了陰著臉吩咐道:“過來?!?/br> 洛九江一頭霧水地湊了過來。 少年身姿筆挺,像根木柱子一樣戳在洛滄眼前,洛滄想看他一眼還要特意仰起頭來。他沒好氣地補充道:“蹲下?!?/br> 洛九江糊里糊涂地蹲下了。 洛滄低頭注視了對方良久,最后一個腦瓜崩脆生生地彈在洛九江額頭上,直接把防備不足的洛九江彈地“嗷”一聲慘叫。 洛滄心里舒服了。 他長出一口氣,恨鐵不成鋼道:“可聰明死你了,怎么就不能笨些!” 洛九江:“……”他聰明是招誰惹誰了!他要真聰明才不蹲下來挨打呢! —————————— 當晚洛九江回到自己小院時寒千嶺正負手立于院門處,見他走了過來,嘴角便緩緩化開一抹笑。 “怎么弄得這么狼狽?”洛九江渾身上下都有被汗水洇濕的痕跡,即使被晚上的冷風一路吹著,衣物上的深色印痕也尚未干透,緊貼在他身上。 “師父不知怎么便看我不順眼了?!甭寰沤瓱o奈地一攤手,“怎么在這兒等著?” “青暉來了,還帶了一位新朋友?!焙X簡短地說。他等洛九江走到自己身邊才推開院門,“我方才聽到你腳步聲,因而出門迎一迎你?!?/br> 正說話間,兩人走入小院之內,院中坐在桌前品茶的少年一見洛九江的模樣就笑了起來:“九江你就頂著這般頭臉直接走回來?” “我更狼狽的時候多了,全島誰沒見過?!甭寰沤S口答道。他鉆進屋里三兩下換了身衣服,重梳了頭冠,再出現時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了。 越青暉將身邊的少年介紹給他:“他姓董,名諱上雙下玉,平時也不愛出門走動。這次七島大比在你們玳瑁島辦,你見了可要替我照顧他?!?/br> “自然好說?!甭寰沤斓匾豢趹?,而越青暉身側的那位少年雖不說話,卻也沖著洛九江禮了一禮。 這位少年身材細弱,眉眼清秀,皮膚白如羊脂,饒是黃昏時刻也隱隱映出一層光來。洛九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得了董雙玉淡淡的兩道目光。 “我聽說你前幾天把杜堤給揍了?”洛九江甫一落座,越青暉便興致勃勃地打聽道。 洛九江不慌不忙地擊掌笑道:“都說壞事才傳千里,怎么我干下一樁大好事你們也知道的這么快?” 越青暉噴笑道:“雙玉快你看,世上竟還有這么厚的臉皮?!?/br> “說句實話怎么就臉皮厚了?!甭寰沤瓏K了一聲,“我若把杜堤打死,杜家還得倒貼給我個‘為民除害’的橫匾呢——說起來你們怎么知道的,挨了頓揍這么窩囊的事,杜堤也有臉在外面傳?” “你問雙玉,我是聽他講的?!?/br> 董雙玉一直低頭飲茶,聽越青暉叫到自己便抬起頭來。他慢吞吞地用茶蓋刮了刮茶沫,這才開口說了自和洛九江見面后的第一句話。 “洛公子有所不知,杜堤的大哥杜川近日回島了?!?/br> 杜川是杜堤的長兄,往日常在云豹界的錦葵宗修煉,年僅二十三歲便已筑基三層,是位極受宗門重用的青年才俊。 “嗯?”洛九江思路一時走岔,“不是吧,杜堤智商已經這么低下了嗎?要堵我何必把他大哥從宗門里叫回來,他家那些客卿供奉狗腿子是擺著看的?” 寒千嶺無奈地一揉眉心,提醒道:“七島大比?!?/br> 杜川遠道歸來當然不只是為了給他弟弟找場子。他是沖著七島大比豐厚的獎品而來,當然中途會順便毆打洛九江一頓作為報復。 “可以可以?!甭寰沤褚徽?,飛快地鼓了鼓掌,“打了小的就該來大的——不過他們是不是都忘了,這哥倆兒全比我大啊?!?/br> 眾人悶笑不止。 第15章 寒千嶺 自洛家小院出來后,越青暉揚眉問道:“雙玉,你看我這兩個朋友怎么樣?” 董雙玉把雙手攏在袖子里,怕冷一樣呵出一口氣,才慢悠悠地道:“都是非同一般、不分伯仲的人物?!?/br> 越青暉卻不由他一句話打發過去,他笑著抱住董雙玉的肩膀,不住地拿自己的肩頭輕撞著董雙玉的后背:“怎樣不一般?我知道你識人有一套,且說給我聽聽嘛?!?/br> 董雙玉抬起眼來,似乎很拿越青暉沒辦法一樣嘆了口氣。 “先說那位寒公子,你我在閑聊中至少換了十余種不同的話題,他不但全跟得上,而且還對它們相當了解,絕不是外行打腫臉充派頭?!?/br> “我從前也想不到寒千嶺能有這般見識?!痹角鄷煵淞瞬湎掳?,有點意外地笑道,“他往日跟在九江身邊,沉默寡言,極少言語,唯一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有修為格外高強,原來竟是這樣一位妙人?!?/br> “不是的?!倍p玉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是要你關心這個。青暉你注意到了嗎,那位寒公子跟上了所有話題,所言所談無一不將話題層層剝繭深入,然而他的評價全都極其客觀……我完全沒能從中察覺到屬于他自己的情緒?!?/br> “正常人就算再怎么周密慎重,也會在觀點中無意識地表露出自己的喜怒好惡,最多不過在其中加以修飾顛倒,卻絕不會像他那樣……”說到這里時,董雙玉略略一頓,雙眉皺起,似乎是找不到合適的表述詞語,“那位寒公子,在一切事情上都位于旁觀者的位置?!?/br> “他好像沒有觀點,沒有感情,沒有義憤填膺,也沒有感同身受……他似乎沒有自我。我毫不懷疑,他做起事來絕對會出人意料?!?/br> 越青暉悚然一驚! 他僵立在那里,腦中飛快過濾了一遍寒千嶺那些讓自己拍案叫絕的言談,最后額上緩緩滑落了一滴冷汗。 “這便是我夸你另一位朋友厲害的緣由了?!倍p玉見越青暉這般情狀,不由微微一笑,抬手拭去了對方額上的那滴汗珠。 “在那位洛公子歸來之前,我和寒公子相處只覺得坐立不安,摸不透他皮囊下是怎樣一副心腸。然而一等洛公子腳步響起,那位寒公子便好像活了一樣?!?/br> “他會下意識地微笑,也會主動出門迎接,更會無奈地出聲提點,在我們離開前我甚至看到他和洛公子在互相嬉鬧……” “你常說洛公子是怎樣一位如刀的朋友,他的刀法我還不曾有幸見識,但他作為一把刀鞘的功力,我卻是心悅誠服?!?/br> 越青暉一把握住董雙玉的手,和他四目相對。董雙玉眼看著越青暉眼中的不可置信之意被緩緩化去。 “被你這樣一說我才覺得……往日我只以為寒千嶺是洛九江的影子,不想洛九江才是寒千嶺的刀鞘?!?/br> —————————— 小院送走了兩位意外的訪客,寒千嶺親手去掩上了院門,而洛九江則瞬間如被抽走了骨頭一般癱在了桌子上。 寒千嶺轉頭見此,眉頭便微微一皺,上前仿佛不經意般在洛九江肩背上一拂,意料之中地聽到了洛九江輕嘶一聲。 “別碰?!甭寰沤瓫]問自己的朋友是怎么看出來的,“那兒挨的重了,淤血還沒消呢?!?/br> “他找你麻煩?” “他怕我貪多嚼不爛,給我找點事干?!甭寰沤瓱o奈地撐著桌子伸了個懶腰,“其實我本來就快學到飽和了,如今其他刀譜就是看看思路……唔,除了那本之外?!?/br> “現在還有閑心惦記這個?”寒千嶺手下一用力,握著洛九江的肩將他扶了起來:“先去歇息一會吧?!?/br> 洛九江含糊地應了一聲,反手去抓寒千嶺的手腕,手指肌rou卻一時提不起力氣,松松地從寒千嶺腕間那串佛珠上滑開。 真難想象他剛剛還能和朋友談笑風生一場,明明都脫力到連流的汗都在換下的衣服上板結成了鹽花。 寒千嶺眼神微微一動。 很少有人能想到,平時訓練后跟個水鬼一樣大大咧咧滿島跑的洛家小公子,在某些事情上其實格外好強。 他不在乎自己在外人面前好不好看,瀟不瀟灑,但相對的,他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韌性在乎自己擋不擋得住,撐不撐得穩。 兩年前便有這樣一樁事:青金島上蔡家的一位少爺吃飽了撐的,拉了一幫同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朋友去捅鐵齒飛魚的老巢,結果自己差點成了人家的開胃菜。 洛九江當初正在那片海面上修煉,聽到聲響不對時回頭看到的場景簡直讓他永生難忘:一群飛魚追著一堆大傻子瘋狂奔跑,海面上回蕩著一群少年的慘叫,海水則不動聲色沖淡了幾個傷者的血,至于海平面下,許多雙獵食的眼睛悄無聲息,卻又蠢蠢欲動。 對洛九江來說,這簡直是天降橫禍,無妄之災。 而在那群大傻子中,他的幾個好友儼然在列,其中一個便是那位剛剛來訪的越青暉。 任何人面對這種情況都只有兩條路,迎上去,或轉頭就跑……站在那兒看完整場倒可以算第三種選擇,但這么干的人肯定有哪里不太正常。 簡單估量了一下那群飛魚的實力后,洛九江深吸口氣,握住自己的刀柄沖了上去。烈日之下,碧海之上,他斬出了一道圓月般的刀光。 最后他贏了,一群同樣狼狽傷痕累累的少年們疲憊地回到了陸地上,一個個紛紛賭咒發誓再也不干這么作死的事。 這些本來兇多吉少的少年們沒有一個丟掉性命。這支隊不是洛九江帶出去的,但卻是他把他們都一個不少的帶了回來。 事情結束后洛九江因為傷口發炎連燒了三天,等他退燒后洛族長親自把他從床上揪了下來暴打了一頓,把他預計中靜養七天的時限延長到了半個月。 寒千嶺給他上藥時曾問過他一句到底怎么想的,洛九江揉了揉眉心,露出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他們已經快被魚群圍上,而我又覺得自己還頂得住,那除了沖上去外還能做點什么?他們眼看就要沒命了,這時候哪有什么好想?!?/br> 確實無他好想,不過頂得住就上。 而這個人在外人面前時,總是頂得住的。寒千嶺一把撈住對方的肩頭,感受到洛九江自然而然地把大部分重量架在自己身上。 在自己面前,他不需要“擋得住”,也更不用“撐起來”。寒千嶺平靜的想著,他很難得有這么安寧的情緒,安寧的甚至有點暖洋洋的愉快了:因為我不是外人。 他需要在那些人面前撐住,因為他們是外人,因為他們需要他堅強、聰明、剛勁。寒千嶺想:但我不用,我只需要他是洛九江。 他把洛九江扶到床上,還不等幫他除下靴子,對方就已在高度的疲累和熟悉的環境中安穩地沉沉睡去了。 寒千嶺的目光劃過洛九江墨色的眉睫,下意識轉了轉手上那串散發著淡淡木香的佛珠,露出了一個直達眼底的微笑。 —————————— 這笑容在寒千嶺轉入自己臥房時已經消隱無蹤。他盤膝靜坐在自己的床上,估量了一下自己的狀態,覺得以此時的心情做這件事應該正好。 他腕上幾乎從不離身的佛珠已經不見,他剛剛把它放到了一個足夠遠的地方。如果他一會兒實在控制不住,他希望那串佛珠能夠得以保留。 其實事情若到了最壞的程度,那東西還留沒留著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但他就是莫名地、執著地、連自己都無法理解地希望它能繼續存在著。 拿定了主意,他便抱元守一,經脈中的靈氣熟練地自發游走,在他體內盤旋了兩個回合流入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