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在一般的傳言里,鬼魂不都是怕陽光的?大中午的燒紙是想讓對方收到,還是就不想對方收到? 洛九江猜測洛滄是在給他弟弟燒紙……要是這樣,這紙燒的未免鬧心了些。 洛滄啞然失笑。他搖了搖頭,轉動輪椅讓開了一個位置:“昨天我已答應盡我所能教你。我對拜師禮倒不看重,你要有心,也不用下跪敬茶,只替我為黃泉之下燒些紙吧?!?/br> 洛九江原本也未想過對洛滄正經八百的拜師,如今洛滄這話正和他意。他十分痛快地走到火堆前,眼見旁邊放著一壺酒,也順手抄來在地上灑了一半。 “鬼兄,你我往日互不相知,但今天一見,算是認識了。我且給你燒些紙錢,敬你一點薄酒。你在地下要是閑得無聊,只管來找我聊天,也不用拘泥什么時候,中午也好,半夜也行。我這人好奇心重的很,很想聽聽九泉之下的事?!?/br> 晃了晃手中的酒壺,洛九江對著壺嘴灌了一口:“我叫洛九江,鬼兄可記好了?!?/br> 他就這樣唱獨角戲一般的一邊閑聊著,一邊把剩余的紙錢燒了個干凈。這期間洛滄的目光一直粘在他的身上。直到他最后對那火堆躬了躬身站起來,洛滄才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你倒真不害怕?!?/br> 洛九江微微一笑:“也沒什么可怕吧,他生前畢竟是人?!?/br> 聽了這回答,洛滄平白冷笑了一聲,卻沒再說什么。他掃了一眼洛九江暈紅的臉頰,問道:“這酒是上好的杏花釀,酒性烈的很。你往日喝過酒嗎?” “沾過一點?!甭寰沤瘟嘶晤^。方才沒覺得什么,如今酒勁上來,倒真是有些暈眩。洛九江微感站立不穩,索性直接席地坐下了。 “既然已經醉了,那就不妨再喝點?!甭鍦鎻膲怯痔崃藥讉€酒壇過來,推給洛九江一個,“酒是個好東西,陪我喝一些吧?!?/br> 若在往常,洛滄大概不至于做出這種拉著一個少年共飲的事情。但今天不同,今天是那個人的祭日。 縱然對方已經離開許久,他每每想起,還是痛徹肺腑。 “酒是個好東西?!甭鍦媲笍椓藦椌茐?,“能解憂,能忘愁。能借著它說出許多不痛快,也能在喝醉的時候,不理睬很多傷心的事?!?/br> 洛九江抱著酒壇飲了一口,卻沒對洛滄的這番見解做出什么反應。 “怎么,你認為我說的哪里不對?” 方才那壺酒已經夠烈,眼下這壇酒竟然更濃。洛九江一時被辣的嗓子生疼,緩了一緩才說出話來:“不是不對。我只是覺得縱能一時逃避了傷心事,也總不能逃避一世?!?/br> 洛滄笑了一下:“你這個年紀,哪知道傷心事是什么樣子呢。我該這么和你說:酒能讓你很高興,好像有無數個十幾歲的時光等著你隨便使用。喝酒之后,就連普通的日子都成了美好的光陰——就算你沒有過什么難受的時候,總該有些心情一般的時刻。這時就要看酒的用處了?!?/br> “那倒也不必用酒?!甭寰沤Φ?。洛滄側目過去,只見對方面上已經流露出了一點醉態。 “怎么說?”此時此刻,洛滄竟有些好奇這少年的醉話。 洛九江仰頭望天??粗且黄逅o邊際的蔚藍,只覺得心頭天邊都是一樣廣闊,胸中更存有說不出的曠達。 “何須永展歡顏?我心自擁曠曠然。結三千里浩然正氣,享十萬載正道孤單。人生在世,當撒大把快哉!” 第7章 初見 聽了這話后,洛滄手中的酒壇剛剛捧起一半,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洛九江面帶醉態,半坐半臥的伏在地上。神情里滿是少年初出茅廬的風發意氣。 “你的刀法里只有銳意而無殺意,今日我叫你來,本是想帶你去殺人的?!甭鍦婵粗寰沤?,表情竟然有一絲怔忪,“但眼下……我改主意了。 “像你這樣的良才美質,只該憑自己領悟,讓世態雕琢?!甭鍦嫠朴兴械?,“誰若是只為一己之念,要給你涂抹上什么顏色,那真是第一等焚琴煮鶴的掃興事?!?/br> 他在這里幾番糾結念想,甚至還起了幾度青年般的斯文感嘆。而一旁的洛九江早就醉意上來,推開酒壇枕著自己臂彎,以天為被以地為席,毫無紛亂雜念的悶頭睡去了。 倒也真夠自在。 最后看了看熟睡時臉上一派輕松的洛九江一眼,洛滄重新提起了地上的酒壇,臉上竟然難得地露出了幾分不帶諷刺含義的笑意:“且飲此杯……敬璞玉?!?/br> ———————— 寒千嶺靜坐在洛九江院中的那棵深雪花樹下,眉頭緊緊皺起。 他腕間那串佛珠早被解下握在手里,一顆一顆地數了十余遍。就連專門種下用來給他凝心安神的深雪花他都生嚼了兩朵。 然而這些往日里很好用的平心靜氣的手段全都失去了效果。 寒千嶺心里很明白自己如今的焦躁不安是為了什么。 洛滄既能一口點明自己的最大秘密,其身份必不簡單。若不是確認他對洛九江毫無惡意,他今日根本不會任洛九江前去赴約。 然而眼睜睜的看著洛九江走到那個他毫無把握對付的男人身邊,就像是把最愛重的珍寶放到狼嘴里。讓人心中一陣陣的泛起煩躁和憤怒。 不只是那種不能收瑰寶于懷的自責無力,更有看到美玉落在淖泥、白羽積滿塵埃、織錦被踐踏在腳底的可惜——野狼怎么會知道珠玉的寶貴?旁人又哪里能一眼識得洛九江的珍奇? 寒千嶺一把握住手中的佛珠,再睜開眼時瞳孔里竟然隱隱閃爍著一抹幽深的暗藍。一朵成人手掌般大小的深雪花當空飄下,被寒千嶺甩頭咬在齒間,三兩下吞到肚子里。 清甜而泛著異香的花瓣一咽下喉嚨,便有一道清明之氣自丹田而起直沖天靈。配合著先前咽下的那兩朵深雪花的藥性,寒千嶺深吸一口氣,趁此機會回憶一些能讓他冷靜下來的往事。 有關洛九江的往事。 他幼時七情有六情蒙昧,唯有惡念無比清晰。那些被世人當成景致玩賞的花鳥草木,在他眼中卻每一寸都浸著鮮血。 若不是眼前有一個純以怨恨主導靈臺的發瘋陳氏做鑒,他不想復陳氏舊轍,故而拼命用理智克制心中無端而生的憤恚,寒千嶺只怕早入了邪魔外道。 他那時用來壓抑情緒的方法不少,往往心底交雜的惡意一洶涌上來,寒千嶺就放空所有思緒,找些重復而機械的事情來做。 劈柴、挑水、扯草、燒火……他連小女孩兒的花結都會打,島上女工手里最繁復的龍鳳呈祥結他看一遍就會,從頭到尾不加停頓地打好只要一炷香的時間。 但每件事也只能起到一時的效果。天長日久,事情做熟,腦中難免雜念浮動。一到這時,寒千嶺就必須要更換方法。 他第一次見洛九江的時候,正值他換了種新法子:數算盤珠。 惡念的驟然增強并不挑時候,寒千嶺數次遇到過在路上便需要盤膝坐下,解下算盤一粒粒撥動的緊急時刻。常有人從此經過,三五成群的對坐在路邊撥弄算盤的他指指點點,議論他的身世和陳氏的精神狀況,笑他們一家是瘋子娘生出了個大傻兒子。 洛九江就是在這時走到他身邊的。 見寒千嶺在心無旁騖地撥珠,洛九江并不打擾,只是在他旁邊坐下。他足足等了一時三刻,直到寒千嶺心緒穩定把手中算盤收起,洛九江才開口道:“這個算盤對你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寒千嶺冷淡地搖了搖頭。 洛九江就笑了:“那我知道了,明天我來找你?!?/br> 當夜正值十五月圓,天地間靈氣較平時更濃一些。寒千嶺照例避開屋中惡語相加的陳氏,攀到一棵龍涎樹上打坐。他修煉時無意間向洛氏族地投去一眼,隱約看到對方族里有間屋子隔窗映著個剪影,屋中燈火直到丑時猶然未歇。 第二天洛九江果然依言來找寒千嶺,他遞給寒千嶺一串佛珠,每顆佛珠都散發著新打磨木料特有的木質香味。 恍然之間,寒千嶺想到昨夜洛氏族地里一直亮到天明的那盞燈。 他試探道:“你磨了一夜?” 洛九江笑道:“沒辦法,畢竟手生?!?/br> “為什么送我這個?”寒千嶺抬眼問他。 “你不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撥那算盤珠的嗎?用佛珠代替算盤不會被人在背后聒噪的那么厲害?!?/br> 洛九江把珠子掛到寒千嶺腕上,那珠子先前一直放在洛九江懷里,被他胸口暖出一個十分宜人的溫度。 寒千嶺捻起珠串來,這一百零八顆圓潤的木珠便在他眼前微微搖晃。他稍稍有些詫異:“你知道我心情不好?” “昭然若揭??!”洛九江毫不掩飾地彎起了眼睛,“在你身邊,風都不會笑了?!?/br> 當寒千嶺的情緒沉郁到一定程度時,確實會讓身邊的風都停止流動。而他心底涌動的惡意總是那樣鮮明,于是身邊的風也就一直沉沉的死寂著。 然而這樣細微的小事,他從沒想過會讓別人察覺。 而且風在笑……這是怎樣一個比方? 當天傍晚寒千嶺和洛九江一起爬到島上最高的一棵針柳木上。他們并排坐在一處結實的橫枝上,寒千嶺專心致志地聽著洛九江吹起的嗚嗚葉笛。 夕陽下的晚風從二人身邊掠過,突如其來的,在身邊男孩笨拙的葉笛聲里,寒千嶺聽到了風的笑聲。 在那個瞬間,一直頓塞的情感如夢初醒,像是在黑暗里行走的盲人突然見到了顏色,也如同沒滋沒味的白水終于品出了甜意,平生第一次,寒千嶺撥開了心前的重重迷霧,一直盤踞著高地的惡意如潮水般緩緩退卻,而他自己則直觀而純粹感受到了何謂喜悅,何謂開懷。 在那個時刻,寒千嶺身邊那個沖著夕陽呸出難吃葉子的男孩子,臉上正蒙著一層夕陽投映出的金色光芒。 ———————— 洛九江是被一場鋪天蓋地的大暴雨澆醒的。 他睡去的時候就地一躺沒有留意,如今一下子坐起身來才發現原來自己剛剛躺的頭低腳高,腦袋枕在了一個坑洼里——他就說怎么夢里都是嘩啦啦的水聲,敢情是雨水一直在向他耳朵里倒灌呢! 抹了一把滿面都是的雨水,洛九江四處打量了一遍,確認洛滄是真不在院子里,而他周身的火堆酒壇盡被打掃收拾了。 洛九江:“……”院子都重新整理好了,卻只留下他一個人在此處幕天席地,直到被雨澆醒。自己新認的這位先生不止口吻欠揍,本身也實在很會做人。 正當他跳起身來隨手拍了拍身上泥濘的時候,不遠處的屋門突然開了。熟悉的吱嘎輪椅聲又出現在了小院里。即使如今暴雨瓢潑,漫天都是嘩啦啦的水聲,那輪椅聲依然不緊不慢地清晰傳入洛九江的耳朵。 洛九江扭頭一看,洛滄撐著一把黑色的結實大傘,正坐在房檐下神色淡淡地看著自己。 不等洛九江鉆進洛滄撐起的那把大傘下,洛滄就信手彈了一顆石子打在洛九江胸口,把他擊得倒退了一步:“出去?!?/br> 這又是發什么神經了?洛九江莫名其妙地一聳肩,轉身向著院門的方向走去。只是還沒走兩三步,洛滄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沒有讓你出院子。站到雨中去,拔你的刀?!?/br> 洛九江本身是不大愛生氣的。他性格詼諧幽默,和誰都能好好相處,在大多數時候甚至有種非常大氣的寬宏。 看在洛滄族譜上那個逝去弟弟,以及他自己本身雙腿殘疾的份上,洛九江雖然面上不顯,但心里對他已有了某種面對自己家老太君一般的“好好好,你說什么都行,哄你開心就好”的寬縱態度。 所以如今被冷雨當頭澆醒,連傘也不給遮一下,還被一石子逼回了雨里,洛九江也只是笑了一下,照著洛滄的意思拔出刀來。 “舞刀吧?!甭鍦骈]上了眼睛,仿佛養神般拋下這樣一句話:“你沒有傘,只有一把刀,想要不挨澆,就好好練你的刀?!?/br> “不……” 洛滄猛然睜開眼睛:“為什么說不?你有什么不滿?” 他的神色一直都十分疏離冷淡,現在突然咄咄逼人起來,竟然有種說不出的、仿佛絕世神兵出鞘時冷風撲面而來般的銳利。 “我沒有什么不滿?!甭寰沤宦鍦娴倪@番變化弄的愣了一下,“我是想說,我是有傘的,我儲物袋里放了一把。除此之外,為何我沒有傘就要練刀?” 這兩者之間難道有什么邏輯關系嗎?若是沒有傘,第一時間跑到屋檐下避雨才是正常的思路吧。 洛滄又笑了。他在面對洛九江時時常有這種笑容,洛九江無法準確的辨析出其中含義,但他能夠體察到,那笑容里帶著一點包容,更帶著一點自嘲。除此之外,竟然還有幾分溫暖的味道。 “不要管傘,練刀吧?!甭鍦孑p聲道:“是我忘了,你才十四歲,又一直在島上長大,沒聽過外面那些方法。你要舞起你的刀來,等你的刀足夠快,就不會被雨水打濕了?!?/br> 第8章 速度 洛滄也不止動了動嘴皮子。他一邊講話,一邊隨手從輪椅的一旁抽出了一根極細極長的鐵刺來,單手cao縱著輪椅滑入雨幕中,給洛九江好好做了一番示范。 洛九江眼看著洛滄用那根細如竹簽般的長刺舞出了一片銀幕。從他揮出第一招起,洛滄的身體和鐵刺便化作一片讓人看不清楚的殘影。洛九江心中十分驚愕,特意向著洛滄走近了一步,確認對方是真的沒動用一點靈氣。 等洛滄退回屋檐下,重新撐起那把黑色大傘時,他從頭到腳都干干爽爽,連指甲尖都沒濕上半分。 洛九江這下子可真算是心悅誠服,心中對洛滄那點未曾出口,但隱約的“除了音殺他還能教我些什么”的懷疑盡數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