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沒人能從寒千嶺母親口中問出寒千嶺父親的身份,作為一個父不詳的孩子,“寒千嶺”這個名字是他小時候自己取的。 自小到大,不少人面前背后嘲笑議論過他的身份,非婚生子、私生子,甚至是……jian生子。 當初洛九江因為這事偷偷套過不少碎嘴小子的麻袋,他曾經捉住過一群言語異常骯臟的少年,當場逼他們脫光了衣服,拿繩子綁成一串,光屁股扔到處無人的淺海去。 后來聽說那群少年是身上掛著海帶遮著私處回家的。 至于那些對寒千嶺身世評頭論足的女孩子,洛九江雖不會對她們做什么,可一旦知道了便會不假辭色。 對于好友的這番作為,寒千嶺當然不能毫無察覺。他對這些謠言向來一笑置之,但面對洛九江的維護依然十分領情。 隨著他天賦修為越發出眾,關于他父親身份的猜測就更是眾說紛紜。但在大家還在左右猜測的時候,寒千嶺已經以一種十分奇妙的方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鍋里的rou粥漸漸漫出誘人的香氣。寒千嶺仔細盛好一碗,捏了個寒冰訣將其溫度調至恰好可以入口,便周到地端到了陳氏床前。 “該用餐了?!?/br> 他熬粥用的是上好的麒麟靈米,不但靈氣四溢,美味香滑,有強身美顏之效,更是能當做辟谷丹使用。一餐可保五日不食。 不只是食物珍惜異常,陳氏臥房中的一切,像是那塊有清心安眠之用的翠玉枕、冬暖夏涼鎮定情緒的赤絨被、枕畔身為下品法器,足可安神養氣的宮花扇、內藏千首名家所做樂曲的聽蟬盒……無一不精致,無一不昂貴。 寒千嶺平日衣著樸素,起居吃用更是簡單。他身為少年天才,洛氏對他多加拉攏,對他比一般的族內子弟更好,月俸節禮更不用提。 不少人都對一件事抱有疑問:平日的這些優待似乎并未讓寒千嶺生活的寬裕一些,他的錢都用到哪里去了?莫非真是他天生窮酸,吝嗇成性,一枚靈珠都不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 這樣想的人若來看看陳氏的廂房,一切疑問就會迎刃而解:如此炊金饌玉般的日子,就連一般的族中客卿也難以維持。 陳氏眼神呆滯麻木,口中不斷的喃喃自語,就像是根本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寒千嶺輕柔地扶她坐起來,在她背后墊上兩個軟枕,領口處也小心地掖上柔軟潔白的飯巾,用調羹在碗中攪了攪。 “你這個瞎眼爛舌的賤種,披著人皮的畜生……”在吃了一勺rou粥后,陳氏似乎是漲了些力氣,一直喃喃念著的罵聲更大了些。 寒千嶺表情平靜,連眉毛都不動一下,手中依然穩穩地舀起一勺正好的分量,仔細專注的遞到陳氏口邊,在她吐出一個惡毒字眼嘴略張大的時候喂了進去。 陳氏一邊咽著口中的粥,一邊渾濁不清的噴吐著一串串骯臟的詞句,粥沫不斷從她嘴角飛濺,都被寒千嶺輕手輕腳地拭去。 這番舉動很有些麻煩,為了防止粥會在耽擱中變涼,寒千嶺就一直捏著法訣,保證那粥被微火煨著,能保持在那個恰到好處的溫度。 從十歲以后,寒千嶺已幾乎不再和陳氏進行任何交流——她聽不見的。 她的魂魄早在十幾年前的那場事故中被撕裂扯破,那次意外幾乎切斷了她所有對外界的知覺和情緒,唯存著一點污濁的怨念和惡毒的殘魂作為內里,可能還保留著極稀少的對外界的五感。 正因如此,寒千嶺在布置陳氏的臥室時從不計較物品的價格。陳氏的臥房極盡奢華舒適,屏風與綠植一月一換,用以悅目;聽蟬盒中的每首曲子都各有風味,用以悅耳;入口食物無一不精細美味,用以悅味;被褥枕頭均柔軟舒適,用以悅感。 他在此所下的一切功夫,都是為了陳氏那幾近于無的“可能保留”的微少五感的舒適。 常人都用魂魄來cao縱身體,陳氏魂魄不全,入主靈臺的唯有一道惡念。這道惡念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稀薄無力,近年來更是連手腳都無法控制,只能活動五官。若不是修道之人無便溺之憂,還有不少事要寒千嶺收拾。 一碗rou粥喂完,寒千嶺把碗匙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他對陳氏口中花樣百出的唾罵全不入耳,只是熟門熟路的按上了陳氏的手腕。 比起上一次號脈的結果,陳氏這次的脈搏更加衰弱,幾近于無。若有大夫在此必然要嘖嘖稱奇:如此微弱的脈搏之下,主人竟然還有力氣嘶罵不止? 寒千嶺沒對此事表達出任何好奇,陳氏的脈相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寒千嶺神色不變的收回手指,平靜道:“您大限將至了?!?/br> 陳氏對此充耳不聞,她已經無法運用思維理解這話的含義,當然更不能做出任何回應。 寒千嶺轉到后廚,把陳氏剛剛吃過的粥碗處理了一下,再出現在陳氏面前時仍是那一副淡然而鎮定的模樣,語氣甚至是彬彬有禮的:“您還有什么最后的心愿嗎?” 他側耳靜聽了片刻,理所當然的沒有得到任何有意義的回答。 “女娘多愛整飭容貌,您既然不說,那我就為您化個妝吧?!焙X從已布下五六年,上面的物品卻始終紋絲未動的梳妝臺上取來了妝奩,將其中的脂粉花鈿在小桌上滿滿擺開。 用黛石為陳氏畫了眉,使胭脂在臉頰上暈開一抹正好的淡紅,最后又仔細的描好了口脂。寒千嶺似乎有點遺憾的搖了搖頭:陳氏嘴唇不斷一張一合,看來這唇妝必不能長久。 寒千嶺拉過陳氏的手,為這十指挨個涂上一層蔻丹。在最后一枚小指甲也處理完畢后,他有條不紊地將所有物品又重新拾掇回了妝奩中。 “那么再見了?!焙X最后一次對陳氏微微躬身施禮,毫無留戀的掩上了廂房的三重紗門,從容地離開了這間屋子。 …… 洛九江練刀回來時,寒千嶺正站在他院中的深雪樹下,靜賞那一樹如云如玉般的雪白嬌花。 他負手而立,衣袂輕飄,神色淡然沉靜,渾然不似人間人物。察覺洛九江從背后靠近,寒千嶺的眉目才緩緩舒展開來,唇角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你要我來,我便來了。我的深雪糕呢?” “屋里給你留著呢?!甭寰沤蟠筮诌值臓孔∷男渥樱骸拔疫€當你今晚不回來了,要我明早給你把糕點帶去呢。哎,伯母情況有好一點嗎?” “很快就沒事了?!焙X慢條斯理的回答道。 ———————— 第二天兩人早早就到了學堂,室內的其他人多看了寒千嶺一眼,又并無異議的把目光轉開——雖然母親是陳氏的姑娘,但寒千嶺卻并不屬于陳氏。 不要提他早年并沒被記入陳氏族譜,又自己冠姓為寒的事,單是他每個月有二十多天是住在洛九江那里、平日拿著洛氏一族的月俸、一年前甚至代表洛氏一族參賽等諸多表現已經讓人明白,寒千嶺和洛氏族人的區別其實只差一個族譜上的名字了。 至于這次寒千嶺來“蹭課”的事情,洛九江當然早就和他的父親,也是洛氏一族的族長打過了招呼。 離上課時候還遠,洛九江坐的又靠窗邊。他向寒千嶺笑了一下,悄悄把窗戶推開一道細縫,沖著不遠處停在樹枝上的一只七叉鳥吹起了細碎的口哨。 鳥兒一聽洛九江的口哨聲就是一個激靈,腦袋左偏右轉,最終定格在那一道窗戶縫上。就在它振翅向此處飛來時,一只手越過洛九江的肩頭,堅定的把窗扉掩上。 “千嶺?” “對鳥好點?!焙X嘆息道。他想起了當初洛九江干出的一件舊事。 洛九江顯然也和寒千嶺想到了一個關節上,就在他眉毛一揚正打算說些什么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轉著自己的輪椅慢慢地翻過門檻進入了學堂。 在見到中年男人的一刻,整個學堂都霎時安靜下來。 中年男人轉過輪椅,漠然無波的眼神巡視過底下的學生,最后停留在寒千嶺的身上。 男人開口,冷淡地說出了他來此之后的第一句話:“他姓異種,也能聽我的課嗎?” 此話一出,洛九江的臉色瞬間變了。 整個玳瑁島上,很少有人不知道寒千嶺身世的那點事。再早些時候,野種等稱呼都有人叫的歡。這個中年男人現在說的話可不僅僅是想把寒千嶺請出去那么簡單?!八债惙N”四字,聽起來措辭似乎很干凈。但若切實翻譯一下,其實就是“別人家的小雜種”的文雅版。 這幾乎就是不偏不倚,專挑著寒千嶺的心窩子戳了。 第3章 音殺 對“音殺”這門課程,洛九江此前曾經期待良多。 洛滄的“音殺”算是其獨門絕技,一向以出手利落老道,難學難精聞名。他從前在學堂里講過的那幾回音殺之術,能聽懂者不過十之三四,能學習者最多十之一二,而合乎他心意的弟子卻是半個都沒有。 在這節課之前,洛九江原本很是躍躍欲試,意圖挑戰一下這個記錄。 然而現在還談什么記錄?提什么音殺?這老王八說話未免太陰損了些。 兩人瞬間對洛滄的話做出了應對。洛九江是當下就要躍起,寒千嶺卻反應過來,一把壓著洛九江的肩頭把他硬按回了座位。 洛滄將這兩人的動作都盡收眼底,他面上依然波瀾不驚,神情仿佛死寂,只冷淡道:“出去?!?/br> 這兩字可謂重若千鈞,話音一落,寒千嶺的身體就明顯趔趄了一下,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大力拽偏了身子。洛九江迅速伸手想要拉住寒千嶺,卻被一股極強大又不容反抗的力道壓制在座椅上,登時動彈不得。 一時學堂中靜的嚇人,只聞咔嚓幾聲讓人牙酸的響動,卻是洛九江手掌下的那塊桌面已經被他壓出了細碎的木裂。 洛九江渾身肌rou繃起,目呲欲裂,卻仍無法移動一根小指。寒千嶺咬牙用全力對抗著那股驅趕的力道,以便他能按住洛九江的手腕做最后一次叮囑:“冷靜,好好聽課?!?/br> 說過這句話,寒千嶺便轉頭直視著洛滄,鎮定道:“不勞煩先生了,我可以自己走出去?!?/br> 洛滄漠然地看了寒千嶺一眼:“可惜我這種殘廢,不喜歡別人站的比我高?!?/br> 話音剛落,加注于寒千嶺身上的力道驟然翻倍。大門啪的打開又關上,學堂中的眾人幾乎是眼睜睜看著他被扔出門外。一聲沉悶的落地聲隱約從屋外傳了過來。 洛滄拿起石筆,轉動輪椅在被漆成墨色的木板上題下了音殺二字:“今日我們講音殺?!彼麑Φ紫卤娙说难凵窠涣骱敛辉谝?,“我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那些愚笨軟弱之輩,下堂課不用過來?!?/br> 洛九江身上的禁錮終于松開,而他掌下的書桌板也一下變為兩截。木板斷開的沉悶一聲,在教室中格外引人注目。 “聽課?!甭鍦嬗种貜土艘槐檫@兩個字。他神情中隱約帶著點不耐煩,屈起蒼白枯瘦的指節敲了敲最前方的漆板。 ———————— 下課之后,有個叫洛齊的學生一路小跑到了洛九江和寒千嶺常去修煉的校場。 洛九江性格不錯,人緣也好。像現在這樣,課乍一結束,洛齊就搶著過來,頂著也許會被寒千嶺會遷怒的可能來作耳報神。 “寒哥?!甭妪R叫了一聲,暗自打量了一眼寒千嶺身上:他袖口膝處都沾了些污漬、手掌上也有些隱約的血道子、衣服上浮著一層淡淡的塵土、額上微汗,似乎是剛才狠狠訓練了一番的模樣。 這裝扮要是出現在洛九江身上不算什么,反正他天天閑不住,性子又野的很。但放在寒千嶺這里可有些稀奇:凡是和他接觸過的人都知道,寒千嶺不但性格寡淡的幾乎無味,就連衣著也從沒什么特別之處。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一身樸素而干凈的長袍,整齊又讓人無可指摘。 果然是生氣了啊。洛齊心下唏噓一聲,措辭更謹慎了些。 “寒哥,剛剛課上洛哥對老師的態度沖了些,眼下在學堂那兒罰站呢。他讓我替他說一聲,請你中午給他送點吃的?!?/br> 說出這話來,洛齊其實都做好了寒千嶺更加不悅拿他撒氣的心理準備。豈料對方只用一種“意料之中”的態度點了點頭,平靜道:“麻煩你帶話了?!?/br> 聽口吻好像不生氣啊。洛齊大著膽子看了一眼寒千嶺的表情,終究是沒看出什么來。 其實寒千嶺對外時始終客氣又有禮,雖然不像洛九江那樣笑罵自然又容易親近,卻也和那些紈绔子弟飛揚跋扈的態度全然不同。但洛齊也說不上為什么,他們對寒千嶺的畏懼比對那些紈绔子弟的畏懼更甚。 寒千嶺身上似乎天然就有種疏離感,這種疏離將他和眾人分開,又無時無刻不昭示著他和別人的不同。 只有洛九江不是那個“別人”。 頂著洛齊的目光,寒千嶺把手探入胸口,摸了摸那里揣著的一個小藥匣。 其實剛剛那事,寒千嶺并未動怒。比起洛九江純然的憤怒,他更多的是在琢磨對方話里更深的意味。 從小到大由于身世,他聽過的辱罵多了,比這再難聽一百倍的也有。并不至于聽到一句惡語就沖昏頭腦。 但寒千嶺確實很了解洛九江,他太明白這個多年來和他同寢同食、同出同入的朋友的秉性。別看洛九江平時性子戲謔隨和,但遇到這種扔到自己朋友臉上來的侮辱,他是真要發脾氣的。 寒千嶺被扔出學堂前叮囑了洛九江一句“冷靜”,不過他對接下來的情況實在預估不好??紤]到洛九江在里面直接和洛滄對上,又被教訓一番的可能性極大,寒千嶺從學堂外的地上爬起來后一彈指也未耽擱,轉身就去了一個山洞。 山洞里有株可用以療傷的稀奇靈草馬上就要成熟,他們兩個早在半年前就盯好了此處。這地方偏僻陰森,里面又有不少蟲蛇,植株周圍還有個快到二階的妖獸寸步不離地守護。 寒千嶺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架才把藥帶了回來,這便是他如今衣衫頭面不大齊整的緣由了。 按道理講,一族供奉不至于因為一點小頂撞就把族長家的兒子怎么樣。但看對方那目空一切的架勢,保不齊會不會下什么死手。寒千嶺考慮了一下還是去獨自拔了那株靈草:他得給洛九江做好第一等的收尾。 不過現在的結果只是罰站,看洛齊的神情九江似乎也沒受什么重傷,竟還有閑心讓他帶飯。寒千嶺登時心中一定:“剛剛課上怎么了?你仔細說?!?/br> “啊,是這樣。剛剛那位先生……呃,那個來講課的,他就在上面教我們嘛,先是講靈氣的運行方式,洛哥本來聽得好好的……” —————————— 洛滄講課方式中規中矩,并無出奇。在讓學生們嘗試音殺之前,他首先教授了一些經脈中靈氣的運行方式和幾個需注意的要點。除了講的太快太深之外,他實在可稱得上一個不錯的老師。 不時有人偷眼暗瞄洛九江,洛九江對此只做不知。他雙眼緊盯著授課的洛滄,看他神情,竟然還聽得十分認真。 就當眾人都以為課前的風波已經過去,洛九江打算忍氣吞聲,不替寒千嶺討這份公道的時候,洛滄讓大家都各自把樂器拿出來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