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長孫無忌所乘的馬車行駛在前,此刻忽然減速,然后停了下來。 徐安率先從馬車上下來,奔向田里的老農,跟三名老農說了幾句話。 秦遠起初看徐安的說話姿態,似乎是在問路,待老農指了路之后,徐安繼續笑著跟老農說了兩句,才笑著跟他們禮貌地道別。 徐安回到馬車上后,馬車就繼續行駛。等太陽完全落下,只在西邊的天邊剩下一抹紅霞的時候,他們終于抵達了靈臺縣。 靈臺縣地勢西高東低,多數的塬區和丘陵地表都被黃土覆蓋??h城內還算熱鬧,但瞧大街上卻也有不少乞丐,多數都是老弱,他們趁著晚飯的時候著忙地捧著破碗,顫顫巍巍地走路,四處乞討,以期望遇到善心人可以施舍他們一口飯吃。 長孫無忌大概想暗中調查,所以沒有選擇住驛站,在縣城里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棧住下。 晚飯的時候,秦遠借口肚子疼,悄悄從客棧后門走出去閑逛,正好碰見一堆父女倆過來乞討。女童五六歲的樣子,頭發披散,衣服黏著灰土,破衣裳的胸前和胸口黑得發亮,但好歹衣裳可以蔽體。女童父親就不行了,衣衫襤褸,胳膊腿都露著,顏色黑紅,頭發雖然被一個破布條束著在頭頂,但依舊凌亂,類似雞窩狀。 男人手拄著一根木棍在后頭顫顫巍巍走,小女童則捧著一只破碗走在前面。小女童黑漆漆的臉蛋幾乎遮蓋了她原本模樣,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仰頭瞧人的時候透滿了楚楚可憐。只消被她看一眼,但凡有點惻隱之心的人都會覺得不落忍。秦遠可是個有良心的神仙,他被女童瞧了之后,他就趕緊把中午時藏在袖子里的野豬rou給了那父女倆。 女童大概怎么都沒想到自己能討來野豬rou,急忙忙捧著rou去送給自己的父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rou,不停地抿嘴咽口水。 女童的父親激動地給秦遠顫顫巍巍跪下,多謝他的施舍,然后他就抱著自己的女兒靠在墻邊,狼吞虎咽地吃rou。 “慢點吃,最好嚼得碎爛一些再咽下去?!鼻剡h溫和地建議道。 女童父親愣了下,忙點點頭,囑咐女孩慢點吃,吃夠了rou的滋味再咽下去,天知道他們下一頓吃rou是什么時候,最好能把這rou的滋味記一輩子。 秦遠忙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久未吃rou,突然吃這些脾胃會受不住,加上現在天涼濕氣重,便很容易鬧肚子。腹瀉止不住,也會要人命的?!?/br> 女童父親恍然大悟,頻頻給秦遠行禮致謝。 秦遠現在身上沒有錢,之前賣農場水果攢下來的錢都留給了顧青青。秦遠打算回客棧再給他們父女弄點干糧胡餅,再和溫彥博借點錢來。 但是當秦遠轉身要回客棧的時候,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長孫無忌站在了客棧的后門處,并用一雙凌厲的眼神盯著秦遠。 秦遠起初沒覺得什么,直到他發現長孫無忌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悠悠地瞟向秦遠身后的那對正吃野豬rou的父女。 野豬是長孫無忌所獵。 野豬rou便算是長孫無忌‘賞’給秦遠食用。 秦遠不僅沒吃豬rou,還把豬rou賞給了乞丐—— 危急時刻,秦遠飛快地跟長孫無忌解釋道:“那野豬rou真美味,可惜我胃口下,沒吃完,就打算留著今天晚飯繼續吃?!?/br> 長孫無忌半揚首,半垂著眼皮,依舊盯著秦遠。 撒謊的人,都容易心虛。 這種時候他不能解釋太多,越解釋越容易露出破綻,他必須快點轉移話題。 “那個,你有錢么?”秦遠脫口而出,但說完這話之后他發現長孫無忌打量他的眼神更奇怪了,秦遠就有點后悔。 他摸了摸鼻子,尷尬看向別處,“那對父女好可憐!” “滿大街都是乞丐,你一時幫了這對父女,那以后呢?還有街上其他乞丐你幫不幫?靠施舍你能救多少?”長孫無忌開口就是仄仄逼問。 秦遠愣了愣。 長孫無忌這什么意思,挑刺兒? 秦遠沒再說話,轉身就告退去找溫彥博借了錢。 等他從客棧二樓下來的時候,秦遠見那對父女倆正跪在客棧的大堂,給長孫無忌磕頭。秦遠還注意到的女童父親的手里正拿著一個錢袋。 “滾吧?!遍L孫無忌一聲淡言,就把這對父女嚇得渾身哆嗦。父親抱著女兒飛快地跑出客棧,女孩父親所拄的木棍則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被落下了。 徐安隨后拾起地上的木棍,竟然‘好心’送了出去。 秦遠見到這光景,當然明白過來,那女孩的父親是在裝病。怪不得剛才長孫無忌陰陽怪氣地跟他說話,原來他早就看穿了。 秦遠見長孫無忌發現自己后,態度沒有明顯變壞,就去問他是怎么看穿那對父女不是乞丐。 “你不是擅長破案么?!遍L孫無忌輕笑一聲,顯然秦遠的虛心請教令他覺得很爽快。 “下官這點斤兩,怎比得過齊國公的能耐?!鼻剡h顛顛地往馬屁上拍。不過就是說兩句好話而已,他這么大方,就當扶貧,免費贈送給長孫無忌了。 沒有人不喜歡悅耳的話,長孫無忌也不例外。 長孫無忌打量一眼秦遠,讓他先喝一口李子汁。 長孫無忌的語氣不容置疑,秦遠豈敢弗了他的好意。就坐下來,接過徐安端來的李子汁,輕輕抿了一口,只是抿了些許李子汁在舌尖罷了,量不夠流過嗓子喝到肚子里去。李子汁澀酸中甜,但這種甜不屬于果甜,是人工另外放糖的甜。 “掌柜說,這是用了全靈臺縣里最好的李子,家養的樹,精心伺候的?!遍L孫無忌銳利的目光直穿秦遠的眼底,“這味道和你今早在野外所摘的,天差地別?!?/br> “我運氣好唄!果子這東西也奇怪,就算同一片地種出來,有甜的,也有不甜的?!鼻剡h解釋的態度很隨意。 長孫無忌審視秦遠之后,轉念想想也確實如此,他到底在懷疑什么?秦遠從長安出發的時候,是輕裝前行,并沒有帶李子,李子不是他從野外所摘,難不成他還能憑空變出來? 長孫無忌便反思自己竟然在無端多疑。 “那對父女就是乞丐,”長孫無忌接上之前的話題解釋道,“但為了能討到東西,做父親的就裝瘸賣慘,讓小女孩裝可憐?!?/br> 秦遠恍然地嘆道:“這倒是聰明?!?/br> 為生活所迫,去耍點不害人的小聰明,并不算是什么大事,秦遠倒是可以理解。 長孫無忌有點意外秦遠的反應,倒是由此看出秦遠本性善良、宅心仁厚。 “若只幫了眼所遇的一二名百姓解決疾苦,說明你是個心善之人。若能幫全村、全縣甚至整個州的百姓擺脫疾苦,才是個有作為的好官。為官者最忌諱一葉障目,無所作為?!遍L孫無忌讓秦遠好生想想這一路所見,問他有什么感想。 秦遠垂眸琢磨了下,想到些許,但并不算明朗。他拱手第一次認真正經地給長孫無忌作揖,請他為自己解惑。 溫彥博這時候也下來了,瞧見長孫無忌和秦遠倆人竟然很和睦,高興地湊過來聽聽他二人聊什么。 “此行到涇州地界后,所走的小路四周,山野貧瘠異常,山上連稍微大些的野菜都沒有,甚至連山上的樹皮都快被扒光了。但是走到官道時,四野景致好了,看起來很富饒,甚至能打到野豬?!遍L孫無忌繼續補充一句,“但官道和小路距離并沒有差太遠,涇州這一代都是黃土,看土質也沒有太大的差別?!?/br> 溫彥博疑惑不已,跟著感慨:“這是有些奇怪?!?/br> 秦遠恍然明白過來。 長孫無忌看向秦遠,讓他有話就說。 “我們到達靈臺縣之前,長孫公曾命人在田邊停過一次馬車,當時在田里做活的是三名老叟。我當時就覺得奇怪,那些青壯年都哪兒去了,怎么讓老人家在地里做農活?!鼻剡h望著長孫無忌,“這片背后是不是有緣故?” 長孫無忌:“確實如此,結合我們剛剛進縣城時所見,就更加說明問題了?!?/br> 秦遠:“難道說剛才那個裝病的乞丐——” 長孫無忌對秦遠點頭,“是不得已裝病,否則他連做乞丐的資格都沒有。他原本是個農夫,因官府幾次增加賦稅,令他一年的收成幾乎全部都上交給了官府。這也罷了,怎知今春開始,官府的人開始四處抓壯丁,不知要往哪兒送做苦工。他聽說附近好幾個的村子男人被抓走之后再沒回來,他就裝病女兒跑了出來,做乞丐討飯吃。如此一頓飽一頓的活著,也總比被抓去送死強。其所闡述的情況,與田里那三位老叟的說法,基本都一致?!?/br> “竟然是這樣?!睖貜┎┖芘宸L孫無忌的洞察力。 “長孫公以微知著,十分了得!”秦遠情緒激昂地拍馬匹,再次取悅了長孫無忌,“可這縣城里好像挺正常,除了乞丐多點,男女老少都有?!?/br> “當然,”長孫無忌一句話解釋清楚,“村子若小路,縣城若官道?!?/br> 秦遠和溫彥博都明白過來。他們之前走小路時所看到的四野的光景,就和那些被抓壯丁村子的情況一樣。而風景不錯的官道,就和現在的縣城情況一樣,都是燕郡王特意留著用來裝面子用的。 “看來這涇州燕郡王被參涉嫌謀反一事,并不無辜?!睖貜┎旱吐曇舻?。 秦遠直嘆危險,“我們肯定被人盯上了?!?/br> 他們一共才十六個人,雖然侍衛們都個個身手不俗,但畢竟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若是燕郡王得知他們已經查到他謀反之嫌,被逼急的情況下,肯定會生出殺人滅口的想法。 “咱們安全第一啊?!鼻剡h還不想死,他還要繼續努力立功,爭取早日回天庭。 “看不出來,你這么怕死?!?/br> 長孫無忌譏諷中夾雜著嗤笑。秦遠剛剛表現出害怕的樣子,可與之前在他眼跟前的樣子大相徑庭。那時候的秦遠受他威脅,且絲毫不懼,相當有氣節,更有膽量挑釁他??磥碓谒劾?,自己竟不如一個區區燕郡王厲害。 秦遠感受到長孫無忌的不滿,連忙及時補救一句:“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再說咱們提高警惕,注意保全自己有什么錯,只有活命才能把調查的情況告知給圣人,救涇州百姓于水火。我覺得這就是長孫公剛剛教我,為官要有所作為,忌諱一葉障目的道理?!?/br> 秦遠的活學活用,引起了長孫無忌的極度舒適。 長孫無忌忽然有些明白李世民為何突然寵信秦遠了,他要是皇帝,碰到這么個嘴甜的貨色,怕是也會一時把持不住要給秦遠封個官了,定會比他現在的品級還高。 溫彥博也意識到這事兒的危險性,提議現在就打道回府。反正他們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差不多已經可以側面證實燕郡王有謀反嫌疑。 長孫無忌不同意,“別忘了圣人派我們來此的目的為何,是查實,我們要掌握直接證據?!?/br> 三人隨后商定,暫且先于客棧安置一晚,等休息好了,再商量下一步應對燕郡王的辦法。 夜半三更,四周都靜悄悄的,似乎所有人都進入了夢鄉。熟睡中的秦遠再一次聽到喳喳聲,他睜開眼,端著油燈查看房間四周,這一次門窗都緊閉著,并沒有縫隙。 秦遠再想細聽,倒是沒聽到喳喳聲,反而聽見樓下有腳步聲。不一會兒,窗外也有腳步聲。 秦遠就把窗戶微微開了縫隙,見到一人從客棧走了出來,順著街往西走。今天剛好是滿月十五,月光明亮。秦遠一眼就能分辨這個背影似乎是女子,身量高挑,穿著紅羅裙,臉臂彎上掛著的披錦也是紅的,梳著隨云髻,其頭上定然簪著金釵,因為金子在月色下反射出淡淡微黃的光亮。 女子大步流星,走得極快,在快走到街尾的時候,秦遠隱約看到那里有好幾個人影晃動,似乎有人接應女子。隨后那女子就上了馬,帶著一群人疾馳而去。女子騎馬飛奔的時候,紅披錦迎風飛揚,背影綽約,還有幾分英姿,倒是挺好看的。 秦遠轉即反應過來什么,忙跑出去一樓查看客棧的情況,大堂內安靜無人,好像沒什么異常。 秦遠就往客棧后院去,想看看掌柜和伙計的情況。這時候趕巧掌柜的拎著水壺走了過來,和秦遠撞個正著。 “這么晚了,郎君怎么還沒睡?”掌柜愣了一下之后,就笑著問秦遠。 秦遠:“忽然醒了,想去方便。你呢?” 掌柜抬起手里的茶壺示意,“口渴了,喝口水。忽然想到客人們若是半夜起了口渴該怎么辦,遂打了一壺水,打算送大堂放著。我這客棧簡陋,諸位郎君們瞧著都是有身份的人,真怕有照顧不周之處?!?/br> “剛才我聽樓下有聲響,也是你?”秦遠見掌柜沒提客棧來人的事,便留了個心眼,沒有直接點破,隱晦地問。 “聲響?會不會是別的客人起夜弄出的動靜?我這才剛來,剛剛肯定不是我?!闭乒穹裾J道。 秦遠點了點頭,他假意去茅房,趁機查看后院的情況,除了掌柜的房間,其他伙計住的屋子都滅著燈,四周很安靜。 秦遠回到房間后,就睡不著,坐在窗邊觀察了半晌,見街上不再有人出現,他也覺得累了,秦遠就回床上躺著。 “出大事了!” 一大早,秦遠還沒有睡夠,就被闖進屋的溫彥博吵醒。不及秦遠起身,溫彥博就先把秦遠拉起來了。 “你還有心思睡!”溫彥博使勁兒晃動秦遠的肩膀。別看溫彥博人精瘦的,手還真有勁兒,秦遠立刻就被他晃精神了。 其實溫彥博在認識秦遠之前,是位聽純粹的文人雅士,斷然不會做這種搖晃人的不斯文行徑。但從認識秦遠之后,估計是被秦遠的‘瘋病’給傳染了,溫彥博也跟秦遠似得,偶爾會‘瘋’一下。 “說說說,出什么事了?!鼻剡h抓了抓頭發,倒沒有把頭發抓亂,發絲反而更柔順地散在他的肩后,俊朗如斯,惹人怎么都看不厭。 “今早上起來,我挺精神,尋思就帶著徐安去街上轉轉,仔細學一學長孫公那樣體察民情。結果我們發現,縣城內的乞丐都不見了。問了附近的百姓也都奇怪這事兒,但沒人知道這些乞丐去哪兒了?!?/br> 溫彥博一臉受驚地模樣看著秦遠,問他這種情況有沒有什么說法可以解釋。畢竟在溫彥博看來,但凡奇妙難解的事情,在秦遠這里都能解釋通。 “我就一剛起床的瞌睡蟲,上哪兒知道這事去。那你告訴長孫公沒有?”秦遠問。 溫彥博搖頭,小聲對秦遠道:“長孫公還沒起呢,我不好打擾他?!?/br> “啊,那就好打擾我!”秦遠罵溫彥博欺軟怕硬。 “不然呢,難道我要怕你,跑去欺負長孫公?那要等我傻了,活夠了,想尋死的時候?!睖貜┎┻哆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