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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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順少見的不舒服,心律失常,男女感情一竅不通的他不知道這種不舒服恰恰是舒服。 上車后,她再沒笑過,很少動作也不說話。 兩天了,只在行車路過海晏縣與青藏鐵路接軌的軌道時,遠遠看向車軌,看了一路,不知在想什么。 她很靜,神和魂一樣寧靜,有時靜到仿佛不存在,如同微塵,似乎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缺乏興趣。 唯有的動作是抹眼睛。 正因為她的好耐力,陳順認為,這是個信號。 “眼睛怎么?!?/br> 駕駛位上的他手握方向盤,目不斜視,很快得到手邊人的回答:“有些感染,不礙事,目前在用藥?!?/br> “什么藥?” “紅霉素眼藥膏?!?/br> 有問必答,不問不答。 還是犯人樣。 陳順干脆不說話,繼續開車。雪天車慢,車胎和路面的罵仗到底是車胎斗敗了,不得已,昨晚在西寧道班房換胎,住宿,今天再度上路。 從西寧到蘭州,預計午后抵達,要在招待所住一天。他有任務,要去接幾位大教授,再換乘火車回北京。 “明白?!?/br> “嗯?!?/br> 兩人干巴巴說話,杜蘅突然問怎么稱呼。 陳順很詫異她會主動問問題,自報姓名,并轉訴雷鳴、趙瑞珍兩位教授的關照。她將要面臨的是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有任何要求,務必提出。包括用藥,身體哪里不舒服,要告訴他。 杜蘅始終不響,直到聽見嬢嬢才有反應。 她的眼睛很漂亮,亮起來更漂亮,陳順很不舒服,在她的注視下,告訴她,她祖母一切都好,等到北京,可以安排祖孫二人見面。 “好,謝謝你?!?/br> 尾音帶著笑意,很柔很軟。 始終冷淡的人總算活過來,突然能說會笑。 陳順不吭聲,落油門的那只靴忽然重重往下,唰的一聲,車輪軋過,雪沫頓時揮灑,遇上驕陽,光芒飛濺。 還沒到蘭州,車突然靠邊停下。 襯衫當胸的兩顆紐扣繃了,要是平時,繃就繃吧,現在車里有女同志,情況大不一樣,陳順打算停車,穿上大衣。 “我這里有針線?!?/br> 杜蘅平淡說著。 陳順剛要伸手,發現她靠近了。 長這么大,還沒挨過這種伺候,跟挨拳頭似的。她貼近他的前襟,一雙手潔凈纖長,嚇得他立刻轉臉,渾身僵硬,那句“我自己來”卡在喉嚨,不上不下。 沒人說話,車里只有他偏重的呼吸。 什么時候縫好的,不知道。陳順的臉紅得像個童子雞,她靠近,把他老底揭了出來。一個打小在部隊,從沒見識過女色的糙兵漢。 吉普車再次發動。 雪天像出了個七月的太陽,正照陳順頭頂,曬得他發熱。他開窗,想透口氣,她也開窗。 風一大,不管如何目不斜視,畢端畢正駕車,總有一縷長發進入他的余光。她的發很有分寸,始終保持距離,散著淡淡清冷氣。 一徑鉆進他心底。 進到蘭州,陳順請了位醫生來接待所給杜蘅診斷眼睛的情況,接下來城東城西兩頭跑,接幾位名單上的大教授。 幾位吃盡苦頭,終于恢復名譽的大教授作風樸素,鍋碗瓢盆,咸雞風鴨,走到哪,家搬到哪。 陳順一身輕松出的招待所,手提肩扛回來。 兩床用尿素袋裹的棉花被子,幾大包布條捆的行李卷,腋下一串大茶缸,另加個圓滾滾的胖小子,五歲大寶孫是其中一位老教授的家當,是非帶不可的行李。 渾身披掛,他的腱子rou快從襯衣脹出來。 十年蒙冤,一夕正名,遇上肯當挑夫的年輕軍官,都看成青天大老爺。幾位老教授圍著他團團轉,首長首長喊他,問東問西。 杜蘅拉上窗簾。 她的判斷精準無誤,在拉上簾子后一秒,人群里的陳順抬起頭,有所察覺似的,并在眾多窗子間找到她那扇。 他有一頭旺盛的好頭發,眉毛又黑又濃,不戴軍帽時看起來不那么冷,五官硬朗,穩重,是很可靠的男人樣。 真是敏銳啊。 她隔著窗簾縫隙,暗中看他,他好像真不怕冷,火一樣的身軀,一件襯衣管夠。 沒過多久,房門被敲響。 陳順在門外,隔門問她眼睛的情況,問她吃過飯沒有,衣服合不合身,有什么需要盡管提。他的問話很官樣,很正派。 發梢在滴水,杜蘅也隔著門告訴他,一切都好。 招待所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洗漱便捷,他預備的糧票她用上了,已經吃飽,眼睛繼續用藥,不是大問題,感謝首長關心。 她的回答很平淡,也沒私人感情。 和那些老教授喊他首長很兩樣,不卑不亢,沒滋沒味。陳順沒有逗留,告辭并道晚安。 為什么說晚安,不知道,想著知識分子讀書人應該聽得慣。他總不能對個女同志像對戰友那樣,說你他娘的滾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上的火車。 開始時陳順并沒過分注意,何況他的正直從不允許他盯著哪個女人直瞅,狠瞅。 蘭州的水,究竟洗出了個啥? 洗出了個美色驚人的年輕女人,綢子臉,溫婉清冷,寡言少語。無論男女老幼,直往她臉上看,有些人頻繁走動,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老教授中途要求換車廂,要去前面車廂,收治打算光腚撒尿做野人的大寶孫,陳順因此換坐到杜蘅身邊,見識到直白的美色可以無差別攻擊多少人。 原來牛血洗凈,她長這樣。 清晨裹在皮帽子底下,只露出一雙眼睛的臉,長這樣。 這下他更不敢看了。 火車行進,手邊的她依舊安靜,靜得像不存在,對外界毫無興趣。他人看,由他看,他人說,由他說。她的文氣與沉默,莊靜到難以靠近。 “杜蘅同志,吃點東西?!?/br> 半天不見喝口水,陳順沒忘記兩位大教授照顧好她的囑托,把餅干和一顆橘子放在她面前小桌上。 橘子不老實,沒坐穩就想跑,咕嘟嘟滾起來,他眼疾手快。 然而她比他還快。 兩只手碰到一起,她手很小,有點涼,這是他頭回碰女孩子的手。陳順一下縮回,雙手放在膝頭,張開合攏,張開合攏,立馬給人姑娘賠禮道歉。 “對不起?!?/br> 那邊沒動靜。 “我以為……我……” 還是沒動靜。 他發現她在看他的手,看得很認真。是啊,她在看,看男人小臂延伸到手背的筋絡,健康有力的淡青色,綿延起伏,這只爺們氣十足的手,粗糙又溫暖。 杜蘅發出一聲笑來。 已經不是簡單的美,文氣五官一旦生動起來,很能要命。 別笑了。陳順皺眉頭,納悶自己這兩天到底怎么回事,心口沒緣故又溫又熱,悶悶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