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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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蘅的顧慮大大減少旅途等待。 全程都在思考,似乎沒多久就到太原站。 此時是下午四點十分,不是年節,候車室仍然很多人,墻上的大鐘在走字。周圍盡是和熟人扯閑篇、看時刻表、要熱水、哄孩子、來回走動的人。 裝瞎的叫花頭子從車站廣場溜進來,恰好被一名青年站警揪住,你再亂動可就費事了啊,警告過后,一場戲劇般的熱鬧就地展開。 “真瞎假瞎???” “哈哈,我看是真瞎,沒瞅見用肚臍眼認道呢?!?/br> 周圍的人全在笑。 叫花頭子扭成一條蛇,不服攆。老油子一個,能當站警爹的年紀,還一口一個爺爺大伯喊著小年輕,衣服卷到胳肢窩,可不露出肚臍眼認道。 滿廳人聲此起彼伏。 好事者巴不得看熱鬧,打發等車的無聊。 陳順一手提包,一手把杜蘅護在臂彎,敏捷地避開歡快吵鬧的人群。 她專心在想自己的顧慮,很乖,也往他懷里鉆。 陳順嘴角更是下不來了,護著她找坐。 “在想什么呢?” 想了一路。 只有一個座位,他將行李放在座位下,蹲下看她。沒有留意自己端正的身姿很快引起周圍人的注意,連站警大戰老油子叫花也不看了,只看這對好看的小夫妻。 杜蘅對別人的打量是敏銳的,再敏銳也顧不上。 她的顧慮有點難以啟齒。 她在怕。 “怕什么?” 陳順問。 她湊上,耳語。 怕自己哭不出來。 陳順給出了幾小時前華紅霞給過的表情——啊的一聲,愣住。 時隔六年,再見面,這樣的場面必然是要哭的。嬢嬢見到她一定會哭,她不哭顯得毫無心肝,不近情理。 偏偏眼干,哭不出來怎么辦? 嬢嬢那樣內慧,一定會從她干涸的眼睛里看出大西北的風雪、 高溫炙烤的鍋爐、銼喉管的苞谷粉。 一切烙印在她身上的囚犯痕跡,嬢嬢都能看出來。 杜蘅看了眼售票窗口。 還沒開放。 隔著一層泛黃玻璃,能看見女售票員穿著制服,坐在里頭喝茶水,底下蹲坐著幾個人,也在等88次開售。 “怎么辦,哭不出來?!?/br> 她湊上來,認真又小聲告訴他,十五天探親假的優待,讓她突然成為發橫財的窮鬼。 這下更哭不出來了。 眉心擰著,小臉泛紅。 嬌嬌糯糯,不經意往陳順心坎上戳了一下子,心給戳得直打顫,很想重重親她一口。周圍都是人,只能干忍,好在售票窗口唰的打開,他去買票。 杜蘅當即起身,表示要一起去。 “站票坐票?” “站票坐票?” 女售票員重復一樣的問題,輪到杜蘅,她遞進錢,要了兩張坐票。售票員撩起眼皮,看看她,又伸脖子。 “一起的?” “是?!?/br> “是你什么人?” “我愛人?!?/br> 這時,老油子斗站警的大戲突然有新人物加入。不知哪里闖出幾個毛頭圍住青年站警,現場立即變成一出五鬼鬧判官。 候車室過年似的,熱熱鬧鬧。 售票員探頭,趕緊喊同事去幫忙。再坐下來,看窗口外的杜蘅,同樣問題又問一遍。 杜蘅默想一刻,換了個說法。 “我男人?!?/br> 售票員又是橫打量接著豎打量,最終遞出兩張票。 什么話到她嘴里都是好聽的。 愛人好聽。 男人也好聽。 陳順臉上發燒,渾身鐵硬,腦子有點渾渾噩噩,一直到檢票進站臺還沒緩過來。 一場激烈的殲滅戰發生在他腦子里,“我愛人”和“我男人”在爭奪哪個更使之致命,槍管子炮管子打出來的,全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滿腦子濃煙。 要完。 她還是頭回這么喊他。 她這么說,是不是說喜歡他的意思? 一定是這個意思! 下回要說他是她男人,她喜歡他。這可是他親口說的。 往北的火車呼哧呼哧進站,車頭幾名工裝師傅一鍬一鍬往爐膛里填煤。 車窗也是車門,包袱卷、旅行包、甚至是光屁股、哇哇叫的孩子都可以從車窗往里丟。 站臺上人流又臭又暖。 稠厚的空氣臭出十分幸福溫馨的氣味。 上車后發現是靠窗的位置,杜蘅心跳得很響,行駛十一小時,過一夜,她就能見到嬢嬢了。 窗外燈光昏黃,火車呼呼排氣,站警的哨聲格外響亮。 車里列車員提著茶壺,挨個車廂走動,左右問著要不要水。 鐵絲網外是夜幕中的田野,輪廓模糊,火車輪子重重軋在鐵軌上,滾動漸快,窗外景色漸漸變成一道渾厚的濁流,不斷向后沖刷。 前路是明確的,沒有未知,這不是星夜運輸犯人的火車,沒有發成豆芽樣的犯人。 杜蘅團著的雙手放下,想到陳順,轉頭看他。 男人端正坐在位置上,兩手捺著膝頭,耳朵通紅,一副硬邦邦的樣子。杜蘅仿佛聽見他內心火辣辣的獨白。 發覺她看過來,猶豫過后抓起她的腕子,壓到大腿上來,輕輕摩挲。 她將面頰貼上隆起肌rou的手臂,他一怔,挨近,用下巴壓壓她的發頂。等到列車員走過去,車廂靜下來,吻才如夜色般溫柔又清爽地落下。 以為難以成眠,后半夜還是睡著了。 把自己夢成小人。 夢到嬢嬢教她臨二王。 大熱的天,三輪車車夫送來冰鎮酸梅湯,祖父去飯廳的路上看見,便說:“女兒家未必要寫多好的字?!?/br> 嬢嬢不說話。 一屋子女人里最識趣的就是她。 家人也好,傭人也好,從來不用話傷誰的體面。有時微笑,有時點頭,只有杜蘅知道,這是嬢嬢溫和地表示不認同。 祖父走后,嬢嬢說:“總沒壞處,王羲之的老師也是女人家?!?/br> 嬢嬢從不翻舌。 說自己的話也不踩別人的話。 是個很安靜嫻雅老婦人。有時靜得像一幅畫,你想在她臉上看到比較難看的大表情,從她嘴里聽到一句傷人的重話,都是很困難的事。 杜蘅夢著醒,醒著夢。 夢與夢的間隙,短暫清醒時,總能感覺到陳順的手掌托住她的腦袋,等她伏上小桌,大手不時碰觸她的發,無聲安撫。 在他身邊她能睡一個或者半個好覺。 而他,大概一夜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