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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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有沒有骨折還不確定,杜蘅被扶進帳篷。 很快,帳篷里擠滿了人。 軍醫,女護士,薛老教授,夏教授逐個上前查看、關懷、痛心她的局部。耳邊全是人聲,帳篷內外人頭攢動。 夏教授滿臉不好意思,從嚴冬身后上前一步,再度關懷,最后才問:“還能畫嗎?” “能的?!倍呸空f。 陳順一直托著她的手,驚人的穩,像墊著一塊鋼板。周圍人實在太多了,她沒機會把“好同志”的一大段話說給他聽。 江教授數落起人是不客氣的,直呼其名,帶點四川辣子口音。罵完夏守亮,許蔓蔓是吧,還有你,叫什么?梁唯誠?知識青年不識字嗎?看不見標語牌? 她說到誰,眼睛看到誰,大動肝火。 年輕的學生都呆在帳篷外,不敢靠近一座活火山。 陳順為杜蘅摘下口罩,拿襯衫內里的料子給她擦臉,兩只眼睛直直地盯著她。 杜蘅偏頭。 仿佛又一次看見75年場院打麥子時初見他的那張臉,鋒銳又嚴峻,嘴角銜著煙,冷冷的一雙眼睛,粗硬睫毛垂著,寫滿規則綱領,寫滿不近情理。 他的眼神對上她,像起風后的草潮。 從剛硬變為柔軟。那樣軟的草尖,直把她的心看到酥麻。 主帳篷倒過一輪茶。 薛老教授清場,最后只剩下師生叁人,以及局部作為好同志,被煞有其事包扎好的杜蘅。 現在坐在椅子上,手臂打板子,左手枕右手。 薛老教授說回新聞稿,問杜蘅是否堅持抹掉自己。 她的回答依舊如初,是的,抹掉。 最早的發現者應該是陳寶路與穗子兩位小同志,信稿是她寫的,后續發掘這些功勞都和她無關,談不上榮譽謙讓。 夏教授聽到這里,嘆口氣,又問回老問題,組織上不會虧待好同志。 伏兔的出土,還要靠她完成圖片繪制,她的繪圖功底,信稿已經展示過,他們完全相信杜蘅可以出色完成。 一個負傷堅持完成任務,吃苦耐勞的年輕人。 怎么可能沒有心愿? 在場沒有蠢人,推動她的到底是什么,叁個在學術上從不作假占人便宜的學者,很不想占一個年輕小同志的便宜。 “能不能和我們談談?!?/br> 夏教授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是有答案的。他們都清楚她的底細,并在這個底細基礎上,推測過她的動機。 杜蘅看見他的答案。 也看見魚兒咬鉤。 心里那個聲音跟她說:時機到了。 于是在一段文靜的沉默之后,她開口,從1971年說起,從那天清晨嗚嗚的警笛聲說起,她在說一個殘缺的故事,缺失的是主要人物杜仲明。 她沒提,叁位學者卻神色漸重。 “你這是明明白白的陽謀?!?/br> 夏教授嘆氣。 不是,也有陰謀,陰謀在陽謀的背后。 杜蘅心說。 她說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人開口說話。只有空氣在吹沉默這顆氣球,越吹越起勁,于是沉默一點點一點點地膨脹。 分不清源頭的呼吸時輕時重。 太安靜了,安靜到仿佛有只耳朵,正在竊聽誰將開口說第一句話。 “你想為你爸爸恢復名譽,為他平反?!?/br> 江教授直白地,戳破這顆無限膨脹的沉默。 嘩的一聲,把話揭露。 杜蘅什么都沒說,連個杜字都沒提。 這場對話說到這里,此番結論,更像是江教授的臆測。 這個說法是危險的,她心想。江教授您可能沒有意識到,如果一個人有罪,那么不存在平反之說,她不可能在這時候點頭或搖頭。這句話里隱藏著一個認為杜仲明無罪的人,到底是她杜蘅還是她江教授,論起來不危險嗎? 在她面前的叁位,作為時代的幸存者,他們清楚洪流的力量,以及力量之下借力妄為、胡亂構陷的人性。 薛老教授在這時問了個看起來好像不切題的問題,為什么是現在寫信,早幾年為什么不寫。 杜蘅說,去年年末,場部學校要辦借閱室,她和幾位老師到縣文化館,聽館長葛田說現在重視文物保護了,不像早幾年,老廟沒一座神像長腦袋。 她認為,現在可以寫。 薛老教授沉默。 學老的一雙文人眼睛在老式黑框眼鏡后面,充滿人情練達的文章。默想都沒有,薛老抬起褶皺的眼皮,跟杜蘅說的是:再說一個別的吧,有些事,我們無能為力。 杜蘅垂著頭。 視線落在她剛剛被認定為“好同志”的手臂上。 其他部分還是敵屬呢。 敵屬見嬢嬢,是會給嬢嬢惹麻煩的。 這場大部分是沉默的對話結束在傍晚五點,太陽將要落山,杜蘅走出帳篷,遠山的太陽深邃地端著,是熱烈的槍口。 金光打在臉上,如同準星鎖定。 風吹得身后帆布帳篷刷拉拉地響,接近自動步槍金屬保險的警示。 她的心愿只有一個。 從來只有一個。 心里的洪水猛獸瞇著眼睛,打了個盹兒,那朵食人花被血紅的記憶舌頭纏繞,色彩猩紅而詭譎。 師生叁人猜測她,她也在摸索幾人作為幸存者,或多或少的保守。 他們給出的反應,在她過份活躍的思維設想出的無數可能里。 是萬中的一。 天大的事,在為她父親正名這件事之后都會顯得好辦許多。 比如,一張向社會解釋,她渾身上下,不是局部,而是整個人都是好同志的證明。 可以免除學習班、居委會在她離京后找嬢嬢麻煩。 她仰面,呼吸風的氣味。 熟悉的腳步靠近。 杜蘅轉頭,給陳順看她此時此刻的臉容。 灰撲撲的臉上滿是塵氣,馬尾辮低垂,發尾還保有干掉的泥痕,碎發散落在鬢邊。狼狽又整潔,破碎又完整。 她給他看的,包括眼睛里的洪水猛獸。 這是真正的她。 完整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