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出仕(士) 第28節
那些禮品并不是他們另花銀錢置辦的,而是前兩天擺酒席時收的禮。將收到的賀禮挑揀過后,重新組合,就又成為了可以送出去的禮品。 只是,必須要記住各自送的禮品是什么,以免將禮品又送回到原主手里了。如果這樣,那就有些尷尬了。 這個時代的農村里,甚至包括黎池前世生活在深山老家的那段時間,甚至之后都是這樣的: 收到的禮品都不舍得自家吃掉或者用掉,那要留著日后用來給別家送禮。后來條件好了則是吃不完、用不完,只能用來送禮送出去。 通常地,平日人情往來,禮品送來送去都是那些東西,只是在不同人家之間流轉罷了。甚至有時轉來轉去,轉了一圈之后,送出去的禮品,又被別人送禮給送了回來。 用前世‘陌生人社會’的價值觀來看,這種人情往來的送禮行為,禮品不過是出去輪轉了一圈而已,感覺就似乎沒有了意義。而且有句話叫‘收到的禮金不是收入,是欠債’,那些禮金是人情、都是要還回去的。 然而在這個‘熟人社會’的時代里,這種人情往來代表的不是利益交換、必要交際,而是情感的流轉,是一種交流并加深感情的行為。 黎池提著收到的禮品,外出去登門拜訪,也是為了做出與被拜訪人家交往親密的姿態,以及表達一下對他們的尊重和感謝。 這其中究竟有多少真情實感,又有多少是迫于人情往來的規則,而不得不遵從之,對黎池來說也并沒有多么重要。 黎池花費一個上午的時間,提著禮品,挨個去村中輩分高的、或與他們家交好的人家,小坐一會兒、寒暄兩句后,就算走完了登門拜訪的流程。 這種登門拜訪更像是走過場,就跟過年走親戚一樣、一天走十來家,可能有時連椅子都還沒坐熱,就要趕去下一家。顯得敷衍,但又不得不如此。 下午,黎池提著鄭重挑揀出來的禮物,登了先生黎槿家的門。 黎槿很高興地接待了黎池,坐下來后,先是客氣寒暄了一會兒,再就聊起了黎池這次的院試。 聽著黎池的講述,黎槿也跟著回憶了一番當年,感慨唏噓不已。 之后,黎池準備將院試時做的文章和詩默寫出來,讓先生黎槿一觀,卻被制止了。 “你院試上的文章和詩,加起來有幾千上萬的字數了,默寫出來要費不少功夫?!崩栝葦[擺手,拒絕了黎池的提議?!暗人膶毜瓿隽嗽涸囋娢暮霞?,我再去買一本來看就行,之后還能收藏起來,或拿給族學里的學生看?!?/br> 既然先生這么說,黎池也不勉強?!艾F在科舉有所革新,榜上有名者的作品皆需公示七日,這就很方便一些書肆書店抄錄刻印。而既然四寶店做了《府試策問合集》,想必也會做《院試詩文合集》的,其中有收錄學生的詩文,那學生應該能得一兩本,到時候給先生也送一本來?!?/br> 黎槿捋捋灰白的胡須,對黎池很滿意,“你有心了,若書有多余的,就給先生帶一本?!?/br> “是,學生記住了?!奔词顾膶毜曛唤o他一本或不給他樣書,他也要掏錢給先生買一本啊。這也是尊敬老師的一種……必要表現。 哪怕黎池和黎槿一樣都是秀才了,且前者還是‘小三元’秀才,可黎槿他作為先生,該提醒的、該敲打的,還是要說。 “你從小就自律自省,很有主意,但先生我還是要提醒你兩句:繼續保持下去,不要因為別人的幾句夸贊,就忘乎所以,你要謹記自己的志向,不要懈怠了讀書和思考?!?/br> 對于黎槿語重心長的教誨,黎池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躬身肅立著聽教?!笆?,先生,學生謹記先生教誨。學生一刻都不敢忘記自己的志向,以后也將堅守下去?!?/br> 黎槿朝站立的黎池壓了壓手,示意他坐下說話?!拔乙幌驅δ闶呛芊判牡?。明年正好是鄉試之年,明年八月,你可要下場?” 鄉試每三年舉行一次,在各省省城舉行,院試科試及歲試、錄遺合格的秀才均可應試。鄉試通過者為舉人,舉人已經有資格做官了,雖開始時大多只能做八九品小官,但對平民農家來說也已經很不錯了。 “學生準備三年之后再下場一試,明年八月份的鄉試就不去了?!崩璩卣f出他早就做下的決定。 聞言,黎槿更加欣慰且滿意了,“雖說一鼓作氣很好,但你年紀到底還小才十三歲,再潛心學習三年,是再好不過的了。你這樣不驕不躁就很好,急于求成總是容易壞事?!?/br> 黎池附和道,“先生,學生也是這樣想的。雖說學生在童生試中得了個‘小三元’的虛名,但天下何其之大、英才何其之多,比現階段的我更有才的人,絕不會少。學習三年,將學問夯實一些之后,再去參加鄉試、會試甚至殿試,這才更有把握?!?/br> 黎池從來都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稱大。他準備三年之后再下場,到時爭取鄉試、會試和殿試一舉成功。 和黎槿又談了一會兒與讀書相關之后,黎池才提出告辭。 而這也是黎池特意留在最后的一次拜訪,從黎槿家出來后,黎水村里需要他親自登門拜訪的人家,就再沒有了。 當天晚上,黎池又和全家人商量起了接下來的行程。 黎池盤算著,發現需要到縣城里去辦的事,還真不少。 “……我進入縣學就讀的事要盡早辦好。還有去縣衙將廩生名額登記完善,之后每月就能去領廩米六斗、或者廩餼銀四兩。還有我秀才名額下的可免八十畝地田賦的事,以及免兩人即兩戶的徭役的事,也需要去登記?!?/br> 黎池這一盤算,全家人才真實地感受到‘讀書能賺錢的’事實。 “小池子以后每年就有官府給發的四兩銀子了??!”奶奶袁氏感嘆道,語氣中的嘚瑟自豪誰都聽得出來。 “而且還有八十畝地的田賦可以免除,還有兩戶徭役也可以免除!以后我們家田地就不用交稅了,老頭子你們也不用去服徭役了,這真是太好了!” 事實上,如果黎池以后考上舉人甚至進士了,這些待遇還會優厚更多,但這么早就給她掰扯清楚也沒這個必要。 大伯黎橋和二伯黎林兩家人都很高興,對他們自己當初讓黎池讀書的決定,感覺很慶幸,深覺自己很英明。 雖然家中的銀錢——也是黎池自己抄書掙的錢,已經在他三次趕考后,花費得不剩多少了,但眼看著家里的日子在慢慢變好,一家之主的黎鏢就感覺非常高興。 黎鏢沒去管自家老婆子,“我們家的地滿打滿算,也只有二十一二畝,那剩下的那六十來畝免賦地的數額……要如何處置?還有那兩戶免徭役的,我們家用去了一戶,還剩下一戶呢?” 黎池看他爺爺的神色,再聯想到自他回來后,就沒少碰見的找他爺爺嘮嗑的族老和長輩,他大概猜測到應該是有人找他爺爺說了,想把田地寄居在他名下的免賦地數額里。 然而,雖然黎池在族中的聲譽一直不錯,但他內心卻不能將村中其他人家、也看成是一家人,還沒有大公無私‘圣父’到這個地步。 “爺爺,我覺得剩下的那一戶免徭役的名額,可以給大爺爺他們家,不論是從長幼順序、還是家境狀況上說,大爺爺家都比二爺爺家更需要這個名額?!?/br> 黎鏢有兩個親兄弟,大哥黎銘,二哥黎鈞。大哥黎銘和黎鏢一樣,就是一個普通的種地為生的莊稼漢,相比有一門看病抓藥手藝的二哥黎鈞,他家討生活要顯得更加艱難。 而且相比其他兩個兄弟的枝繁葉茂,黎銘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唯一的一個孫子叫黎澎,就是那個小時候像猴兒一樣的,認為黎池就跟‘城里小姑娘似的’的那個‘澎哥哥’。 那個經常來找他出去玩的大爺爺家的澎哥哥,是黎池這世童年記憶中少有的、幾個有印象的人之一。 這個名額分配,黎鏢很贊同?!澳愦鬆敔敿胰丝谏?,徭役負擔相對就更重,讓他們家減輕點負擔也好?!?/br> 黎池沒等黎鏢開始說那八十畝免賦地的分配,就先說道:“至于那八十畝免賦地數額,首先我們自家的二十畝地肯定是要算在里面的。至于剩下的六十畝的數額,我覺得應該暫時留著,先不忙動用?!?/br> 黎池這話一出,全家人都看向黎池,各人神情卻又都不同。 黎池在心里一思忖,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兩方那……可惜且欲言又止的神情,看來兩位伯母的娘家,也在盯著這六十畝免賦地啊。 黎池再一看他娘,也是可惜卻更加急切的神情……難不成他那素來就與黎家不怎么往來的外公家,就連前幾日慶賀他考中秀才都沒出席的外公和舅舅們,竟然還悄悄地接觸了他娘? 有利益,就有爭奪。對于家里的幾方人盯著他這免賦地的事,他早就預料到了,也一直覺得不用太放在心上。因為,只要他不愿意,那幾方人也只能干看著。 畢竟,就這么一個農家小院,就算各自都有謀算,也不過是針頭線腦的小事,連宅斗的最低標準都還夠不上。 在爺爺黎鏢的眼神下,黎池開口:“大堂哥早已經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紀,河哥哥和湖哥哥雖將精力放在了讀書上,但也已經可以開始準備了。甚至就連海哥哥和我,娶妻成家也不過就是再過幾年的事情?!?/br> 黎池一個虛十三歲的少年,說起堂哥們和他自己的親事,卻顯得非常坦然、沒有一丁點害羞。而全家人也沒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只覺得嚴肅起來說正事的黎池,就應該是這樣讓人信服的樣子。 “然而,我們家現在有什么?幾間茅草陋房,二十來畝地,三個、加上小溏子就是四個等著花錢的讀書人。要想讓哥哥們體面地成家,必然要新建幾間房,不然新人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也還要購置幾十畝地,不然到時候家中添人口了,不多種些糧食就連飯都沒得吃的。 因此,那六十畝的免賦地數額,必須要留著,說不定馬上我們自家就要用上了?!?/br> 一家之主的黎鏢:…… 奶奶袁氏為主的家中媳婦兒們:…… 壯年漢子的三兄弟:…… 不說不覺得,一說起來,感覺眼前立即就要多出來好多事情了啊…… 在關系到自身或親近之人的利益時,先前那些各自懷揣著的小心思,立即就被掐滅。 ‘自家兒子娶親成家都還沒著落呢,哪還能想著娘家???!’ ‘自家這么多孫子還等著置辦家業后娶親成家呢,老兄弟伙家里比自家還好過呢,哪里用得上照拂?!’ 黎池看著一個個變化的神情,心中很滿意。雖然他考中秀才了,可家里并沒有陡然變得寬松富裕,還沒到可以膨脹的地步,他們還是要努力經營才行。 黎池所說的、來自現實的一記重錘,將全家人心頭捶得……可以說非常沉重了。 第37章 第二日一早,黎鏢專門到黎槿家里請求他陪黎池去一趟縣城。 黎槿答應了黎槿的請求,對族學的學生做了安排:休沐兩天,之后就陪黎池一起去往縣城。 只是去縣城辦那幾件事的話,有沒有大人的陪伴,對黎池來說區別不大,他自己就可以辦好。 而黎鏢他們之所以請黎槿陪黎池走一趟,一是因為黎槿也在縣學讀書(只是掛個名罷了),知道縣學的情況,讓他幫忙辦理縣學入學事宜,就不用黎池還要摸索著去辦。 二是黎池一個人走路不安全。黎水村到縣城這段要走兩個時辰的路,沿途可說是荒郊野嶺,有過野豬、豹子、老虎之類的野獸出沒,兩個人一起走,無論是在氣勢上還是膽氣上,心里都會感覺安全一些。 兩人在中午時候到達了縣城,一天是肯定辦不完這些事情的,于是兩人索性就去黃氏客棧住下了。 兩個人開了一間客房,有了一個能整理儀態的地方,兩人整理好自己的儀容衣冠后,又各自吃了一碗湯面,休整過后,這才精神煥發地去往縣學。 縣學位于城北的一處小丘陵上,地勢較縣城整體高出不少,頗有一些居高臨下、氣勢開闊的意味。而縣學的學舍環境,果真和黎池想象中的差不多…… 當然,要比黎水村的族學的學舍要好上很多。 坐北朝南的一長溜的三間青磚黛瓦房,是用來給學生講學上課的教室。在這一長溜教室的左右斜后方,是收容學生住宿的東舍和西舍。在教室后面十幾丈遠的地方,還有專門的廚房和茅廁。這就是‘寄宿制學?!幕九鋫?,也算齊全。 然而,這縣學還是前朝留下的,在大燕朝開國安定之后,有過一次大修繕,之后又有幾次小修,可以說歷史悠久。因此,這縣學有著歷史沉淀下來的‘氣息’,以及歷史的‘痕跡’。簡言之,就是有些破破爛爛的。 黎槿帶著黎池來縣學拜訪教諭、辦理入學事宜,結果撲了個空。問過縣學里當值的訓導先生之后,才知道教諭近幾天都不會到縣學來。 所幸黎槿知道教諭在縣城的住處,于是又帶著黎池找去教諭的家里。 幸運的是,教諭在家。 縣學教諭姓黃,是浯陽縣本地人,身上功名是舉人。中舉人后就選官做了浯陽縣學的教諭,這么些年來也一直沒挪過窩,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意愿如此,還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黎槿已經是老秀才了,教諭年紀比他還要大一些,胡須、頭發都已經變得雪白。 黃教諭和黎槿算是熟識,見他登門,遂禮貌地接待了他們。 在知道黎槿身后跟著的就是黎池,那個十三歲的‘小三元’時,黃教諭則更加熱情了?!斑@就是傳聞中的黎池了?今科臨淮府的童生試‘小三元’?長得真是俊秀翩翩,果真傳聞不如眼見??!” 黎池一副受寵若驚狀,連忙上前作揖行禮,“學生黎池拜見黃教諭,您剛才所說正是學生。承蒙您夸贊,學生慚愧?!?/br> “謙遜有禮,很好?!秉S教諭捋著胡須,贊賞地點點頭。 小鄉小縣里的學生,雖讀的是一樣的官定版‘四書五經’,也能將書上的禮儀規矩背熟,但平日里用出來時,卻不及那些大城和名城中的讀書人那樣得體自如。歸根究底,是見識有限,又禮儀熏陶較少。 但這黎池,行、走、坐、立之間不慌不忙,禮儀規矩無誤,且相比有些人做出來的刻意生硬,得體從容這四個字就仿佛是刻在了他骨子里一樣,自成一番氣度。 黃教諭眼神欣賞地打量了一遍黎池后,繼續問:“你們今日來辦理入縣學事宜,是入住縣學正兒八經地上學,還是只掛個名后在家里自學?” 秀才必須要在府學或縣學入學,接受教官的月課作業和考校,考核合格才能保留秀才的功名,否則屢次不合格或不入府學或縣學的,是要被罷免秀才的功名的。但是像黎槿這樣的年紀,又不準備向上考取舉人的老秀才,只要在縣學掛個名、給一些好處,也就不用接受縣學教官的月課和考校了。 這個問題,黎槿示意黎池自己回答。 黎池稍微鞠躬示意后,恭謹地回答:“回黃教諭,學生家中近日事多、且家境窘迫,恐不能入住縣學、時常請求先生們指點,很是遺憾。但日后若有哪處不明白的,學生定來尋求教諭及先生們解惑,還望先生們慷慨指點。學生想問,若是日后家中事畢,不知可否再入住縣學學習?” 話說得這么委婉,簡而言之就是黎池決定只在縣學掛個名。然后順便再說了些漂亮話,表明他還是愛學習的,如果條件允許,他也是想住讀的。 “你若以后想入住縣學來讀書了,給我說一聲就好?!?/br> “謝過黃教諭?!崩璩禺斎幻靼啄遣恢故钦f一聲的事,到時還要交住宿費、伙食費。這些銀錢花銷,也是他選擇在家自學的原因之一。 這之后,黃教諭就將黎池的名字寫到了縣學的學生名冊中去,相當于黎池在縣學已有了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