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節
老婦人遭到小輩埋怨,轉竊喜為愧疚,頹然跪坐,拍地哭求:“大人,您還不如打我一頓,我寧愿挨板子。突然少了一百五十斤糧食,我家沒法過冬??!” 姜玉姝板著臉,并未理睬被告,而是囑咐:“原告,秋收分清楚糧食之后,你盡快物歸原主,不得有誤?!?/br> “是,是,草民明白?!敝心耆它c頭如搗蒜,跪立仰臉說:“只要對方別再偷挖,剩余的八百五十斤一定給她家!至于這三十畝地,本就不是我們的,遵照官府當初的吩咐,自當歸還?!?/br> 姜玉姝滿意頷首,又面朝被告,緩緩問:“你家有幾個壯???” 老婦人唬了一跳,瞬間戒備瑟縮,支支吾吾。 “知縣問話,你沒聽見嗎?”衙役們威風凜凜,喝令:“快說,你家有幾個壯???” 老婦人戰戰兢兢,不敢違抗,惴惴答:“我有四個兒子,但長子在兵荒馬亂時被敵兵殺了,剩下三個?!?/br> 姜玉姝打量幾眼,“你女兒一家在娘家過活?” “唉,我女婿家的房子也被賊兵放火燒了,索性一處過?!?/br> 姜玉姝暗感納悶,“對于返鄉的難民,官府專門制定了賑濟措施,除了賑濟糧、借糧種之外,壯丁可以應征修繕城墻、開挖河道,當一陣子民夫,官府管吃喝,還能掙些糧食過冬。你家五六個壯丁,為什么不去應征?設法撐過今冬,明年春耕時開始種地,別怕苦累,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br> “唉,何嘗不想應征呢?” “今年七月底,我們回村一聽說,馬上問里正,結果,里正說:不巧,招募民夫的官爺早已經來過咱們村,你們晚了一步,等明年再試試?!闭Z畢,老婦人懊喪捶打田壟,灰塵飛揚。 姜玉姝恍然頷首,了如指掌地說:“城墻仍缺人手?!彼砸凰妓?,吩咐隨從:“從她家挑三個壯丁,補進民夫里去?!?/br> “是!”小吏殷勤,立刻近前連問帶挑,唯恐顯不出自己的勤懇。 老婦人一家喜出望外,不敢置信,使勁磕頭,“多謝,多謝大人憐憫關照!” “我一定叫我家小子們好好兒干活,絕不辜負您的仁慈善意?!?/br> 圍觀村民吃了一驚,茫茫然,小聲嘀咕:“這是……因禍得福了?” “城墻早已重建好了,入冬前只需簡單修補,活兒不累。嘖,我家要是有多余人手,也攆他應征去,糧食嘛,能省則省?!?/br> “剛回鄉的人沒著落,都想應征,擠破腦袋搶活兒,輪不到你干?!?/br> …… 判決畢,姜玉姝最后掃視四周一圈,轉身說:“此案已了。走,繼續趕路,去荊鎮鎮上看看?!?/br> “是?!?/br> “您慢些,路不平坦,小心腳下?!?/br> 眾人忙跟隨,簇擁知縣離開。 村民們不消吩咐,齊齊下跪高呼:“恭送大人?!蹦克凸俑恍羞h去后,熱切議論了半天。 半個月后·縣衙 十月,天氣越來越冷。 書房內,姜玉姝召集幾個下屬,商議公務。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即將燃燒。 “這份章程,各位都看看?!彼堕_一張紙,示意小廝先交給縣丞,“這幾天,巡察荊鎮和李家堡之后,我才知道有‘代耕令’這一說。我認為,剛收復失地的頭幾年,很適合施行此令,一則避免良田荒廢,二則,官府才有稅糧可收?!?/br> 姜玉姝鄭重其事,“但此令已經施行三年多,逐漸出現弊端,為了早日振興圖寧,不得不修改一番?!?/br> 主簿聞??偸堑谝粋€響應:“縣尊所言甚是!既然發現了弊端,豈能不處理嘛?!?/br> 縣丞綽號“黃木頭”。黃一淳捧著草擬的章程,認真默讀半晌,贊同說:“人口與土地,確實應該嚴格摸查。此前,衙門一年核查一次,您的意思是改為兩次?” 姜玉姝點點頭,“關于人口。本縣經歷過戰亂,人口銳減,百廢待興,人口正慢慢增多,從前的戶冊被敵兵燒毀,只能重新登記造冊,每年更新兩次,直到數量較穩定時,再改回一年核查一次?!?/br> 眾下屬各懷心事,卻頻頻點頭。 姜玉姝繼續說:“關于土地。各鎮各村,家家戶戶名下的田畝數,直接關系到稅糧數額,為了能如數收稅,從今年秋收開始,改為一年核查兩次。譬如,秋收時,官府慣例會派人下鄉督促、催交,趁機進村核查,當場發現錯誤,當場就改正?!?/br> 她目不轉睛,狀似隨意地掃視下屬,“尤其,一旦查出有人借‘代耕令’、趁亂大量霸占無主良田,卻想方設法不交稅糧者,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糟糕……聞希精神一凜,余光悄瞥小舅子,暗中咒罵女官多管閑事。 黃一淳訥訥問:“可是,從前的檔冊全被敵兵燒毀了,原數目不明,具體該如何、如何核對呢?” 姜玉姝胸有成竹,“無妨,我擔任軍儲倉特使期間,戶部曾發下一份西北稅糧冊,是戰亂前的,現在人口數量變了,但土地沒變,衙門核對時可以參考舊冊。我已寫信求助西平倉,梁大使非常樂意幫忙,迅速寄來了圖寧舊稅冊?!?/br> 李啟恭頷首,內心卻“咯噔”一下。 “哦?”主簿聞希硬著頭皮,扯開嘴角,笑贊:“這太好了,還是您英明!” “下官——”黃一淳話音未落,郭府護衛突然出現在門檻外,滿臉焦急之色。 姜玉姝瞥見了,詫異問:“進來。出什么事了?” 護衛疾步近前,彎腰小聲稟告:“夫人,不好了!” “府里忽然把姑娘送來了,說是病得厲害,孩子已經抱進后衙,您快去看看?!?/br> 第214章 投懷送抱 “什么?姑、姑娘——”姜玉姝震驚得結巴, 霍然起身, “曉嫣來了?” “是?!弊o衛小聲告知:“天冷風大, 屬下來不及請示, 擅自做主, 叫奶娘她們把孩子抱進了后衙, 還望夫人莫怪?!?/br> 姜玉姝瞬間心急如焚, “我不怪你!孩子得了什么???” “不清楚。小孩兒穿得多,什么也看不見啊?!?/br> 旁邊, 幾個小吏聽見只言片語,訝異對視。須臾, 黃一淳捏著公文,起身望了望天色, 主動說:“這份章程, 下官等人會仔細研讀。晌午了,縣尊若有家事,快回去處理?!?/br> “如果有需要卑職效勞之處,盡管吩咐!”李啟恭跟隨縣丞站起, 如蒙大赦, 生怕女官繼續旁敲側擊霸占農田一事。 其余小吏亦起身,體貼告辭。 姜玉姝深吸口氣, 竭力冷靜, 看了看天色,匆匆囑咐:“秋收在即,關于‘代耕新令’, 各位請多琢磨琢磨,集思廣益,趁秋收時完成秋季核查,趕在年前制出最新的人口與土地、稅糧檔冊。此事拖不得,到時要交給府衙過目的?!?/br> “謹遵大人之命?!惫倮魝兗娂姽?。 姜玉姝的心早已飛回后衙,勉強維持儀態,輕聲說:“你收拾著,我先去看看孩子?!?/br> “哎!”翠梅飛快收拾堆積半桌的公文,疊的疊,鎖的鎖。 她疾步往外走,頭也不回地一揮手,“都散了,各自忙去。如有要事,隨時稟報!” “是?!北娤聦倌克蜕戏澹骸澳?,別著急?!?/br> 不久·后衙 “姑娘在您房里,太倉促了,奴婢們正在收拾廂房?!?/br> 丫鬟引領,姜玉姝腳下生風,一口氣邁進臥房,驀地聽見一陣微弱哭聲,她腳步未停,奔進里間定睛一看: 奶娘祝氏,并兩個丫鬟,正跪坐榻前,連拍帶哄。 榻上,郭曉嫣平躺,被裹得嚴嚴實實,燒得小臉紅通通,唇干裂滲血,哭聲低啞,稍離遠些便聽不清。 剎那間,姜玉姝心疼極了,心酸難忍,“曉嫣?” “究竟怎么回事?孩子得了什么???”她落座榻沿,一把抱起女兒,急切問:“大老遠的,為什么突然把她送來了?” 奶娘丫鬟連忙行禮,“夫人——” “唉,這都什么時候了?免禮免禮!”姜玉姝端詳病弱哭泣的女兒,不僅心疼心酸,鼻尖也泛酸。 奶娘催促丫鬟取出一封信,雙手奉上,畢恭畢敬道:“這封信,是老夫人口述,三爺代寫的,您請過目?!?/br> 姜玉姝騰不出手,“翠兒,你看看信里說了些什么?!?/br> “是?!贝涿繁悴鹦?。由于倉促,郭弘哲無暇工整書寫,字跡潦草,她逐字逐句,略吃力地默讀。 姜玉姝額頭貼近,探了探女兒體溫,霎時被燙得心驚膽戰。她見嬰兒皮膚潮紅冒汗,忙把孩子放回床上,彎腰解開包被。 “夫人——”奶娘及丫鬟嚇一跳,脫口阻止: “唉喲不能解開!天冷,姑娘正在生病,她怕冷,禁不起寒風?!?/br> 姜玉姝小心翼翼,不贊同地說:“這才十月初,天不算太冷,又是皮襖又是棉襖,還裹上厚包被,多熱?孩子會熱壞的?!?/br> 奶娘湊近,伸手欲阻止,顧忌身份卻局促縮回,干焦急勸說:“沒事兒,小孩子怕冷,不怕熱?!?/br> “放心,我有分寸?!苯矜忾_包被,緊接著,脫掉嬰兒穿著的小皮襖,伸手一摸,無奈說:“看,熱出一身汗!快,拿干凈衣裳來,趕緊給她換了?!?/br> 丫鬟們屈膝,小跑至外間,麻利從行李堆里翻出包袱,挑了一套衣服返回。 少頃,翠梅折疊信箋,簡潔告知:“夫人,信上說:姑娘反復生病,高熱不退,赫欽大夫束手無策,府里怕大雪封路,來不及寫信商量,緊急派人護送姑娘來圖寧求醫。老夫人吩咐,讓您設法請管御醫給孩子治病、調理身體,徹底康復后再送回家?!?/br> 姜玉姝和奶娘合力給嬰兒換衣服,“知道了?!彼龖n心忡忡,垂眸問:“曉嫣生病了,她大哥和二哥身體怎么樣?” “兩位公子的身體倒很好。大公子經常跟著堂哥上學,已經會背幾段《千字文》,二公子翻身越來越利索了,白白胖胖,抱著沉手,您不必擔心他們?!?/br> 姜玉姝聽了自然欣喜,旋即被女兒貓崽子似的哭聲弄得心揪緊,抽出帕子,輕柔為其擦汗,蹙眉問:“我離家期間,嫣兒都發生了些什么?” 奶娘和丫鬟七嘴八舌答:“姑娘身體弱,自從您離家上任以來,小病不斷,幾次剛長胖一點兒,轉眼病瘦了?!?/br> “奴婢們不敢疏忽,一向精心伺候,平日幾乎不敢抱姑娘走出房門,誰知入秋以來,她、她不知怎的,經常著涼?!?/br> “一著涼,必定發熱?!?/br> “這已是第四次生病,嚇得老夫人發慌,所以才急忙把孩子送來圖寧,盼著那位老御醫藥到病除?!?/br> 嬰兒擺脫了厚實衣物,換上薄夾襖,雖仍抽噎,哭聲卻漸漸止住。 先天體弱,至今沒能養強壯。姜玉姝憂慮重重,一聲長嘆,“我知道了?!彼褡?,打起精神吩咐:“翠兒,把我的職名拿給鄒貴,立刻出城,去一趟營所,盡量設法見到你們二爺,把姑娘的病情……和緩地告訴他,以免他過度擔心?!?/br> “奴婢明白!”翠梅干脆利落去辦。 姜玉姝抱起輕多了的女兒,又問:“路途遙遠,可有大夫同行?” “有,就是方大夫?!蹦棠镯槃莞嬷骸芭R行前,老夫人有令,讓方大夫盡早趕回去,府里上上下下都習慣了,離不開他。尤其三爺,他那病,只有方大夫懂得治?!?/br> 姜玉姝頷首,“我會安排?!彼ゎ^說:“請方大夫來,我有話問他?!闭f完,她把女兒交給奶娘,“孩子流了一身汗,快喂她喝點兒奶?!?/br> “唉?!蹦棠锝舆^孩子,解開衣襟喂奶,絮叨告知:“著涼發熱,嘴唇裂了,沾水就疼,姑娘更不愛吃喝了?!?/br> 姜玉姝無計可施,眼眶泛紅,只能絞盡腦汁地哄慰。 兩日后 姜玉姝上任至今,因為女兒病了,等候丈夫帶御醫來診治,她第一次休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