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我們在赫欽舉目無親,同袍之間,假如路過卻不進來坐坐,那才叫人惶恐呢!不知道的,還以為各位瞧不起郭家?!苯矜搜┟?,與潘嬤嬤和小桃一道,端上炒榛子、風干栗子與糕點,歉意道:“村野寒舍,只有些山貨,怠慢了,莫怪啊?!?/br> “請嘗嘗?!毙√野迅獾鷶[在幾上,時隔數月,面對“登徒子“卻仍窘迫,頭低垂。丁遠手足無措,他因為替田波受過,一度飽受明諷暗刺,局促道:“多謝?!?/br> 潘奎捏起塊糕,囫圇塞進嘴里,略咀嚼便咽下肚,樂呵呵道:“哪里的話?這明明挺好的。我們半道上打了兩只狍子,一只給里正家,另一只給你家?!彼筋^往外張望,嚷道:“噯,彭小子,你會收拾的吧?” “會!”彭長榮持刀,正在院子里收拾獵物,愉快答:“大人做客,竟帶著獵物,大伙兒得以一飽口福了?!?/br> “碰巧罷了,那倆狍子凍傻了,腦袋扎在雪地里,得來不費吹灰之力!”潘奎哈哈大笑。 姜玉姝見對方氣定神閑,斷定軍中并無急務,暗中松了口氣,納悶問:“難得來一趟,人怎么分成兩隊了?” “哦,有些事兒得交代每一村的里正。人多太擁擠,我讓其余幾個弟兄順便在里正家用午飯,橫豎各自帶了干糧,還拎去了狍子,無妨的?!迸丝鼝芤飧C在椅子里,喝茶吃糕。 郭弘磊關切問:“大人在忙什么事?” 潘奎喝了口茶,簡略答:“身在赫欽,想必你們已經聽說過,臘月里滴水成冰,牧河上凍,冰層厚達數尺,處處結實可跑馬。慣例了,每逢冬季,北犰必定伺機襲擊,我們將更嚴密地巡察岸線,時刻防備敵軍偷襲!竇將軍仁慈,命令我等巡察時順道告誡鄉民,警醒些,假如遭遇敵人,立刻進山躲避?!?/br> “諸位冒著風雪奔波,真是辛苦了?!北贬於u,姜玉姝早有耳聞,一直警惕著。其實,自抵達赫欽至今,她從未徹底松懈,偶爾半夜驚醒,噩夢里充滿刀光劍影、血腥殺戮、凄厲呼喊……戰火未熄,老百姓休想安居樂業。 潘奎擱下茶杯,“分內職責,應該的?!?/br> 郭弘磊神色凝重,緩緩道:“牧河漫長,咱們防不勝防,確實麻煩?!?/br> “唉!眼看快臘月了,年一過,庸州便算落在北犰手中兩年了。遲遲未能收復失地,西北邊軍臉上無光,丟人吶?!迸丝L嘆息,一拍大腿,愁眉不展,唏噓道:“我從軍二十載,大乾與北犰交戰不休,膠著對峙。但當時,誰也沒料到庸州竟會被攻破,城破后,足足十萬人死于敵兵刀下,慘絕人寰?!?/br> “事后朝廷查清,原來是因軍餉屢次被貪墨,各衛所自然不滿,士氣低落,日積月累,最終致使庸州失守?!?/br> 提起北犰屠庸州城與貪墨軍餉案,郭家人臉色一變,身份尷尬,頓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錢小栓和丁遠對視一眼,前者狀似隨意地清了清嗓子,“咳咳?!保罒o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沉浸在傷痛中的潘奎回神,掃視眾人,搓搓手,直白道:“哎,你們別不自在啊,我并無指責的意思,只是順口聊聊而已?!?/br> 郭弘磊心平氣靜,“郭家確實有人貪了一回,獲罪與受指責都是該的,無可辯駁?!?/br> “各位能如此包容,我們感激不盡?!苯矜\摯道。 “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沒貪,且為人正派,我們本不該一味地遷怒?!迸丝亲?,埋頭剝栗子,含糊說:“如今冷靜想想,庸州意外失守,似乎不能全怪軍餉被貪墨,自古以來,戰勝戰敗,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其實——“他皺眉打住,忌憚一揮手,無奈道:“算了算了,不聊這些!” 戰火頻頻,朝廷顧慮大局,暫只徹查了貪墨案,尚未追究邊軍將領,故誰也不敢妄加議論。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眾人心照不宣,會意地岔開話頭,改為閑聊其它。 堂屋里一片融洽,姜玉姝坐了兩盞茶功夫,趁機打探了幾件事,心滿意足,起身道:“各位聊著,我去廚房看看,失陪?!?/br> 郭弘磊頷首,其余人亦客氣應答。 目送人邁出堂屋后,潘奎一貫大大咧咧,壓低嗓門,好奇地問:“堂堂工部侍郎的女兒,想必嬌生慣養,她會做飯嗎?” 郭弘磊莞爾,“當然!”他突憶起妻子曾告知“我白開水煮得特別好喝“,霎時忍俊不禁。 “諸位有所不知,只要二嫂親手做的,哪怕是白水,兄長也覺得格外美味?!惫胝芤槐菊浀?。他在赫欽待久了,平日無需察言觀色,言行舉止大方多了,全不像以往在嫡母跟前唯唯諾諾的庶子。 “哈哈哈~“潘奎大樂,樂完了撇撇嘴,抬手指著得意手下,對錢、丁二人說:“嘿喲,嘖嘖,一談起媳婦兒,瞧瞧他笑的那副模樣!” 郭弘磊止不住,仍是笑,任由親友揶揄打趣。 廚房通常屬于女人,男人輕易不涉足。 但彭長榮心里眼里滿是翠梅,一天到晚,除了臥房和茅房,他總是顛顛兒地尾隨,兩人有說不完的話。 此刻,他正賣力地把狍子rou解成小塊,便于烹飪。翠梅則在一旁,揉搓發好的干菌菇,靠山吃山,村里家家戶戶都不缺各式山貨。 “真的么?”翠梅臉頰紅撲撲,望著心上人時,眼神晶亮。 彭長榮點點頭,“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包換’什么?你當自己雜貨鋪小二哥呀,傻子?!贝涿穻舌涟琢艘谎?。 “嘿嘿嘿?!?/br> 姜玉姝恰巧趕到,順口問:“什么真的假的?”她挽起袖子,幫著洗菜。 “榮哥說,“翠梅挪近了,欣喜告知:“公子在軍中十分勇猛,屢立戰功、斬獲許多敵首,不止潘百戶滿意,另有幾位大人也很賞識!其中有個千戶想提攜他為親兵,但公子謙遜,婉拒了?!?/br> 姜玉姝捏著一朵菌,想了想,不動聲色地問:“那位千戶姓甚名誰?” “巫海,您見過一面的,他正是我們的頂頭千戶?!迸黹L榮答。 姜玉姝登時心往下沉,“原來是巫大人啊?!彼碘猓撼醯絼⒋迥翘?,我就見過巫海,發覺他官架子大、官威盛,恐怕難以相處。他被新兵婉拒,不知惱怒了沒有? 翠梅喜滋滋,繼續道:“榮哥還說,按制,潘百戶手下應該有兩名總旗,他允許錢總旗恢復原職,另一總旗之位卻空懸。名義上空著,實際上,卻是給了姑爺!” “唉?!迸黹L榮放下菜刀,利索剁了一大盆狍子rou,惆悵道:“若非背負流犯罪名,公子已是‘郭總旗’了?!?/br> “因著犯人身份,公子他們無論打下多少功勞,皆得不到嘉賞。白辛苦了?!迸藡邒咭贿厽?,一邊犯愁。 周延妻惋惜道:“簡直太不公了!” 在場眾人齊齊嘆氣,無可奈何。 大赦天下,朝廷究竟何時才大赦天下? 等那時,郭家會被赦免嗎? 姜玉姝重重搓洗菌菇,心里極不是滋味,叮囑道:“諸如這些話,私底下說說沒什么,可千萬別外傳,避免遭小人誣告郭家對上深懷怨恨。自古以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都小心些吧,謹防禍從口出?!?/br> “是?!?/br> “您放心,我們知道厲害,在外頭從不敢聊這些?!北娙顺蠲伎嗄?,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席間雖無美酒,但狍子rou鮮香,賓主盡歡,待送走潘奎等人后,一轉眼,郭弘磊在家中已休養九天。 這日午后,難得風停雪止,積雪愈深。 “吁!走?!敝苎诱泻敉?,把四匹戰馬牽出馬廄。 “唉,太快了,才轉眼,公子他們又要離開。下一次探親,還不知是什么時候,根本沒個準信?!编u貴牽馬往外走,不舍地說:“他們一走,家里就冷清多了?!?/br> 周延苦笑道:“有什么辦法呢?兵丁逾期未歸,必遭軍法嚴懲,回營宜早不宜遲?!?/br> 此刻,郭弘磊正在屋里穿戴。他穿上戎裝,整理盔甲,并佩上馬刀,英武不凡,威嚴問:“三弟,你猶猶豫豫好幾天,到底有什么話?再不說,我可走了?!?/br> “別!略等等,你再坐會兒?!保罒o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郭弘哲急了,憋得臉紅,抓耳撓腮,支支吾吾半晌,才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說:“二哥,有幾件事,我怕挨罵,一直沒敢告訴你?!?/br> 作者有話要說: 相逢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嗖“一下流逝…… 第59章 敵兵襲村 “哦?”郭弘磊詫異皺眉,冷靜道:“究竟什么事?有話直說, 我聽聽該不該罵?!?/br> 郭弘哲緊張杵著, 眼神躲閃游移,屢次欲言又止, 最終硬著頭皮,囁嚅問:“咱們小時候, 父親的書房里, 有個魚戲蓮葉玉筆洗,巧奪天工,雅致極了。你還記得嗎?” “記得?!惫肜诼渥?,盔甲兵器擦碰作響, 緩緩道:“那是祖父的心愛之物,舉世無雙, 傳給了父親??上П淮蛩榱??!?/br> “其實, 它是被我失手打碎的,而不是你?!惫胝苋f分愧疚,惶恐絞緊手指。事實上, 他并非怕挨罵,而是怕遭憎惡冷落。 郭弘磊一怔, 大感意外, “原來是被你打碎的?我曾猜測是四弟,畢竟他自幼淘氣貪玩, 可他堅決不承認。我轉念一想,又以為是親戚家的孩子。萬萬沒料到, 竟是你?!?/br> “是我。但我絕非故意!”郭弘哲唇哆嗦,急赤白臉,懊惱解釋道:“當年家里設宴,來了不少堂表兄弟姐妹,熱熱鬧鬧,我們八/九個年齡相仿的,聚在一處捉迷藏,玩著玩著,四弟跑進父親書房了!不知何故,房門恰巧敞開,下人又不敢強硬攔客,我們便進去了,好奇四處看,擁擠成一團時我沒站穩,胳膊不慎橫掃,玉筆洗就掉地上了?!?/br> 郭弘磊略一沉吟,嘆道:“長輩的心愛之物,諒你也不敢故意打碎?!?/br> “事發后,父親沉著臉,十分不悅,責怪母親沒派人照看孩子們,母親惱了,二人爭執……唉,我本想認錯的,但太慌張了,根本不敢開口?!惫胝苄邞M之余,困惑問:“哥,你為什么攬下了罪責?” 憶起往事,郭弘磊笑了笑,無奈答:“當時宴席未散,賓客仍在席上,父母卻爭執不休,氣得說什么‘家有家規、徹查到底’,我聽著心煩,索性攬下了罪責,好叫他們消停?!?/br> “結果,你被冤枉了,挨罵并罰跪?!?/br> 時隔多年,郭弘磊早已釋懷,不甚在意道:“無妨,我開口之前心里有數,料定父親不會信,而母親出了氣就會冷靜。玉器雖名貴,但涉事孩童才五六歲,怎么查問?只能不了了之?!?/br> 是啊,父親信任二哥,而母親出了氣便罷,她不憎恨親生兒子。但若換成我主動認錯,她勢必揪住錯不放,趁機大肆責備,嚴加懲罰……生為庶子,郭弘哲憋屈郁懣,咬咬牙,坦白道:“還有!有一回,外祖父過壽,我明明沒發病,母親卻硬說我病了,不肯帶庶子赴宴。我一氣之下,順勢裝病,想方設法地讓你也留在家里。結果又害得你挨罵?!?/br> 郭弘磊莞爾,慢條斯理問:“而且不止一次。你小時候受了委屈,即使沒發病也裝病,對吧?” “你、你居然知道?”郭弘哲震驚抬頭,尷尬望著兄長。 郭弘磊的肩傷已經恢復七成,為防騎馬顛簸,仍吊著胳膊。他抻了抻布條,坦率告知:“初時信以為真,后來漸漸看穿了,只是沒戳破。父親也心知肚明,但他從未責怪你?!?/br> “為什么?”郭弘哲眼眶一熱,喃喃說:“父親想必是出于憐憫,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兄長卻為何幫忙遮掩?” 郭弘磊皺了皺眉,板著臉答:“因為我不樂意頻頻赴宴。幾乎每次,長輩們總喜歡叫小輩比試才學,吟詩作對、背書繪畫、棋藝騎射等等,無所不比,防不勝防,煩不勝煩,輸贏的分寸難以拿捏,容易傷和氣?!?/br>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所以你是懶得去?” 郭弘磊點點頭,感慨道:“與其和世交同輩比來比去,不如待在家里,清靜自在?!?/br> “小時候,我經常煩著你,一起讀書練字、釣魚放風箏,甚至爬上假山掏蟋蟀,險些摔斷腿?!惫胝苋f分懷念,長吁短嘆后,小心翼翼地問:“二哥,你現在心里是不是厭惡我了?” 郭弘磊昂首,不答反問:“還有嗎?痛快些,一口氣全說了!” “沒、咳沒有了?!惫胝茴^低垂,心里一陣陣發虛,煎熬暗忖:其實還有的。父親公允,母親卻一貫寵愛長子、偏袒幼子,大哥是世子,我不敢不敬,但曾使壞捉弄四弟…… 郭弘磊起身,正色道:“父親和大哥逝世,如今家里只剩我、你和四弟三個男丁,手足之間,如無大錯,必須互相包容與關照。阿哲,你方才所說的陳年舊事,皆因年幼不懂事罷了,無傷大雅,不值一提,無需放在心上?!?/br> “你果真不生氣?”郭弘哲惴惴不安。 郭弘磊年長三歲,待兄弟一貫寬容,爽朗答:“兒時瑣碎小事,也值得生氣?你未免把我想得太氣量狹隘了!”他話鋒一轉,嚴肅囑咐:“不過,你已經十四歲了,年歲漸長,我走后,你得聽從你嫂子的教導,遇事多商量,平日切莫耍性子、生悶氣,明白嗎?” “明白!放心吧,我會照看著家里的?!惫胝苋缑纱笊?,點頭如搗蒜,含淚哽咽說:“多謝二哥寬宏諒解,我自知心胸狹窄,有時忍不住對母親——總之,今后我會盡力改的?!?/br>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正妻小妾,嫡子庶子,嫌隙日積月累,一時半刻解不開,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 郭弘磊到底年輕,無能為力。他嘆了口氣,溫和道:“眼下全家分隔兩地,彼此正好冷靜考慮一番,日后只要我或者你嫂子在場,必將全力主持公道?!?/br> “哎,這簡直太好了!”郭弘哲笑著流淚,哭得肩膀顫抖。 與此同時。堂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奮勇殺敵,不錯!” 姜玉姝拿出事先備好的四個粗布錢袋,遞給他們,勉勵道:“你們有功也有勞,軍中不賞,家里嘉獎!都收著,帶回營作為平日的花銷?!?/br> “謝少夫人賞!”彭長榮恭謹接過錢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