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姜玉姝被倉促推進里屋,茫然屏息聽完,快步出來,歉意道:“真是抱歉,我連累二位挨罵了?!?/br> 里正的母親擺擺手,老邁嗓音慢悠悠,和藹道:“沒什么。軍中的人往往性子粗蠻,我們村挨得近,見多不怪了。只要別當面頂撞,就不會挨打?!闭f完,她拉起客人的手,善意囑咐:“記住嘍,像你這樣標致的女人,太扎眼,最好少拋頭露面,免得惹麻煩?!?/br> 姜玉姝心懷擔憂,垂眸一笑,沒接腔。 “我都聽三平說了?!崩镎拮邮指屑?,紅著眼睛說:“今天多虧你們相救,假如三平被北犰人害了,一家老小靠誰養活?” 姜玉姝搖頭道:“不用謝,其實我們也是自救?!闭f話間,她繼續扒開竹簾縫往外看,暗忖: 奇怪。 那個姓巫的千戶到底什么意思? 屬下單膝跪了半晌,他至今不叫起身? 難道巫千戶像西蒼知府那樣因故憎惡郭家?故意給下馬威? 眼睜睜看著郭弘磊一直單膝跪地,姜玉姝攥緊竹簾,指節泛白,既焦急又困惑,不僅刺眼,更滿心不舒服。 她咬著牙,幾次欲出去一探,可冷靜想想:不妥。老大娘言之有理,那種局面,我出去不但于事無補,甚至可能節外生枝。 里正妻子見狀,也湊近向外張望,小聲問:“你丈夫投軍了?” 姜玉姝回神,嘆道:“是啊?!?/br> “唉,你男人投哪一處不好?怎的上赫欽來了?我們這地方,兵荒馬亂的,老是打來打去,沒完沒了,邊軍至今沒搶回庸州,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把北犰人趕回他們老巢?!崩镎夏锉P膝坐在炕上,瞇著遍布皺紋的眼睛,埋頭納鞋底,絮絮叨叨地說:“隔三岔五地打一場,至今沒贏!唉,如今不能安心種地,莊稼又被燒毀,日子簡直沒法過了?!?/br> 姜玉姝眼睛一眨不眨,緊盯著院門外,分神答:“他膽子大,是主動投來赫欽衛的?!?/br> 里正妻子好奇問:“我看你們小兩口年輕甚輕,多大了?” 姜玉姝關切注視家人,隨口答:“他十七,比我——“她頓了頓,才接著說:“比‘我’大一歲?!?/br> “太年輕了。傻孩子,實在是傻!”里正老娘連連搖頭,“你們不該來赫欽的?!?/br> 命中注定吧,沒什么該不該的。姜玉姝苦笑了笑,繼續眺望: 院門外 同伴一松手,田波便抬腿踹向北犰俘虜膝彎,呵斥道:“跪下!” “唔!唔唔嗚!”俘虜不僅被五花大綁,還被堵著嘴。他瑟瑟發抖,癱軟跪坐,一改之前囂張追殺大乾百姓的兇狠模樣,拼命磕頭求饒。 巫海輕蔑審視俘虜,終于開口道:“我聽明白了。你們幾個起來吧?!?/br> “是?!惫肜诿嫔届o,帶領小廝起身。 下一瞬,巫海吩咐道:“按軍令,膽敢闖入大乾疆土殘害百姓的外敵,一律殺無赦。郭弘磊,你把俘虜就地斬首,以平民憤?!?/br> “唔?唔唔!嗚嗚嗚……”北犰俘虜雙目圓睜,驚恐萬狀。他是大臉盤高顴骨,鷹鉤鼻,棕褐色頭發,身板壯實。 什么? 郭弘磊一怔,皺眉打量俘虜。 巫海昂首,不悅地說:“嗯?” “大膽!”田波立刻上前,咄咄質問:“千戶有令,自古軍令不可違,你這是想抗命嗎?” 郭弘磊迅速搖頭,“不!” 巫海威嚴喝道:“那你還不趕緊動手?像這種狂妄殺害手無寸鐵鄉民的敵人,該死無疑!” “是?!惫肜邳c點頭。 巫海偏頭道:“給他刀?!?/br> 田波便解下佩刀,拋了過去。 郭弘磊一把接住,緩緩抽刀。 聞訊趕來旁觀的村民群情激憤,紛紛喊道:“殺!該殺!” “殺了這害人的畜生!” “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快動手啊,殺了他!” …… 假如敵兵正在殘害無辜百姓,郭弘磊勢必大怒,拼力將其當場誅殺。但此刻初次面對一名癱軟流淚、嗚咽磕頭求饒的俘虜,他卻有些無所適從了。 并非于心不忍,而是從未經歷過,極陌生。 巫海負手昂然,冷眼旁觀。 田波抱著手臂,悠閑看熱鬧。 與此同時。屋內 “啊,要殺俘虜了!”里正妻子一驚。 里正老娘也一驚,忙撂下鞋底,急得拍大腿,催促道:“我孫兒呢?大牛和小牛哪去啦?剛才還在屋里的。老三媳婦,你趕緊找找孩子,千萬別讓他們瞧見殺人,會受驚嚇的!” “哎,我這就去找?!崩镎尴崎_簾子,心急如火跑了出去。 竹簾一掀一放,直晃蕩。 姜玉姝全神貫注,冷不防被翹起的竹刺劃了一下,額頭生疼,卻顧不上理睬,急欲再探看時,猛卻聽院外轟然響起拍掌與叫好聲: “好!” “殺得好!” “該!沒千刀萬剮,便宜這畜生了?!?/br> …… 轉眼,里正妻左手拽著十一歲的大兒子,右手摟著九歲的小兒子,一陣風般刮進屋里。 “嗚嗚嗚?!本艢q男孩跳上炕,一頭撲進祖母懷里,哆嗦哭道:“那個人的腦袋掉了,腿還會蹬,流好多血……我害怕?!?/br> 里正老娘招招手,大孫子便也上炕,她摟著兩個孩子,安撫哄道:“別害怕,他是個北犰賊,殺了咱們大乾十幾萬人呢,活該被砍頭!不過,你倆還小,下次不準去湊那種熱鬧了,省得夜里發噩夢?!?/br> 姜玉姝喟然長嘆,先是百感交集,旋即心里僅有一句話反反復復: 他不過才十七歲。 自家敗以來遭遇的種種磨礪,難為他能一一克服,真是太難為他了。 院門口 郭弘磊下顎緊繃,看也沒看一眼身首異處的俘虜,默默把刀還給田波。 田波接過刀,順手用死尸衣物擦拭刀身鮮血,狀似開玩笑地問:“怎么?這就害怕了?” 郭弘磊搖了搖頭。 巫海卻頷首,淡淡贊道:“唔,不錯??茨愕氖址ㄅc力道,應該習過武,對吧?” 郭弘磊定定神,抱拳答:“雖學過,但只懂些皮毛。大人過獎了?!?/br> 嘖,文縐縐,酸溜溜。田波暗中嗤之以鼻。 巫海皺眉問:“你既自稱已經投入赫欽衛,為什么不進軍中接受cao練?而是在這村里待著?” 郭弘磊尚未吭聲,劉桐便搶著幫忙解釋道:“巫大人,郭家這幾個男丁月初受了傷,尚未痊愈,潘百戶便叫他們養好傷再cao練,以免傷勢久難愈合?!?/br> “哦?”巫海若有所思,沒再問什么,而是吩咐道:“我還有軍務在身,這幾具敵兵尸體交由你們處理,統統扔進蒼江喂魚罷,免得臟了老百姓的地方?!?/br> “遵命?!?/br> 巫海負手闊步,率領兵卒走向馬匹,上馬離去。 眾人原地目送,紛紛道:“千戶慢走?!?/br> 片刻后 劉桐扶了扶烏紗帽,心有余悸,唏噓道:“好險,今日差點兒把性命丟在劉家村了!”他一陣陣地后怕,拱手道:“幸虧你敢挺身而出,你家小廝也武藝高強,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劉某……慚愧,實在慚愧?!?/br> 郭弘磊忙回禮,毫不居功,平靜道:“哪里?大人方才說得對,咱們其實是靠齊心協力才取勝的?!?/br> 劉家村的里正名叫劉三平,腳踝已經請人診治了,敷著藥,行走時微瘸。他側目而視俘虜死尸,愁眉苦臉,沮喪道:“唉,我剛才本想請求大人把這東西拉到村外砍頭,可又不敢多嘴。哎喲,這可是我的家門口,忒晦氣了?!?/br> 郭弘磊便道:“我們立刻把全部尸體運去蒼江!不過,得借用兩三輛板車?!?/br> 此言一出,旁觀并熱切議論的村民們脖子一縮,忙不迭散了,誰也不肯借自家板車運尸體。 “哎?” “鄉親們等會兒?!?/br> “站住,都別跑??!”劉三平阻攔無果,怒火中燒,卻無可奈何,蹲地抱著腦袋,苦悶道:“早知這樣,我肯定不當里正。每次遇見了麻煩難事,個個縮著脖子躲,總讓我吃虧……沒意思,真沒意思?!?/br> 大難不死,劉桐十分痛快,慷慨道:“行了行了!本官不會叫你白白吃虧的??烊ヅ獌扇v板車來,官府買下了,到時用我們的馬拉車,至于板車是留還是扔,隨你的便?!闭Z畢,他掏出一兩銀子,“夠不夠?” “???”劉三平喜笑顏開,飛快起身接過銀子,高興答:“夠,足夠了!多謝大人仁慈體諒,草民給您磕頭了?!?/br> 劉桐袍袖一揮,催促道:“少啰嗦,快去辦事?!?/br> “草民馬上去辦,您幾位快請進屋喝茶?!眲⑷筋嶎崈号苓M家門,一邊吆喝妻子沏茶,一邊去收拾家里的板車。 當姜玉姝草草處理了額頭傷口趕到時,郭弘磊和小廝正在井旁,打水清洗。 水聲嘩啦,郭弘磊倒了一盆又一盆,認認真真,低頭沉默洗手,每一片指甲縫兒都仔細清理。 姜玉姝慢慢靠近,本欲問“你還好嗎“,轉念一想,卻輕聲問:“事情解決了吧?” 郭弘磊如夢驚醒,深吸口氣,抬頭答:“放心,已解決——“他停頓,愕然問:“你怎么受傷了?” “沒什么?!苯矜钟~頭傷口,卻又忍住,“我不小心被竹刺劃了一下,不礙事的?!?/br> 郭弘磊起身,低頭端詳妻子額頭長約兩寸的劃傷,瞬間沉下臉,皺眉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破皮滲血,萬一落下疤,豈不糟糕?” 事關容貌,姜玉姝頓感不安,忐忑說:“不至于吧?淺淺一道口子,應該不會留疤的?!?/br> “算了?!惫肜趯捨康溃骸傲舭桃矡o妨,頂多聽你哭幾場?!?/br> 姜玉姝有心逗對方開懷,便道:“那可未必,公子等著瞧,就算留疤我也不會哭的!其實,根本沒什么大不了,橫豎臉是給別人看的,我自己不照鏡子即可?!?/br> 郭弘磊莞爾,挑眉搖了搖頭,嘆道:“什么‘別人’?到時必定是我看得最多。還請姑娘行行好,小心養傷?!?/br> “萬一真落下疤,“姜玉姝笑盈盈,“我就只能蒙面過日子了,避免嚇著人?!?/br> 郭弘磊漸漸不再渾身繃緊,彎腰質問:“剛才你不是親口說‘沒什么大不了’嗎?既然不在乎,何必蒙面?索性露著額頭,嚇唬人玩兒,解解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