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姜玉姝一本正經道:“咱們快些走,等走到那棵樹時,我摘幾朵花送給你玩兒?!?/br> “嗝?”郭煜伸長脖子眺望,一聽見“玩”字,便不由自主點點頭,“那、那就快走?!?/br> 吵鬧哭聲終于停止,耳根清凈的眾人紛紛松了口氣。繼游街示眾后,他們再次對姜玉姝刮目相看。 王巧珍卻毫不理睬,灰心喪氣,木然邁步,眼神空茫。 片刻后,一行人路過花樹,姜玉姝信守諾言,果真折了一細花枝遞給侄子,哄道:“喏,這是丁香,送給你,郭煜煜兒!” “嗯?!惫辖舆^花嗅了嗅,翻來覆去地把玩,漸漸不再打嗝。他疑惑盯著姜玉姝,實在忍不住了,鼓足勇氣,附耳問:“二叔,我叫什么呀?” 郭弘磊挑眉,余光掃了掃妻子,緩緩答:“你叫郭煜?!?/br> 郭煜立即抬頭挺胸,認真告知:“你可聽仔細了,我叫郭煜!” “不可無禮,她是你的二嬸?!惫肜趪烂C問:“既是長輩,你該如何做?” 此時,郭煜已徹底平靜,二叔一催促,他便不假思索,脫口怯怯道:“煜兒給您請安?!?/br> 姜玉姝腳步未停,抬手輕拍小侄子胳膊,歉意道:“好孩子,真乖。原來你叫郭煜啊,抱歉,我剛才聽錯了?!?/br> 郭煜吸了吸鼻子,“也、也沒什么。不過,下次別犯錯了?!?/br> “行!”姜玉姝爽快答應后,抬頭看看天色,關切問:“咱們走了幾里地了?” 郭弘磊想了想,“大約十余里?!?/br> “噯,走得挺快的!”姜玉姝竊喜。 黝黑壯實的張峰卻道:“告訴你們聽:都城附近的官道直而平坦,走起來輕快,艱難全在后頭呢?!?/br> 郭弘磊了然于胸,順勢問:“大人,途中萬一遇見災禍意外耽擱,該如何是好?” “具體得看是何等災禍?!睆埛逡话逡谎?,慢悠悠答:“按朝廷的規定,除非實實在在走不了了,否則不準停頓?!?/br> 從天蒙蒙亮走到正午,一刻不停,幾乎所有人暗中叫苦不迭,汗流浹背。 王氏及其長媳氣喘吁吁,腳步愈發遲緩。 姜玉姝曬得臉緋紅,咬牙硬撐,取出水囊喝了兩口后,遞給旁邊,“太熱了,你倆也喝口水?!?/br> 郭弘磊先喂侄子解渴,頓了頓,自己也仰脖灌了幾口,孝服已被汗濕透。 又走了一段,途經一片樹林時,張峰止步,高聲道:“停!在此地歇兩刻鐘。你們的口糧,每日是有定數的,由驛所供給,自個兒看著吃?!?/br> 緊接著,他“唰啦”拔刀,嚇了姜玉姝一跳,吼道:“你們并非大jian大惡的重犯,遠離鬧市后,鐵鏈可以解開,但誰也別動逃跑的歪心思!一旦抓住逃犯,哼,格殺勿論!” 郭弘磊上前,正色表明:“張大人請放心,罪民等人一心趕往西蒼充軍屯田,絕不逃跑?!?/br> “不逃最好。丑話我已說在了前頭,逃犯一律就地誅殺?!闭f完,張峰吩咐道:“給他們解開吧?!?nbsp; “是!” 郭家人足足被鎖了一上午,鐵鏈解開后,眾人一屁股席地而坐,揉手腕、捶腰捶腿,喝水吃干糧。 姜玉姝和丈夫一家子圍坐成圈,忠心耿耿的丫鬟和仆婦們簇擁。 口糧是雜糧饅頭,粗糙結實,有碗口大。按律,成年男女每日六個,十五歲以下減半。 姜玉姝咬了一口,細嚼慢咽,喉間淤傷刺痛,暗忖:男女食量不同,半大孩子十分能吃……這分量不夠。 “咳咳?!惫胲巼L了一口,梗著脖子直咳。王氏忙道:“軒兒,喝點兒水。唉,可憐吶,你長這么大以來,何曾吃過這種東西!” 郭弘磊耐心勸說:“母親也快吃吧,咱們只歇兩刻鐘,待會兒還得趕路?!?/br> 王氏一聲長嘆,皺著眉頭勉強下咽。 姜玉姝靠近,哄郭煜吃白水泡的饅頭糊糊,卻見王巧珍抱膝呆坐,不吃不喝,便輕喚:“嫂子?嫂子?” 王巧珍猛地起立,皺眉環顧四周。 “嫂子,你這是……?”郭弘磊也起身。 王巧珍咬唇,捂著小腹,一聲不吭。 郭弘磊會意,撂下一句“稍等,我去問問”。少頃,他返回,低聲問:“還有誰想去?一起罷?!?/br> 人有三急,姜玉姝及好些女子顧不得尷尬,結伴行至官差指定的林中草叢。 豈料,當經過一株合抱粗的大樹時,王巧珍突然搶步疾沖,毫不猶豫,縱身一撲,腦袋撞向樹干—— 第11章 夜宿泉臺 姜玉姝發覺一抹白影飛掠而過,余光瞥視,嚇得失聲大喊:“哎你——嫂子!” 同伴亦驚恐尖叫:“大少夫人?” “糟糕,世子夫人撞樹了!” …… 眾女子措手不及,一邊呼救,一邊阻攔。 但遲了一步,王巧珍灰心喪氣,腦袋猛地撞向樹干,耳朵里“嗡~”一下,霎時天旋地轉,整個人無力歪倒。 同伴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攙起人。 “嫂子?嫂子?” “快去請方大夫來救人!”姜玉姝蹲下,掏帕子的手微抖,迅速按住冒血的傷口,焦急道:“你怎么這么傻?別的不說,光想想煜兒,你也不該尋死??!” 王巧珍癱軟靠著樹,血淚交流,絕望地喃喃:“我受不了了,真真受不了。誰也別攔著,讓我死……死了好,死了倒干凈?!?/br> 血從姜玉姝指縫里溢出,溫熱泛腥,熏得人白了臉,她恐嚇道:“干凈?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荒郊野外,可能有孤魂野鬼,甚至厲/鬼,死在此處休想干凈。嫂子是郭家長媳,上有老下有小,千萬要振作,好好兒活著?!?/br> 王巧珍凄慘一笑,“不了,一死百了,等我咽了氣,立馬去投胎,省得余生受苦?!?/br> “你——”姜玉姝絞盡腦汁,順著對方話頭,嚴肅問:“嫂子真是糊涂了。據我所知,經書上明明說‘人活一生難免受苦,避不開躲不過’,假如你以死逃避今生苦難,來世將承受雙倍以償還!這你怕不怕?” “不怕?!蓖跚烧錈o法承受家逢巨變,死意已決,聽不進任何勸言,拼命一掙,狠狠道:“你別攔著,讓我死!讓我死!” 這時,官差及郭家人聞訊趕到。 “怎么回事?”張峰黑著臉,手按刀柄喝問:“尋死的是誰?” 郭弘磊先吩咐:“方勝,快去救人!”而后才答:“回大人,那是罪民的大嫂王氏?!?/br> 張峰板起臉,淡淡道:“才走不到一天,她尋什么死?老劉,去瞧瞧,假如死了就按規矩處置,免得耽誤趕路?!?/br> “明白?!备笔謩⑶囝I命而去。 作為一家之主,郭弘磊責無旁貸,拱手道:“大人息怒,罪民立刻去勸誡家人安分趕路!” 張峰草草一揮手,點了點頭。靖陽侯府綿延近兩百載,勛貴家族之間世交姻親關系盤根錯節,外人理不清,故眼下郭家雖失了勢,他卻仍顧忌,并未動輒打罵犯人。 草叢旁 “方大夫,如何?”姜玉姝右手沾了鮮血,正使勁擦拭,卻怎么也擦不干凈。 流放前,郭家上下早有準備,金瘡跌打藥等物人人都帶了些。方勝年逾而立,是家生子,原本專給侯府下人看病。此刻,他滿頭大汗,忙碌為王巧珍包扎傷口,簡略答:“幸虧世子夫人體力不支,無力撞破腦袋,故并未傷及性命。但須得歇息幾天,才好得快?!?/br> 流放途中,哪兒有條件休息養傷?姜玉姝蹙眉沉思,見丈夫疾步趕來,不等對方發問,便道:“你放心,嫂子性命無礙?!?/br> “傷得厲害嗎?”郭弘磊彎腰審視。 姜玉姝答:“血流了不少,需要靜養?!?/br> 王氏等人隨后趕到,她痛心疾首,劈頭責罵:“巧珍,你忒糊涂了!你一死,煜兒怎么辦?可憐我的孫子,剛沒了爹,如今做娘的又尋死!” “讓我死,我不想活了,讓我死罷?!蓖跚烧渥匝宰哉Z,面無血色,眼神發直,誰也不理睬。 姜玉姝唏噓道:“幸好煜兒沒跟過來,否則肯定嚇壞小孩子?!?/br> “今后得讓丫頭寸步不離地盯著嫂子才行?!惫肜诔谅暤?。 姜玉姝頷首,掃了掃周圍,提議道:“這荒郊野嶺的,若想繼續走,只能找人輪流背或攙著嫂子。等到了驛所,我們再求張大人通融通融,至少得弄一副擔架?!?/br> 烈日當空,郭弘磊汗濕孝服,冷靜道:“別無良策,唯有如此。我立刻安排人手照管嫂子?!?/br> “去吧?!苯矜瓘姶蚱鹁?,返回原處,千方百計地開導寬慰。 不多久,一行人繼續趕路。 郭弘磊領頭,攙扶著孱弱三弟,身后是兩名高大仆婦,她們一左一右地架著傷患,硬拖著走。 “放、放手,放開我!”王巧珍連日少吃少喝,虛弱得奄奄一息,哀怨囈語:“讓我死,讓我死?!?/br> 姜玉姝越走越累,汗如雨下,兩條腿簡直邁不動,咬緊牙關苦撐。 “二嬸,看見那棵樹了嗎?”郭煜奶聲奶氣,天真無邪,全不知母親自殺未遂,更深信遙遠的西蒼“特別好玩”。他窩在奶娘懷里,把玩由一個巧手丫鬟編織的籃子,籃內盛滿各式野花。 姜玉姝喘吁吁,抬袖擦了擦汗,耐著性子答:“哪一棵???” “開紅花的?!?/br> “哦,看見了?!?/br> 郭煜興致勃勃,“待會兒再給我摘幾朵花,行嗎?” “行!”姜玉姝吁了口氣,暗忖:自己逗的孩子,再累也只能逗下去。 五十里路,直到天黑透,足足走了七個半時辰,一行人才趕到泉臺驛。 張峰一聲大吼:“到了!” 郭家上下險些喜極而泣,個個精疲力竭。 “泉臺驛?!苯矜径?,仰望驛所門匾,感慨說:“記著,這是北上的第一個驛所?!?/br> “唔?!惫肜谝餐藘裳?,自然而然地握住妻子肩膀,往門內推道:“走,進去了?!?/br> 按慣例,張峰命下屬仔細清點后,把犯人暫交給驛所看守,自行上樓歇息。 偌大的空屋子,無床無窗,僅有鋪了干草的木板和細條狀氣孔,并以矮墻隔成兩間,但并未隔斷。 柵門上了鎖,外有驛卒把守。 姜玉姝默默盤算,慢慢踱向病患,余光飄向柵門,郭弘磊正在門口和驛丞交談。 “三弟,你怎么樣?” 靠著墻的郭弘哲受寵若驚,慌忙起立,靦腆答:“我沒事。多謝二嫂關心?!?/br> 姜玉姝覺得對方太怯弱,遂囑咐:“如果難受,切莫隱瞞,該及時請方大夫瞧瞧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