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百轉
紀鄢回到酒店,脫掉外套徑直往床上一躺,身體陷入了柔軟的絲絨羽被里,閉上眼睛便又看到了那個宛若從層巒疊嶂的山林中走出來的狐貍一樣的女人。 他在腦中勾畫著她的臉,粉腮紅潤,修眉艷唇,是個長在他心尖上的絕色美人。 可惜,不知愛護自己的名節,反而自恃美貌,混跡于風月場所,淪為商業往來間可隨意饋贈的玩物。 紀鄢不覺莞爾,翻身下床掏出手機給跟過來的助理劉堯打了一個電話:“幫我準備輛車,我有事出去一趟?!?/br> 北芒壘壘,陰風竄影,飛蟲在黑夜里張著慘白的獠牙。 南城墓園的氣氛陰森詭異,一塊塊墓碑在半遮半掩的月光下滲著令人膽顫心驚的綠光。 劉堯站在墓地門口,被風吹得瑟瑟發抖,雙手環抱著胸口,兩條小腿直打哆嗦。腦子擰成了一根苦瓜,想不明白他家少爺哪根筋搭錯了,半夜開車到這里來兜風。 紀鄢讓他守在外面,自己一個人走進了墓林深處,劉堯雙腿灌了鉛,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偉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中默念菩薩保佑,讓他的少爺有去有回。 在一片孤冷凄清的墓叢里,紀鄢很快就找到那處被一排排紅白相間的夾竹桃花朵密密麻麻包圍起來的墓地。 一輪彎月高掛枝頭,清冷的月光垂照在那玉石墓碑上,越過一層透明的晶石,紀鄢看到了那張曾讓他放在心里掛念多年的容顏。 “經過南城,過來看看你?!彼麑⑹掷锏哪桥趺倒寤ň従彿旁谀骨?,神色溫柔,凝視著女人的遺照喃喃自語,“我今天遇到了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女人,你哥哥也覺得她很像你?!?/br> 他抬起頭,那雙如清澈湖水浸透過的墨石眼眸直直盯著女人的眼睛,她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那雙桃花般明媚動人的眼睛讓他的心口為之一顫。 隔了四年,二十二歲那年在美國林中莊園的驚鴻一瞥,仍盤踞在他的記憶里,歷久彌新,經年不散,比他過去二十六年混沌人生里的任何一個瞬間都要清晰。 那是一個熾熱多晴的夏天,他剛剛畢業不久,父母安排他參加西部莊園一場商業聚會,借機結識許許多多有頭有臉的商場精英。 母親許雅如告訴紀鄢他未來的妻子也在這場宴會里,讓他收斂一點那風流脾性,不要唐突了人家姑娘。 那時候的他初入社會,輕狂倨傲,對家族聯姻這種事情厭惡至極,隨意應付了幾句敷衍母親,待她走后便偷偷躲進了別墅的地下酒窖里,借以躲避外面虛套的應酬。 地下室的貯藏氣溫很低,四處都飄著一層葡萄美酒的香醇氣味,一縷幽香引著他打開一扇又一扇木門,走進了一個密閉的房間里,在層層疊疊的木桶中間,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 紀鄢以為是這家莊園的主人,怕自己被她當成偷酒的人,輕手輕腳地掩上門,轉身正準備偷偷溜走。 “你是誰?”一聲脆如黃鸝的嬌俏女聲讓他的心陡然跳漏了一拍。 “你會說中文?”紀鄢見自己已經暴露在她眼前,也不再掩飾,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 那個穿著蓬松公主裙的年輕女人也轉過身來,手里還抱著一個酒瓶,紀鄢看清了她的五官,是一個非常漂亮的東方美人。 “你還沒說你是誰?!迸藫u搖晃晃地走到他身邊,醉顏微酡,一雙美目朦朧惺忪,眼睛里十足的防備讓他忍俊不禁。 “我是這里看酒的員工,你偷酒喝,我要告訴莊園主?!奔o鄢笑得恣意,反客為主,鋒利的長眸瞇成兩把折扇,低頭湊到她唇上聞了聞,假裝蹙眉道:“唔,喝得這樣醉,我現在就要去告訴老板?!?/br> 女人臉色一變,急忙把懷里的酒瓶丟到一邊,抬手拍了拍自己緋紅的雙頰,她拉住他轉身而去的手臂,聲音里有些惶急:“我沒喝醉,你別舉報我,不然我哥哥又要把我軟禁起來?!?/br> 紀鄢回過頭看著她紅撲撲的臉蛋,腮暈潮紅,酒氣氤氳,顯然是一副半夢半醒的醉態,他欲好好捉弄她一番,半扶住她搖晃顫動的肩膀,笑著對她揚眉道:“想讓我替你保密,也行,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br> “什么條件?”她見他松了口,拼命地點了點頭,更加用力地握著他的手,生怕他又突然變卦。 紀鄢被她纖細柔軟的手指緊緊纏著,女人的掌心還有一層薄薄的細汗,他卻不覺得黏膩,呼吸間盡是她身上好聞的沁香。 他與她對視了片刻,那雙迷離的醉眼正姣麗蠱媚地看著他,眸子里溢滿了楚楚動人的哀求。 即便他看出來她絲毫無意色誘他,只是生來就長著這么一雙狐貍眼睛,不刻意搔首弄姿也能流露幾分風情出來。 紀鄢還是被她的眸光觸得頭腦一熱,他伸手勾起她的細腰,唇間笑意迫人,在她珠白的耳垂旁輕吐氣息。 “你陪我睡一覺,我就放過你?!?/br> 他俯下身迎著她酒氣縈繞的臉頰,想嚇唬她一下,還沒來得及接近她的嘴唇,就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到臉上。 她掙開他的手臂,瞪著眼睛厲聲斥了他一句:“臭不要臉,你給我滾開!” 紀鄢咬了咬牙,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扇耳光,他捏著她的指尖,強迫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眼里的慍色在觸到她溫軟的手指后豁然消散。 她喝醉了,他跟一個醉鬼計較什么,更何況還是一個這么漂亮的醉鬼。 莊顏的整個身體都是綿軟無力的,那一巴掌,倒更像是撫摸,她的手指輕輕在他臉上拂過,如弱柳扶風,比羊毛還要輕軟。 只是綿羊般溫馴的外表下有一顆殘暴的狼子之心,打了他一巴掌還不夠,不等他回過神來,她又撿起地上還剩半瓶紅酒的酒瓶,搖了搖有些暈眩的大腦,定了定眼神,看準他的方向,又快又狠地朝他臉上襲過來。 “你別沖動……” 紀鄢來不及阻止她的動作,忙錯身躲過,抬起手擋開了她手里粗鈍的武器,手背被酒瓶撞得澀痛,rou眼可見泛起了微紅。 他眼見著瓶身砸到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玻璃破碎的聲音稀里嘩啦,殘渣碎片掉了一地,酒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 白熾燈光無辜受襲,掙扎著眨了幾下,電石火花間,傳出嘶喇嘶喇的聲響,最終完全熄滅,整個酒窖變成漆黑的一片。 紀鄢還未適應眼前的黑暗,懷里突然撲過來一團香軟的身體,女人的手指像葡萄藤蔓一樣纏上他的腰,身上的每一處顫抖都昭示著她的膽怯與害怕。 “你沒病吧?”他握著隱隱發痛的指節,對她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非常鄙夷。 “怎么黑了呀?”女人的聲音細如蚊吟,背上冷汗涔涔,她想起過來時走過的那一扇扇彎彎繞繞的門,心里有些慌亂,“這么黑我怎么出去?” “你問我呢?”紀鄢哭笑不得,抱著她輕盈的身體,腳步輕移,踢開地上那些玻璃殘渣,把她抱到一處干凈的地方,十分得意地朝她笑道:“你求我,或許我可以考慮考慮帶你出去?!?/br> “這都怪你,如果你不擋的話,我就不會砸到燈?!彼Z氣里的埋怨十分理直氣壯,唇間飄著nongnong的葡萄酒香。 “誰慣的你這臭脾氣?”紀鄢懶得跟她爭執,雙手掰開她的手指,想把她從身上推下來。 “我怕黑?!彼帜_并用,纏在他身上,氣場稍稍弱了一些,聲音依舊很細,“對不起……” 他低下頭,看到她身上掛著一個螢火蟲般的小圓珠吊墜,瑩瑩的微光忽明忽暗,不足以明亮整個房間,卻恰恰映照在她兩根平滑纖直的鎖骨上,襯得她愈發的光瑩如玉,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問她道,“這是什么?” “夜明珠?!焙诎道?,她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拽著他的脖子,勒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你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br> 紀鄢捻起那枚珠子,看到上面刻著一個精致的英文單詞“Dear”,他仔細瞧了瞧,又打量了一下她微紅的面龐,笑問道:“情郎送的?” “不是?!鼻f顏的眼神停滯了片刻,把吊墜從脖子上取了下來,塞到他的手里,半是命令半是央求他道:“這個送給你了,你帶我出去好不好?” “我不過碰了一下,至于這么嫌棄?”他看著她眼睛里帶著的嫌惡,眉梢跳了跳,她真是一點都不掩飾。 “它的主人,已經沒有當初把它送給我時的那份心意了?!?/br> 她的頭愈發的沉重,索性直接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打了一個呵欠,無意識地呢喃道:“其實我六年前就應該把它丟掉?!?/br> “嘖,”紀鄢十分沒有同情心地嗤笑了一聲,又試探地問道,“所以你還在為他守身如玉?” “你滾開?!鼻f顏悶聲罵了他一句,眼里的戒備又涌了上來,她推開他的身體,背靠在墻上,眸子半開半合,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我不會跟一個陌生人做這種事情?!?/br> 紀鄢舉著那顆珠玉,仔細端詳著她的臉,愈發覺得她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如果母親讓他娶這樣的一個美人,他一定不會抗拒。 “你的情郎,此時此刻也許正在和女人顛鸞倒鳳呢?” “都說了他不是我的情郎,我父親已經在給我安排別的親事了?!?/br> 莊顏竭力撇清她與林玦的關系,已經丟臉了這么多年,現在一聽到關于他的事情就會覺得臉上灰蒙蒙的。 “那你嫁給我吧,我特別煩我媽給我安排的聯姻對象,如果要是你的話,我倒可以愉快地接受?!?/br> 紀鄢說出來這句話以后,自己都呆了片刻,不過看她一副爛醉如泥的模樣,應該也不會記在心上。他捏了捏她紅潤的臉頰,笑吟吟地哄她道:“你怕黑的話,我送你一萬顆夜明珠,你嫁給我怎么樣?” “你很有錢嗎?我爸說,必須得很有錢才能娶我?!彼恼Z氣十分嚴肅,從小就將父親的話視為圭皋,“是家財萬貫,富甲天下的那種有錢?!?/br> “你爹還挺勢利眼,我當然有錢了,還長得很好看?!奔o鄢拉著她的手指,貼上自己的臉,胸有成竹道:“這么黑你看不見,摸也能摸得出來?!?/br> “你沒我好看?!鼻f顏縮回手,醉眼迷離,她對他的長相提不起半分興趣。 “是是是,我沒你好看?!彼浜纤恼Z氣,試探地問道:“那你要不要陪我睡覺?” “要睡也是你陪我睡覺……”她含糊地回答。 “隨便?!?/br> 紀鄢輕輕吻上她的紅唇,又很快抬起臉看她的反應,以為她又要給他一巴掌,她只是軟在他懷里,已經醉得毫無意識。 他順著她修長的脖頸線條一路往下,一朵一朵吮著她胸前的白膩,吻得極輕,淺嘗輒止。 …… 夜鶯清脆婉轉的啼叫聲將紀鄢從四年前的記憶里拉了出來,隔著漫長的歲月,他又看到了她的笑顏,只是變成了黑白的影像,隔著無邊無垠的陰陽。 “后來,我母親讓我去見你父親,商量結婚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你,我讓她退了那門親事?!?/br> 他如求婚的姿勢那般,半跪在她的墓前,聲音低沉寥落,帶著幾分惆悵,“等我知道時,你已經嫁給了別人?!?/br> “你車禍身亡的新聞傳得沸沸揚揚,我一直當做是媒體報道出來的假消息。直到親眼看到你從車里跳出來的那段錄像,我才知道,那個我在林中莊園里遇到又錯過的女人,真的已經死了?!?/br> 紀鄢平靜地對她訴說著那段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過往,他無法相信她會選擇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你嫁的人是我,你會不會還能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自嘲地笑了笑,漆黑的眸子在靜謐的黑夜里愈發深邃。 他亦明白逝者已矣,一切已經枉然。 其實當初與她不過一面之緣,縱然她的皮相曾讓他為之驚艷,歲月如水,過了段時日就會逐漸被身邊的繁華瑣碎沖淡。 更何況她已經另嫁他人,他也不是什么深情不移的癡情怨種。 偏偏她用最觸目驚心的方式凋零在了一生中最燦爛明媚的年紀里。 “我如今二十六歲了,你還是二十二歲?!?/br> …… “沒關系,反正兜兜轉轉,我們還會再遇到?!?/br> 嗷嗷嗷,下一章就可以碰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