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明長昱穩穩地跳下木梯,不置可否。 接下來他井然有序地安排滅火后的事情,其一命人調查失火原因,其二建議李青林盡最大可能,搶救火中幸存的房舍,其三,準備迎接朝堂上的彈劾!其四,立即調撥銀兩,重新修繕被火燒毀的房舍,安定人心,尤其是正在觀望的秋闈學子之心。 書院有兩處地方同時著火,庫房自不必說,是書院于慎被害一案的首要案發點。明長昱曾推測過趙世祺單獨去庫房的原因,卻還未得到證實,庫房就遭祝融之災?;馂牡诙?,是學舍。學舍的火情相對較小,火情從西邊開始蔓延,于慎、羅文華、祝守恩的學舍,以及陸卓遠暫住的學舍,都沒有受到波及。 明長昱著人將失火前后的具體事情了解清楚,率先失火的地方,是學舍。學舍房屋老舊,木質結構,是火災的常發之地,往年也有學生因熏香不慎,而引起火災。學舍失火后,眾人紛紛涌過來滅火,誰知學舍的火情沒控制住,庫房那邊已經燃起熊熊大火,一發不可收拾。 潛火隊的人查明起火原因,乃是有人在院中私自燒紙錢祭拜,未熄滅的紙錢和火星隨風飄落,落到了學舍和庫房處。學舍木質房屋,一點就著,而臨近庫房的兩間屋舍,油漆未干,地板上刷了桐油,窗上掛著葦簾子,也容易起火。 至于是誰在院中私自祭拜燒紙錢,一時查不明白。 事到如今,火情的根本原因已十分了然了——凌云書院中暗藏著太多對人不利的線索和把柄,為避免明長昱和工部的人查出真相,干脆將與案情相關的兩處付之一炬,毀滅證據。 至于君瑤為何會被關在羅文華的學舍中,大約也是為此,殺人滅口。 大約一個時辰后,天幕濃黑,猶如一匹密不透風的黑布,凌云書院籠在了黑暗之中,熊熊大火之后,是無盡的黑夜。 工部的人將大部分在火中幸存的建筑材料搶救起來,陸卓遠上前交代火后的情況。 他面色沉重地站在明長昱與李青林身前,說道:“所剩的建筑木材不算太多,好歹有一部分只是被熏黑了,處理翻新不算太難。另外,潛火隊的人在庫房附近,發現了沒有干的桐油?!?/br> 明長昱低聲道:“桐油是工匠的?” 陸卓遠垂首,恭敬地說:“是,那些桐油是先前修繕時就搬過來的,華陽園修繕好之后,便堆放在一處。本打算徹底完工之后,用作別的工程的?!?/br> “這么說,院中的人,誰都有機會拿到桐油了?”明長昱淡淡地說。 陸卓遠身體一僵,緩聲道:“……是?!?/br> 明長昱沉默,面色如霜。 李青林自入書院之后,臉色就蒼白如紙,現在臉上竟泛起紅暈,額角浸著薄汗。他輕輕揮手,示意四周的人退開一些,才低聲道:“就算侯爺沒有證據,也應該有懷疑的人?!?/br> 明長昱心頭當然有數。一則,書院牽涉于慎死亡案,如果兇手真是趙世祺,那么放火的人,是趙家安排的。二則,書院修繕事宜的材料和賬目問題,也直接出在趙世祺身上,毀掉這個證據,也很簡單——燒毀書院,如此說來,放火的人還是趙家安排的。三則,若趙家人以靜制動,自認為大理寺查不出線索來,不需要動手的話,那么放火的人,可能與殺害于慎的“第二嫌疑人”有關。 這場大火,看似燒毀了一切,但也給明長昱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他看向陸卓遠,問道:“庫房房梁的那些木材,都搶救下來了嗎?” 陸卓遠頷首:“庫房里的木材還沒上漆,只是被熏黑了?!?/br> 明長昱立刻說道:“趙大人,若是讓你現在去選幾根庫房的木材,你還辨認得出嗎?” 李青林頓時明白明長昱的話,說道:“當然易如反掌?!?/br> 明長昱輕笑道:“這一次,趙大人可要當心,不能讓這些火中幸存的木頭,再遭一次祝融之災?!?/br> 君瑤趁著明長昱與其他人集會商討時,與隋程一道回了學舍。齋長果然還與兩個棲云小筑的家丁守在門外。見她來了,齋長立即對她說道:“火滅之后我與那兩個兄弟就一直看著,沒人進去過?!?/br> 君瑤感激地點點頭,復又入房檢查各學舍的情況,除了陸卓遠的房間屋頂被煙霧和火熏黑燒焦之外,房間內部沒有受太大的影響。雖然地面上掉落了不少煙塵,可是并沒有破壞原先的痕跡。 她必須將在學舍中查出的情況寫成卷宗,交給明長昱。否則再有人來破壞,她即便自己知道證據,破案時也百口莫辯。于是她向齋長借了筆墨紙,詳細地將學舍的情況記錄在案,確認沒有遺漏和錯誤之后,才放心下來。 夜深人靜,君瑤平復了心情,隨意找了個欄桿倚著休息。隋程也在她對面坐下,百無聊賴地撥著從外橫斜而來的樹枝。 不遠處,明長昱與李青林等人,還在三思堂商議著,幽幽的燈火映照著那里每一個人的身影。 隨后她聽到一聲輕嘆:“明天一大早,建議關閉凌云書院的折子只怕要堆滿圣上的御案了?!?/br> 君瑤看向低聲感嘆的隋程,問道:“那些文官的速度如此之快?” “何止?”隋程沒直接見識過朝堂上驚心動魄的風波,但好歹是世家出身的,祖父又是大司空,耳濡目染也了解不少。 他從衣兜里拿出一袋小魚干,分一半給君瑤,說道:“我聽祖父說,其實圣上和侯爺幾年前就準備凌云書院的事情,因朝中反對的人太多,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求穩中緩慢地發展凌云書院。幾年前,圣上年幼,朝政由幾個世家老臣把持著,圣上成年之后,在幾經波折的情況下,才將大部分權勢歸攏??上Щ实垡灿须y處,他是……” 他左右看了看,確認沒人,才壓低聲音繼續說道:“皇上是宗室之子過繼給先帝的,在朝中無權無勢,根基不深?!彼Υ朕o,“嘖”一聲,說:“朝廷里那些世家子弟,一個個鼻孔朝天,還不是仗著祖宗留下的老本兒?我祖父說,皇上若想這天下不毀在世家的手里,就要把世家一一剪掉,還要培植自己的勢力?!?/br> “凌云書院,是皇上打算收攬寒門子弟的試點?”君瑤詢問道。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隋程點頭,“不能讓世家子弟再壟斷朝堂,這是我祖父告訴我的!” 回想起祖父說這話的神色,隋程心頭有些難受。因為他也是屬于世家子弟,也是祖父口中的“蠹蟲”之一。但他忘不了祖父垂老的面龐上那雙有神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有尚未燃盡的壯志和魄力,還有高遠的抱負??上ё娓改昙o大了,否則讓他再年輕十歲,他一定不比朝中的任何一個人差。 隋程覺得自己愧對祖父,愧對父母,可惜他已經是這副模樣的人了,胸無大志所求不高,只求在刑部老老實實干到退休,不出差錯,不貪不腐不敗,年老了養養貓喝喝茶和幾個老友逗貓逗狗就算了。 此時此刻,面對君瑤,他又生出更深的愧疚。他一個世家子弟,條件比君瑤好得多,心胸竟也比不上她。至少在他看來,君瑤很是關心凌云書院,很關心明長昱。 想到明長昱,隋程就說道:“皇上在長公主身邊呆過幾年,比較信任侯爺,這才放心讓侯爺來接手凌云書院。若書院當真被關了,侯爺在凌云書院上的付出都白費了?!彼鎏祯久技毸?,“打從侯爺接手書院以來,林林總總也花了不少銀子了吧?單是為了讓戶部撥錢,也使了不少手段,得罪不少人。還有工部那幾個,那時趙侍郎還沒回京,趙世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攬了凌云書院的活計,現在出問題了吧?我懷疑他別有居心,想暗中做手腳,阻止凌云書院辦學?!?/br> 君瑤暗自握緊雙手,指尖處似凝了冰霜,然而她內心卻熾熱如火。她此刻心如明鏡,終于明白當時一心想查凌云書院一案的原因。 隋程碎碎念似的說了許多,嚼了幾根小魚干,見君瑤沉默不語,問道:“你怎么不說話?”又見她捏著小魚干不吃,私以為她在暴殄天物,于是把自己手里的小魚干湊到她嘴邊:“不如吃一根魚干吧?!?/br> 嗅到魚rou的香味,君瑤愕住,這小魚干,似乎是隋程專門喂貓的。 隋程砸砸嘴:“這魚干也是我的零嘴,人也可以吃的?!?/br> 君瑤的腹中響起空城計,也懶得計較這是貓食還是零嘴了,一口氣將隋程分的魚干全都吃光。 眼見時辰越來越晚,明長昱將書院安排妥當,便帶著人離開。來時浩浩蕩蕩,去時留了一半的人下來,所有人斂聲屏氣,行走在夜色深濃的京城原野外,猶如一支步伐堅定的行者,面向巍巍京城前進。 城門已然關閉了,明長昱出了手令得以入城,并與李青林、隋程分別,各自回府。 君瑤自然要隨明長昱一起走,她還有卷宗需得經他之手收入于慎被害一案的卷宗里。她騎著馬,緩緩與他并行。 夜幕里,京城的街道更顯寬闊軒偉,錯落飛檐映襯著遼遠的天幕,靜謐而壯闊。 她將自己手寫的卷宗遞給明長昱,迎來的是他責怪且帶著冷意的眼神。 然而面對她的“不知悔改”,他也無可奈何。須臾后,只能仔細地去看她寫的字,一筆一劃,像是烙印,慢慢地溶進他的眼里。 君瑤相信他如自己一樣,推斷出祝守恩于慎等人入住凌云書院當夜的情況了。她依舊頂著一張不太干凈的臉,撥了撥耳邊的碎發,說道:“祝守恩、陸卓遠、羅文華的話,不可全信?!?/br> 馬蹄“噠噠”踏在青石板上,伴著偶爾從深夜里傳來的人語和狗吠,四下所有都是安然清靜的,唯有她那雙依舊明澈的雙眼,清亮如一汪山野的里水。 他收好卷宗,說道:“這三人關系深篤,與于慎的關系又似水火不容,哪怕知道兇手是誰,也不會輕易透露?!?/br> 君瑤雙眼一亮:“看來侯爺查到了?!?/br> “是,”明長昱說道。他既然接收凌云書院,當然要對書院的人事了如指掌,幾個學生之間的過往,查起來比查朝中那些人的根底要容易得多。 凌云書院在夾縫中艱難地辦學,招收的學子也不過二三十人。這些人都出自寒門,都有一顆上進的心,都無比清楚最終能入仕的人就不過是那頂尖的幾個。只要分輸贏,就有競爭。競爭有良性的,也有惡性的。都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一直失敗,一直被人打壓一個頭,就不是常事了。 于慎與祝守恩、羅文華同年入學,都是出身寒門,所以起初相處起來都頗有共勉之情。但不出一年后,于慎就發現,祝守恩與羅文華兩人,仿佛是會自動發光發熱的人,只要有他們二人在,老師和同學的注意力都在他們身上。書院的人,還將他們二人稱為琴君子與棋君子,與早先成績優異的陸卓遠并稱三君子。 于是于慎、羅文華、祝守恩三人之間的情誼煙消云散。書院中也有與于慎一般郁郁不得的人,所以他們自然成為一體。而祝守恩、羅文華之類的學子,就成了與他們對立的一體。 于慎的身份雖是平民,可家中的家底還算殷實,時常拉一些小團體吃飯喝酒。又因自己書法還算有些造詣,就在一次書院舉辦的書法比賽中一舉奪魁,自己加入了四君子的行列。 從那之后,他就經常找祝守恩與羅文華的麻煩。最初,祝守恩的學舍在西邊,可祝守恩帶著人向齋長抗議,認為齋長偏心,讓祝守恩住了最好的學舍,此事鬧了好幾天,終于以祝守恩自愿搬入最東邊角落的學舍了結。再者,又因夫子在分配座位時,不滿羅文華坐在自己面前,要和羅文華換位置。夫子批改課業時,當面贊揚了祝守恩字跡工整,不久后,祝守恩的課業本子,就被涂滿了墨汁。于慎自視甚高,偶爾得了夫子夸獎,或贏了祝守恩羅文華兩人,便會大張旗鼓的慶祝。 對于于慎與祝守恩羅文華之間的矛盾,只要沒鬧大,夫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他學子卻是不想參與其中,避而遠之。 直至一次,書院發放午餐時,祝守恩被夫子叫去單獨談話,回來后竟發現自己碗里的飯菜被人倒在了地上。 羅文華當即怒了,痛斥在場的人所有人,到底誰將祝守恩的飯菜倒掉? 而其余人沉默不語,只各自埋頭吃飯。 祝守恩也默然不語,俯身將碗撿起來,把還算干凈的飯菜小心翼翼地撥回自己碗里,低聲對羅文華說:“羅兄,算了?!?/br> “算了!”羅文華氣得怒吼,“你明知是誰做的,所有人都知道是誰做的,為什么算了?” 他狠狠地看向在一旁吃得心安理得的于慎,險些綰起袖子上去揍人。 就在此時,宋夫子出現了,他端著自己的碗,對祝守恩說道:“我分一半給你?!?/br> 說罷,當真要將自己碗里的飯菜分給祝守恩。而平日與祝守恩關系不錯的人,此刻也紛紛起身,將自己碗里的飯菜,分出一小部分給祝守恩。原本寂然無聲的堂子,不少人有條不紊地做著同樣的動作,將祝守恩原本的空碗,填成了滿滿一大碗。 而于慎,早就無聲離開。 明長昱簡要地說完,淡淡地繼續道:“書院中,流傳著祝守恩行賄的流言,而同時,我得到了另一個線索?!?/br> “什么線索?”君瑤問。 明長昱說:“這兩日,書院的那些學生里,流傳了另一個消息——真正行賄的人,是于慎!” 說來很是可笑,這個流言竟是與于慎交好的人親口說的。這人也是出身寒門,但學業始終沒有大成,便想靠著于慎撈點好處。一日于慎邀他喝酒,喝得半醉的時候,于慎得意洋洋地說:“工部的差事,鐵定是我的了,祝守恩那小子,別想贏過我!” 這人立刻奉承,還說:“于大哥,你發達了可別忘了兄弟我??!” 于慎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忘了他,入了工部之后,一定提攜! 誰知于慎不但沒進工部,反而搭上一條性命,這人知道再與于慎交好沒有半分好處,于是就在與同學相聚時,借著酒意將于慎的話說了出來,并透露了于慎涉嫌行賄的事。 不管于慎行賄的事,是不是空xue來風,書院里與他交惡的人不少,他們寧愿希望祝守恩入工部為官,也不甘心于慎小人得志。是以他們自然相信是于慎行賄,這個流言,便在這兩天內,瘋狂地流傳開了。 第202章 喚聲夫君 有關于慎、祝守恩等人的過往,君瑤聽得入神,沒想到這些日常的雞毛蒜皮,也這樣的精彩。 而關于行賄的流言,竟也是大有改變:從祝守恩行賄,變成了于慎行賄。 所以接下來需得證實行賄之事。于慎和祝守恩,就算要行賄,也需要打通關系,有人可賄才是。最直接的,便是調查吏部安排工部司主事一職的人。雖則安排候補官吏程序不少,但沿著這套程序查下去,就能查出哪一環出了問題。 君瑤坐在高頭馬上,被穿街而過的冷風吹得一個激靈。她稍稍攏緊衣襟,對明長昱說道:“我還是想親自去看看于慎的尸體?!?/br> 大理寺的仵作驗尸的確精細謹慎,但君瑤查看了凌云書院的學舍之后,就需親自從尸體上找到答案,以證實自己的推測。 明長昱當然不會拒絕:“明早我上朝,讓明昭帶你去大理寺的停尸房?!闭f罷,他脫下外套,手一揚,披在她的肩上。 厚實寬大的衣裳還帶著他的體溫,一裹上來就讓君瑤心中感覺踏實。她笑了笑,干脆把手裹進袖子里,就著衣服上的余溫暖手。 明長昱馬術超絕,在戰場上騎馬對戰敵軍的人,天生就會駕馭烈馬,而他身下的馬也懂主人的心思,一個勁兒與君瑤的馬親近。君瑤甚至懷疑他的馬在施展美男術,不管君瑤騎的什么馬,總會被吸引。 明長昱借此優勢,就近打量君瑤,說道:“那日我背你下山時,就有所察覺?!?/br> 君瑤控制著馬韁,疑惑道:“察覺了什么?難道是與案情有關的線索?” 明長昱搖頭,目光落在她包裹著的衣衫之上。夜色暗華,衣衫泛起連綿起伏的皺褶,隨著她逐漸舒展的身線蜿蜒。夜色里,一切綽約的輪廓都變得神秘蠱惑,連她并不起眼的腰身與跨在馬腹兩側纖細流暢的腿,都似澀然隱在水中的月色,令人神往。 他的心胸內忽然似燎起一簇火,竟有些按捺不住血液中的沖動。 須臾之后,他吸了幾口涼風,才低聲說:“沒什么,只是察覺,我該早些娶你入門了?!?/br> 君瑤莫名不解,那話語卻如縷縷絲線,縈繞于心,甜蜜且溫柔。 有微風細細繞過,吹過他又拂向她,向一縷無形的絲線,緊緊地糾纏著。 君瑤眨眨眼,撫了撫悸動的心口,恍然間覺得這風沾了明長昱的氣息,變得妖異起來,就像那日他們一起釀的酒,讓人沉醉。 “怎么了?”明長昱見她蹙眉撫胸,關切地問:“是不是被煙嗆了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