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御史大人,我們還要留在這船上多久?”劉堅問。 隋程其實也茫然焦急,他本不喜歡劉堅事事冒頭,此時見他又問,頓時沒好氣地說:“你問這個做什么?難道你是兇手,害怕被查出,所以想急著潛逃?” 劉堅再怒,也不敢對御史無禮,只好咬牙隱忍。 此時顧恒子也看向君瑤,恭敬地問:“可能排除嚴大人的嫌疑了?” 君瑤模棱兩可地說道:“尚不能確定,但可以排除諸位公子的嫌疑了?!?/br> 這些風雅社公子們寫下的上船后的細節,各自都能對上,且能他們互相作證,都沒有去過賈伯中的客艙。賈伯中在她上船之前就已被害,所以與她一同上船的顧恒子也可排除嫌疑。如此一來,最可疑的就是燕綺娘和嫣兒了。 眾人紛紛松了一口氣,劉堅立刻問:“那我們可以下船了吧?” 既已暫時排除了他們的嫌疑,將他們留在船上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何況留久了,難免會生出惶恐。君瑤抿了抿唇,說:“還有一事,若諸位公子配合完成,就可以離開了?!?/br> “什么事?”有人問。 “搜身,”君瑤說。 她已將賈伯中死亡的房間搜查了一遍,暫且沒有發現可疑之處,但若是有什么關鍵之物被人趁機帶走,那就于查案有礙了。君瑤本不是河安人,也不打算在河安久居,不怕得罪這些世家公子們。 果然,這話一說出口,不少人當即變臉。 君瑤也給了公子們緩和的時間,讓隋程安排人先去搜查嫣兒、燕綺娘,以及侍女船夫等人。待一干人等都檢查完畢后,才輪到這些公子們。 在船上的唯一好處,便是無法離開。公子們面面相覷,心頭怨恨不滿,但為了早些離開,被扣下寫“供詞”都忍了,搜身也不得不忍。 “搜吧,”李青林率先起身,解開身上的薄氅,走上前。 以君瑤的身份,搜查誰都是冒犯的,于是她給隋程遞了個眼色。隋程不情不愿,將李青林渾身摸了一遍,摸到他一身嶙峋瘦骨,還摸出幾小瓶常備的藥。 有人帶頭,其他人自然就順著臺階下了。連堂堂京城工部司的趙大人都要被搜身,他們這些世家公子還擺什么譜?于是只好硬著頭皮被搜。但凡隋程覺得可疑的東西,都暫且扣下,保證結案之后歸還。 搜查持續了兩盞茶之久,搜出的細碎物件兒也堆了小半箱,君瑤這才讓船靠岸,公子們一個個做鳥獸散,匆忙下船離開。 船上的人雖散了,但遠遠還未結束。 君瑤未曾立刻離開,等隋程安排來看守的人到達之后才下船。 一縣之主涉嫌殺人,有最大嫌疑的嚴韜無論如何也難脫其咎,論理他應脫去官服官帽,等候調查結果。嚴韜心頭百般不甘愿,卻也無可奈何。隋程與李青林商議之后,決定讓嚴韜暫停知縣之職,并由人時刻監管,雖不下獄,但也與坐牢無異了??蛇@也是相對保全的決定。一來可得理服眾,二來也可保嚴韜的安全。 至于知縣負責的相關事務,也只能由李青林與隋程做主,讓縣丞顧恒子暫代處理了。 后續之事慢慢處理妥當,顧恒子安排人馬相送,隋程正欲離開,君瑤婉言說道:“多謝顧大人,在下與隋大人還有些小事要辦……” 顧恒子自然識趣,恭恭敬敬地告辭離去。 眼下那燕綺娘和嫣兒也才離開不久,自然也是安排了縣衙的人相送的。君瑤自有打算,與隋程說道:“大人,去請個大夫,替嫣兒診一診傷?!?/br> 隋程不明所以:“為什么?難道你懷疑他的傷是假的?” “我的確有些懷疑他,但并不是懷疑他的傷?!本幚R韁,不緊不慢地跟在燕綺娘一行人身后。 李青林輕輕攏好薄氅,緩聲道:“你是懷疑他另有欺瞞?!?/br> 君瑤頷首:“他被燙傷得太巧了,而且他與燕綺娘的不在場證明也十分模糊?!睅淄氚局坪玫臏?,就算熬得十分恰到好處,也比不上有力的人證。 君瑤心中其實有些亂,有些迷惘。她下意識想找個人與她商量疏離,卻發現身邊沒有這樣的人。隋程這樣靠撞大運查案的人自然不行,李青林雖有斷案之智,可君瑤下意識將他劃出心中的界限。 隋程雖然至今對此案一頭霧水,卻也照君瑤所說的,讓人去請大夫了。一行人到達出云苑之后,花重金請來的河安最有名的大夫也到了。 入了出云苑后院,君瑤也沒說明來意,直到見燕綺娘將嫣兒送至房門口時,君瑤才快步沖過去,說道:“嫣兒,我見你燙傷不輕,特意請了大夫來為你診治?!?/br> 嫣兒燙傷的手輕輕顫了顫,露出清素干凈的笑容:“在下傷得不重,不好勞煩大人?!?/br> 君瑤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關心地說:“你的琴技如此絕倫,若手傷了影響彈琴怎么辦?方才在船上因我多事耽擱了許久,我心頭過意不去,這才特意請的大夫,傷得如何讓大夫看看,是吧?” 她微笑著,笑容充滿善意,真誠得讓人不好開口拒絕。 燕綺娘紅唇輕抿,款步上前說:“也好,這廂房狹窄,不如去前廳診治?!?/br> 君瑤擺擺手:“何必麻煩呢?去了前廳嫣兒還得折回來休息,就在這里診治了方便些?!?/br> 燕綺娘巧然而笑,正欲說話,被嫣兒打斷:“如此,多謝大人?!?/br> 他轉身,親自推開房門,將君瑤等人請進去。 嫣兒的居所也別無特殊之處,只是相比其他幾個小倌的房間稍清靜明亮些。房間布置簡單,明凈無塵,外間臨窗有一軟榻,榻上有一桌案,其上放著一套茶盞和一本琴譜。離軟榻幾步的距離,有一方長桌,桌上擺著他常彈的古琴,琴擺放位置稍微靠右,左邊放著上弦器與松香,以及一方折疊整齊的軟布,應是擦拭琴身的。 這居室中,生活氣息不太濃,也許嫣兒平日的生活也是單調簡單的。 他親自為君瑤等人斟了茶,方才坐下,讓大夫看傷。 傷口已經簡單的包扎過,大夫拿出脈枕,示意他將手放上去診脈。嫣兒右手有傷,只好放了左手。 這一診,倒是診了好一片刻。君瑤有意無意地打量著嫣兒的手,那是一雙好看的手,骨節不算勻凈,第四指第一指節外的骨節粗大些,帶著些薄繭。每一個指尖微微起皮,泛著點紅,應是撥琴所致。 診脈完畢,大夫開了藥方,耐心地交代了幾句才離開。 “既然沒什么大礙就好了,”君瑤也不久留,也隨即起身要離開。 嫣兒放下衣袖,起身親自相送。 離開前,君瑤回身問:“嫣兒,你今年幾歲了?” 嫣兒施施然說:“二十一?!?/br> 君瑤緊盯著他的臉片刻,他男扮女裝,容顏極美,略施粉黛后,柔美的五官更顯嬌柔風流,流轉含情的眉眼帶著幾分憂郁,平添清婉的氣度。 君瑤十分好奇,他若是著男裝會是什么模樣?是否堪比隋程一樣雌雄難辨,美勝女子? 這么一個好容顏好奇度的男兒,為何委身到出云苑做以色以藝侍奉他人的小倌? 君瑤還想再問,卻觸及到嫣兒的眼神。那無聲的眼神,本無雨無晴沒有漣漪,此時卻忽而堅韌沉默了。君瑤愣了愣,說道:“你好好休息?!?/br> 離開出云苑,君瑤沿著熙熙攘攘的街道走了幾步。 一同跟來的李青林與她并肩而行,說:“在案發前,我曾與嚴知縣在一起巡視水利,你可有什么想問我的?” 嚴韜說過,他是回了縣衙之后,才收到那告密的賬簿,所以或許他與李青林巡視水利時,并沒有什么異常。君瑤想了想,問:“堤壩與其他水利有問題一事,應該是相當保密的吧?” “自然,”李青林頷首,“此事非同小可,若一開始就將堤壩有問題一事宣揚出去,只怕全河安上下都不得安寧?!?/br> 君瑤問:“所以當時應該有幾人知道此事?” 李青林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說:“嚴知縣、顧縣丞,以及縣衙工房的人,還有郡守府的幾個人?!?/br> 郡守府的人,根本沒有上船,暫且先排除嫌疑。君瑤一時百思不得其解,始終想不透賈伯中死亡一案的關節。 李青林見她愁眉不展,說道:“我不知嚴知縣與你說了什么,但就目前所知證據來看,他的確是最有嫌疑的人?!彼p輕將手攏入袖中,抬眼看著鱗次而開的樓宇飛檐,輕聲道:“在官場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擅長演戲,我入仕做官時日雖短,卻從未見過如清水一般透徹簡單的人物?!?/br> 君瑤也不知為何,就想到了明長昱。若論演戲,他才是將演技練得爐火純青的人。她拋開雜念,思索李青林的話,有些遲疑地問:“所以,嚴知縣也可能是裝的?” 或許根本沒有什么陷害嫁禍,這一切都是他自導自演的,目的是為了殺人脫罪?細想之下,其實他是河安一縣之長,想要在河安庶務之上暗中cao作,也比其他人容易得多。如果他發現事情即將敗露,然后殺了賈伯中滅口,除去關鍵的人證,也并非說不通。 君瑤越走越慢,眼前好像彌漫著nongnong的迷霧,她實在看不透。 韓愫之死未明、趙無非之死未果,如今又死了賈伯中……這幾起案件,到底是互不關聯,還是緊密聯系的一張巨網? 李青林垂眸看著她,眼前單薄少年模樣的人背脊挺得筆直,就像一枝努力向上汲取陽光的嫩草,新鮮而柔軟。 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眼,說:“是與不是,我不能萬分確定,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被人的表象所惑?!?/br> 君瑤默然片刻,才說:“多謝?!?/br> 李青林清然一笑,眉宇間的笑意尚未舒展,便抬手掩唇咳嗽,呼吸也沉緩沙啞起來。 一直跟在身后的何三叔立即上前,懇請他立刻回去休息。 君瑤也勸道:“趙大人還是回去休息吧?!?/br> 李青林蹙眉:“阿楚,你又喚我趙大人?”他無奈一笑。 君瑤也笑:“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彼闹写е?,但自認為態度不算敷衍,而是十分懇切地對他說:“身體比任何事情都重要?!?/br> 李青林頷首:“你說得對,若是我也有一副健康的身體,許多事情或許就與眼前不一樣了?!辈淮幏磻?,他壓住微亂的呼吸,說:“罷了,讓人看見我這副病軀也不好,我且先告辭了?!?/br> 君瑤目送他離開,甚至在他回頭時揮了揮手。 就在她以為李青林就要上馬車離開時,他忽而折身而回。 君瑤不明所以,但他走近后,發覺他的眼神淬著冷,冷肅而隱晦,這與他春風暖陽的氣度有為不同。 “阿楚,我曾幫過你,如今我也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答應?!彼蛔忠活D地說,語調艱澀,似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口。 他的救命之情,君瑤至今沒有還。她自幼風野一般長大,心性獨立,很少欠人人情,一旦欠下了,心頭便會惦記著償還。所以她下意識問:“什么事?” 李青林欲言又止,輕垂于身側的手輕輕捏緊,骨節嶙峋蒼白,他只猶豫了一瞬,便說:“我在京中或許……有一件麻煩事,希望你能幫我處理?!币娋幟媛兑苫?,他又說:“你放心,絕對不是你辦不到的事,若你覺得為難,可不答應,也可中途反悔?!?/br> 君瑤困惑:“到底是什么樣的的事情?” 李青林說:“事關我的生母,三言兩語說不完。待回京之后,有機會我與你詳說?!?/br> 君瑤微微點頭:“若是我能辦到,我定然盡力而為?!?/br> 日光溫和而明麗,暈了淡淡暮靄,攏在李青林身上。他略微冷白的臉色緩和下來,春風和沐的笑意染上唇角。他似還有話想與君瑤說,可惜何三叔在一旁催促,他只好匆忙上車離開了。 隋程在一旁聽了三言兩語,順勢靠近君瑤,說:“你就這樣答應他,萬一他讓你去殺人放火怎么辦?” 君瑤反問:“他會嗎?” 隋程倒是愣住了。他私心里,其實認為李青林不至于這樣做,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拍拍君瑤的肩膀,說:“別擔心,他若是想讓你還情你就來找我,我順便也將救命之恩也還了。隋家別的沒有,就是錢多,屆時他想要什么,你只管向我開口就是?!彼约簺]多少私房錢,但可以問祖母和姑姑要,何況隋家的錢,不都是留給他的嗎?君瑤的恩,也是他的恩,不分彼此!他私心里認為自己和君瑤可以算得上摯友知己了! 君瑤心里有些感動,忍不住促狹:“若是他想要你的貍奴和大黃呢?” “當然不行!”隋程不假思索地說,“他若想打貍奴和大黃的主意,別怪我和他翻臉?!?/br> 兩人你一眼我一語,有說有笑地往回走。穿過人群擁擠的大街,走入稍冷清些的地方,君瑤與隋程才策馬而行。君瑤身下這匹馬毛色有些雜,但性情溫和,喂了它一兩次就會粘人,君瑤還挺喜歡。不過比起明長昱起初送給她的棗泥糕要差了些。 君瑤與明長昱約好,風雅社的解散會結束后,他便會到關家院中等候。只有這時候,她才認識到隱瞞身份的好處來。隋程是御史,不定有縣衙或郡守府的人在暗中看著。但明長昱不一樣,他隱瞞身份,沒人會在意他,行動小心些就能來去自如。何況關家院內外都嚴守得如鐵桶一般,想安排個人進來,也不太容易。 回到關家院子,果然已見明長昱坐在槐樹下,他手中揮著一支帶雞毛的桿子,正在逗貓。 隋程見自家養的貓,竟被別人勾引,心頭大為不悅,抱著小貍貓就走了,順道催促人備飯,還好心地問了句明長昱:“侯爺,你吃了嗎?” 明長昱放下雞毛桿子,故意說:“沒有,我眼下就是來蹭飯的?!?/br> 隋程故作蹙眉:“你來得匆忙,怕是沒準備你的飯哦?!?/br> 明長昱眉開眼笑:“無妨,我與阿楚吃同一份就好?!?/br> 君瑤無語,為什么要吃她那份飯?她在船舫上沒有吃喝,現下腹中空空只想快些進食,當即起身去廚房想吩咐里面的人多備一些。 明長昱輕輕拉攔住她:“我已經吩咐過廚房了,讓他們不必準備?!?/br> “為何?”君瑤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