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她面色沉靜,默然不語,看似平和,卻掩不住眼底細微的不甘與薄怒,君瑤自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沒想被他一眼看穿。輕嘆一聲,說:“沒有,我畢竟是御史的人,趙家人不會給我難看。只是帶走花燈一事,他們打算賴下來,不愿交代原因?!?/br> 明長昱面色稍霽:“他們沒為難你就好。你也不必氣悶,河安趙家,如今也是強弩之末,臨危而不自知?!?/br> 在他看來,自韓愫將縣衙的賬目呈文遞上去那一刻起,這個掌握了河安半壁的趙家,就如岌岌可危即將顛覆的巢xue,只需一夜風雨,就會傾巢顛覆。若想加速趙家的覆滅,只需再攪起一陣風,而這陣風,不需要他明長昱去攪弄,趙家人自己就會鬧出事端來。 一個龐大的世家,通常是從內里生亂,才會顛覆得更快更徹底。 “方才明昭說,趙家人已經去過蘇德順家了?!泵鏖L昱低聲道。 君瑤心頭一驚:“他們想如何?” 明長昱依舊坦然平靜,溫言說:“你留了人看著蘇德順,本意是防著他逃走??梢舱脤②w家人阻了下來,趙家人再如何,也不敢公然與御史作對,所以蘇德順沒被趙家帶走?!?/br> 君瑤暗暗松了一口氣,心里依舊擔心趙家會生出其他事來。 “侯爺,你手上已經有了趙家的把柄,為何不就此將趙家拿下?” 馬車拐了彎,明長昱身體稍稍傾斜,自然而然地向君瑤傾了半分,他順勢看著她的眼睛,說:“就韓愫的呈文,以及我在黃冊庫查到的賬目,還有與趙家有關聯的商人、官吏來看,我手中趙家的把柄的確不少。行賄、貪墨、官商勾結、欺上瞞下、私開稅目,這樁樁件件加起來,就如火堆里的柴火,越多火就越旺??墒勤w家人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有這些罪名,還不能完全將河安趙家一網打盡,最多只讓他們受個重創?!?/br> “若要徹底擊潰河安趙家,該如何?”君瑤問。 “需要等一個契機,逐一瓦解,”他歪了歪頭,輕輕壓住她的肩膀,趁她避開之前,輕輕蹭了蹭,說道:“趙無非的死,就是一個契機,韓愫的死,也是一個契機,若查明真相,牽扯在這樁案子中的人,一個都別想脫罪。這些人大可能是與趙家關聯緊密的,除去他們,就如除去趙家的臂膀,屆時在連根帶起,趙家的勢力,就會慢慢松弛?!?/br> 君瑤瞬身似觸了電,僵持著避開了些,“這些世家把控著地方,就如地頭蛇一樣。河安趙家一瓦解,朝廷就會另外派人來接手吧?!?/br> “是,”明長昱頷首,“這里大半稅收,都入了趙家人和世家的私庫。若朝中的人來接手,至少那些本應屬于朝廷的錢,不會被人貪墨私吞,這里的百姓也少吃些苦頭。我偽裝成商人,目的之一,也是為了查清趙無非在官商之間的黑幕,查探他據此斂財的方法?!?/br> “那你查到了什么?”君瑤問。 “有幾個人,”明長昱冷不防捉住君瑤的手,在她微弱的抗拒中,將她的手心展開,慢條斯理地在她手心寫下幾個名字。 溫軟的指尖輕輕掃過,酥酥麻麻撩得人心尖輕顫,君瑤木訥地垂眸看著,腦海如繚繞的霧氣,混沌一片,竟悸然得認不出他寫了什么。 他專注而珍重,寫完后輕輕將她的手握?。骸摆w無非有朝廷官職,卻暗地里從商,借身份便利攬了不少財路。但他竟敢販賣朝廷嚴苛把控的貨物,從中謀取暴利。這其中,沒人給他方便,他是辦不到的?!?/br> 君瑤皺眉:“除非有當地的官吏與他勾結,并在他行商公驗上蓋章。這章,應是縣衙知縣的官印……” 難道與趙家勾結的是知縣嚴韜?可看嚴韜的為人,也不似那樣的人,難道人不可貌相,嚴韜其實是個兩面三刀的人。 但知縣的官印,也不是時時都在嚴韜手里,偶爾也會交給縣丞或其他戶房的人,這些都需要知縣本人授意才行。 君瑤輕嘆一聲。 明長昱趁機摸了摸她柔軟的手心,沒想到她人看著清瘦,手心的rou倒是又嫩又軟,雖有些傷痕,但她手骨勻凈,手感很好,“派去查問韓愫jiejie的人也與韓愫張姐會過面了,并將韓愫死亡一事告知了她本人?!?/br> 韓愫家貧,韓愫的jiejie遠嫁,實則為了還算可觀的聘禮,二則是為了逃離韓家苦寒的境地。韓愫的jiejie遠嫁時,最不放心的人就是韓愫。姐弟兩人分隔多年,感情依舊深厚。得知韓愫死訊,其姐悲痛萬分,自責不已。在明長昱的人勸說之下,她自然悉數將韓愫的情況告知,并交出了韓愫與她往來的信件,希望從中得查出線索,還韓愫一個清白。 “韓愫的jiejie要將家中的事打理好之后才會來河安,我派出的人不出三五日就會回來?!泵鏖L昱說道。 君瑤點點頭,她也不知韓愫的jiejie遠嫁到了何處,能為查一個真相,遠赴各地奔波千里,也不怕真相不會水落石出。 城中的霧氣越來越濃,街面的行人也綽約不清,車夫只好駕車緩行。不久后,天空落下濛濛細雨,夾著霧氣,視線越發模糊。 不知何處傳來飄渺的琴聲,低回婉轉,似青燕掠影飛舞。這琴聲有些滯瑟,比出云苑的嫣兒所奏要差了些。 明長昱想到什么,說:“今日下午,風雅社的人會于襄河船舫之中商議解散的事。出云苑的嫣兒與燕綺娘也會前往,你可以去湊個熱鬧?!?/br> 風雅社集會時,通常會讓出云苑的藝女歌舞琴樂作陪,這次相約解散,也是最后一次相聚,雖因趙無非的死不能大肆行歡,但社中的人卻不想失了雅社的本真。何況,一行人相聚,總要有人在旁侍候,燕綺娘也算是看著風雅社一步步走來的人,讓她相伴也比較合適。 濃霧彌漫,最終不得不就近去了明長昱的宅子。 明長昱讓人為君瑤拿了一套干凈的衣裳換上,君瑤穿上時覺著上衣合身,下裳略短了些。 “你長高了些,”明長昱摸了摸她的頭,比了比身高,“看著快過我的肩膀了?!?/br> 君瑤自己沒察覺,不過她在長身體,也是不可爭議的。最近穿衣讓她最煩惱的是胸,以往穿寬松些稍微一裹還能應付過去,這段日子穿貼身的衣裳,都覺得有些勒了。 明長昱略略往她身上一掃,輕聲道:“不用裹胸,如今也看不出來?!?/br> 君瑤臉上泛紅,耳根有些燙:“對,過些日子再裹?!?/br> “哦?是嗎?”明長昱輕笑,“我拭目以待?!?/br> 君瑤抿唇咬牙,腹誹若他當真敢拭目,就要他好看! 明長昱笑而不語,優哉游哉地倚在窗前,吩咐人去為君瑤量身,好多裁幾身衣裳。君瑤仔細聽了尺寸,問:“怎么還要做女裝?” 明長昱遙遙注視著她,“回京后,你需與我一同入宮?!?/br> “為何?”君瑤不解。 明長昱正色斂容,沉聲道:“你需以我未婚妻的身份去見見京中的那些人?!?/br> 君瑤欲言又止,輕輕點頭:“好?!?/br> 第142章 畫舫命案 夏日河安多雨多霧,霧靄稍散時,君瑤估計著時辰,前往襄河之畔與隋程匯合。 隋程同知縣一行人沿河巡視水利,誰知半途起了濃霧,河面看不清,無法再行船,只好將船靠岸,商討一番后,決定改日再巡,眼下先且下船。他慢慢悠悠回了關家院子,好吃好喝休憩足夠,換了一身清爽干凈的衣裳,才不緊不慢地往約定的地點而去。 眼下霧氣也未散盡,霧里看物朦朧綽約,往日熙攘的街道依舊熱鬧,不過薄霧朦朧里,繚繞而起的房屋,隱約掩映的綠樹及水墨淡然的江水,儼然成了另一番風致。 隋程拉著馬韁慢慢地走,睜大了眼在隱隱約約的人群中搜索,終于發現了君瑤的身影。出門之前,就有人給他留了話,說是君瑤也要隨他一同去船舫,并先行前往,在襄河街入口處等他。這樣正合隋程的意,風雅社那些人他不熟,吟詩作文也不是他所長,若有君瑤相伴,他也許不會那么無聊。 一見到君瑤,他雙眼一亮,將馬韁扔給隨侍就朝她跑過去,一湊近,他便將今日巡視水利的情況吐苦水般倒給了君瑤。 在來河安之前,他一直以為巡視水利,不過就是乘著船在水面上查看查看,哪兒知道不僅如此,還要測看水深、流速、甚至要嚴苛檢查水上的橋梁和堤壩等建筑,不僅勞心勞力,還要跑斷腿。若非半途起了大霧,他現在仍舊在水上吹著冷風。 “難怪趙大人以病軀混到今天的地位,”隋程忍不住感慨,“他可真是親力親為啊,河水那么涼,他也敢乘小船探水,堤壩那么高,離水面可有些深遠,他也要親自查實。這兩日縣衙安排了修筑堤壩的人去修繕,本覺得我與他年輕好糊弄,誰知趙大人三言兩就將堤壩的情況查得一清二楚。嚴知縣得知那些人有心欺瞞,動了怒,趁機讓人去查了堤壩的貓膩?!?/br> 這河安,表面看似一派升平,內里卻既黑又亂。嚴韜初來兩年,的確為河安上下做了不少實事,但許多疏漏與問題,不是一兩年就能徹底填補糾正的。何況這其中關系復雜,處處有所掣肘,他也不能大刀闊斧的施展。 “有關堤壩的賬目,在前些日子都被雨水泡過了,趙大人趁此機會親自監督做賬,那些人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假,只怕難?!彼宄陶f道。 君瑤默然不語。明長昱曾對她說過,河安縣年年都向朝廷要錢維修重筑,這些錢到底用了多少,用在了何處,趁現在那些人手忙腳亂時一一比對,就能知曉結果。 隋程見她一言不發,悻悻地收了聲,又忍不住問:“你今日可幫我照顧小貍貓嗎?我走后它吃得好嗎?” 君瑤無語,那只小貍貓,剛被送來時,也不過是一只比巴掌大些的精致小可愛,如今快被隋程喂成小豬了,成天吃了睡睡了吃,連見了老鼠都怕。見了人除了要吃的,還是要吃的,怎么會吃不好? 她隨口說:“好,我讓人給它喂了rou?!?/br> 隋程拍了拍她的肩膀:“多謝,喂貓之恩我一定會報答的?!?/br> 君瑤失笑,喂只貓需要報答什么? 這時忽而聽到有人恭敬地喊了一聲:“御史大人?!?/br> 循聲看過去,見有人身著青色長衫,從霧中緩緩出現,此人氣質清儒,步履有些急,走近之后,君瑤才認出他是縣丞顧恒子。 “沒想到竟能在此與御史大人相遇,當真是巧?!鳖櫤阕庸笆中卸Y說道。 隋程不冷不淡,君瑤拱手行禮。 顧恒子依舊維持著謙和的態度,客氣地在前方帶路,此處離襄河之畔也不遠了,緩步而行約半盞茶時間,就到了約定的地方。 說來也新奇,風雅社最后一聚,沒有與往常一樣在出云苑,而是安排在出云苑的船舫上。近日出云苑是非多生,趙無非又在那里出事,社中的人有意無意都有些避諱。 可讓君瑤驚疑的是,霧氣層層的水面,沒有見到什么船舫。倒是有幾葉扁舟,在水面時隱時現。這里并非襄河最繁華之處,也不是祭河畫舫靠岸的地方,但出云苑的畫舫本就該??吭谶@里,為何此時卻沒見著船和人? 顧恒子眉頭緊蹙,正欲讓人去問問到底怎么回事,就見一小廝模樣的人匆匆跑了過來,說道:“大人,因方才霧氣太大,船只停在此處視線不足恐有其他船只相撞,所以燕姑娘讓人將船劃到下游河面寬敞些的地方去了,那里有風,霧也淡些?!?/br> 霧雨天氣,將船只??吭诟踩牡胤揭矡o可厚非,君瑤一行人只好再往下游走了一段。大約走了一盞茶光景,終于見到了那艘船舫。 這船舫相對小些,船身長而寬,玲瓏流暢,船舫只有一層,但細數之下發現客艙并不少,船篷如坡度稍緩,華美輕盈。 劃船掌舵的人見人近了岸,及時將跳板放下來,君瑤與隋程踩著跳板依次上船。 風雅社的主要人物都已聚集,都在靠近船頭的最大客艙中相聚。見顧恒子與御史到來,七八人紛紛起立相迎,其中還有在接風宴上見過的劉堅。這其中有幾人是沒見過隋程與君瑤的,顧恒子便親自介紹。 得知隋程身份,幾人紛紛起敬,一個個上前來敬茶,隋程與他們年紀相仿,也端不起架子,三四句話之后,氣氛就隨和起來,相談之間也不那么拘謹。 既是風雅社最后一次相聚,難免有人感慨,輕嘆道:“趙公子去世,風雅社今后若再聚,也難免傷感?!?/br> “聽聞御史大人在查此案,不知可有線索了?”有人好奇地問。 隋程入座,順手捻起果脯吃,正色道:“自然是有進展了,不過事關案情機密,不能隨意透露?!?/br> “聽聞御史大人出身隋家,自幼得大司空教導,又與明府侯爺交好,定然有非凡的斷案之才,趙公子一案的真相,恐怕指日可待?!庇腥烁胶?。 隋程難為情地低頭喝茶,羞赧地笑了笑。 君瑤隨意選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環視一周觀察周圍的人。這間客艙之中,除了風雅社的公子們外,還有一人臨窗而坐,側對淡淡水霧輕撫琴弦。 此人衣袂輕盈飄舉,身姿頎秀風流,容貌逸美,宛若謫仙,就算不露正臉,君瑤也知他是出云苑正當紅的清倌——嫣兒。他似有心事,又心無旁騖,信手撥弦,琴音似流水,潺潺流暢,低婉悠揚。 這時候有人端茶走近,遞到君瑤跟前。她目光依舊若有似無地睇著嫣兒,也沒看遞茶人是誰,信手端起來輕抿一口。 茶香清淡,還沒怎么入口,就有人提醒說:“小心燙?!?/br> 君瑤一怔,循聲抬眸,頓時將茶放回去。 給她端茶的人不是出云苑的侍女,而是李青林。 李青林身著草青色常服,衣袂輕垂,肩上披著披風,周身不佩任何裝飾,清爽溫潤,似一株秀然溫柔的樹木。雖說他救過君瑤,君瑤也給他煮過魚、煮過梨,但身份不同,且相識較晚,君瑤對他,總有難明的萍水相逢之感。 她作勢起身,李青林輕輕斂衽坐在她身側,輕笑道:“茶如何?” “回味悠長,清香甘甜,是好茶?!本幰娝炎?,只好重新坐回去。 “方才在床尾站了會兒,隱約看見你上了船,便去端了這盞茶過來,”李青林說,泛白的手輕輕摸了摸杯盞,“溫度剛好?!?/br> 這茶并非清茶,而是花茶,清淡中氤氳著花香,水淡而甘甜,許是加了蜜。 君瑤道了謝,又問:“你的病可好些了?”她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蒼白,薄唇也沒有血色,氣息輕弱,衣著較厚,似有些畏寒,也不知為何還來這船舫里湊熱鬧。 李青林緩緩道:“無妨,那日是因通宵熬夜勞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br> 那日何三叔見李青林吐了血,險些失了方寸,可見病情不輕,并不如他說得這樣清淡描寫。 “今日這風雅社相約解散,你為何會來?”君瑤好奇。 李青林說:“顧縣丞有心相邀,我又怎好推辭?” 說話間,又隱約聽見有人低聲談論,說是這風雅社解散,最不舍的人應是顧恒子。他之所以得以成名于河安,大半是因風雅社,他在風雅社中留下的詩文著作,讓河安世家的人賞識到了他的才學,他于風雅社的經營上也是最上心的。誰會想打,風雅社解散,也是由他來主持的。 不過對于其他世家子弟來說,風雅社也算是一個聚會玩樂結交的團體,哪怕解散了,也一樣可以再起名目繼續,所以也沒有多少傷感。 那幾人談笑風生之時,燕綺娘與兩位侍女端著茶水入了客艙,端茶送水的事情自由侍女來做,她吩咐好事宜,便向臨窗的琴臺而來。路過君瑤身邊時,輕笑著斂衽行禮,恰好君瑤端起茶盞,手中一滑,眼瞧著茶盞就要落到燕綺娘身上。 事發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君瑤本也想接住茶盞,李青林擔心茶水過燙,出手將她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