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君瑤默然一笑,輕輕搖頭。她垂眼看著自己碗里的蝦仁和魚膾,本想請這小孫兒一起吃,卻在觸及他單純倔強的眼眸時猶豫了。 這小孩兒從頭至尾沒朝她碗里看一眼,即便心里想吃,也特意克制著不表露出來。如果她貿然相送,只怕會拂了這小孩的面子。 “老人家是帶孫兒來看花燈會的吧?”她隨口問。 老人點頭:“是。趁著今年收成好,多賺了些錢,帶著他來看看?!?/br> 君瑤見老人一身風塵仆仆,便問:“你走了許久才到城里吧?今日還能趕回去嗎?” 老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拘束著說:“是遠了些,不過早些回去,可以在天黑前趕回家?!?/br> 小孫子聞言,從碗中抬起頭來,低聲說:“我們以前住得離城很近,可惜搬了家之后,每次進城都會走好遠?!?/br> 以農耕為生的人,是不會輕易舍棄田地屋舍搬遷的。 君瑤心念微微一動,卻已聽得身旁的明長昱緩緩開口:“那你們以前住在哪兒?” 老人欲言又止,身旁的小兒子卻毫無戒備地回答:“就是修筑堤壩的坪村呀!因為要修筑堤壩,我們一家都被趕走了……” “小孩子胡說什么!”老人趕緊捂住小孫子的嘴,他無措地看了眼君瑤與明長昱,警惕不安地笑道:“兩位公子見笑了,這小孩子不懂事?!?/br> 話音一落,小孫子豆大的眼淚瞬間落下來,他無助又茫然地憋著嘴,咽下嘴里的面條,想要說什么卻看見老人的臉色,抹掉眼淚,一言不發。 “你們的房屋田舍被征用,可得到賠償了?”明長昱問。 老人面色黑沉,僵硬地點點頭,“得到了?!?/br> 明長昱放緩了語氣:“若你們不想要賠償,官府可會為你們安排住處?” 征用百姓田地與屋舍的情況并非河安的特例,本朝律令之中也有規定,若要征用百姓田地屋舍,需按實際情況賠償,并根據需求,也可直接給房契,安排失去房舍的人居住。 老人捏緊筷子,壓低了聲音:“公子,您就別問了,官府的事情我一個草民如何知曉?您也少打聽吧,免得……” 他話雖未說完,但話語里陰寒的恐懼溢于言表。 接下來,老人也孫子自顧自吃東西,不再與君瑤明長昱說話,匆忙吃完后,老人將面湯也喝干凈才與兩人道別。 少婦上前來收拾碗筷,并不打算收取老人錢財,老人直接將幾枚銅錢放在桌上,拉著孫兒匆忙離去。 少婦輕嘆一聲,將錢收好。 “店家可認識方才那位老伯?”君瑤問。 少婦點點頭,“他經常給我們送些魚蝦,以此過活?!?/br> 君瑤和和氣氣地:“聽聞他以前住得離城很近?!?/br> “是啊,”少婦利落地將桌子擦干凈,“他們家也有幾口薄田,現在都被河水淹了?!?/br> 君瑤:“官府沒有賠償他嗎?” 少婦皺眉,定了定才低聲說:“賠了,賠了十貫錢,十貫錢你說能買些什么?聽聞老喬的兒子不滿,去與當時負責賠償欠款的官吏說理,結果……結果非但沒要到說法,反而一病不起了?!?/br> 店內的聲音嘈雜起伏,少婦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頃刻間就消散了。 君瑤終于沒了胃口,她將蝦仁與愉快用油紙包好,打算帶回去給隋程的小貍貓吃。一轉頭,又見街面上來往穿梭的行人,也不知其中有多少與方才那位老人相似的人。 “若是我兄長還在,一定看不得這樣的事情?!彼卣f。 兄長寒窗苦讀,入仕后立志做一個好官??删幧硖幑賵鲞吘?,也知當時的兄長是意氣青年。當好官就好嗎?最后不也被人算計,落得個家破流放的結局? 她喃喃自語,輕聲問身旁的人:“侯爺,你是一個好官嗎?” 明長昱蹙了蹙眉,輕輕一笑:“‘好’字要如何定義?若是純粹的‘好’,我不是?!?/br> 君瑤愣了愣,又不由一笑。 舉世皆濁你獨清,你反而成了異類,異類就會被排擠。若想在如此的環境中立足,即便知道自己不能同流,也需偽裝改變,以此穩固。所以,有的人隨波逐流,成為大流中的一員,有的人卻還能堅守本心,清華卓爾。 第125章 繁盛之宴 花燈節雖只是河安的地方節日,盛大的場面與濃厚的節日氛圍,卻絲毫不輸元宵春日。 這一日,趙家包下出云苑雅居別苑,與出云苑上下同辦盛宴,一來為歡慶佳節,二來也借此機會為御史一行人接風洗塵。天色尚早,滿城燈火如海,光芒璀璨交織,城內城外繁華盛景,閭閻鐘鳴熱鬧非凡,一時萬人空巷。 出云苑人潮爆滿,盛況如云。不少人早早就預定了桌席,與親朋好友宴飲賞樂。年年來苑中擺席的人不在少數,有門路的人,自然知道雅居別院中的人身份不凡,更是要借機接觸親近,在貴人面前露個臉面。 花燈節在夜間才開始,天色未暗,苑內已是賓客滿座,人群如云。沸沸揚揚的人聲樂聲直沖云霄,熠熠生輝的燈火映照滿城,絲竹管弦余音不絕,歌舞升平翩躚不已。 君瑤與隋程一行來得較早,還沒進門,趙松文與趙無非父子就迎了出來,畢恭畢敬地將隋程請了進去。照理說,趙家人應該親自套車去接的,但隋程心里芥蒂,尋了借口沒答應,便與君瑤一起來了。 入了別苑,才知此次宴會在特意辟出來的雅居里,此間位置極好,臨窗可觀苑外繁盛如晝的街景,憑欄可看見苑中筵席、滿座盛友、也可觀水榭戲曲歌舞。 雅居內設有首尾兩桌,能入內上桌的都是河安權貴,或者與河安權貴關系親密,身份不凡。君瑤與李楓、章臺二人,因與御史隋程一行,也沾了光上了尾桌。與他們同桌的,還有幾個河安世家的公子,本端然安坐著,見隋程與趙無非入了座,陸續到首桌去請安問好,因年紀相仿,隋程倒是與他們能說上幾句,一時間雅居內其樂融融、氣氛融洽。 只因尚未正式開宴,雅居也不禁人,外面場地之中得了空的人,也紛紛進門來敬酒問好,隋程應付了幾個,就顯得不耐了,將酒杯一放,只讓趙松文與趙無非父子兩去應對。 君瑤腹誹,這些世家的權貴或商人,就算在趙家人以及御史面前露了臉又如何呢?人這么多,能被記住的又有幾人? 房間內熙熙攘攘,好不熱鬧。不多久,又進來兩人。這兩人一進門,紛攘的人自動讓開,將首桌的位置空出來。 君瑤抬眼一看,認出來者是知縣嚴韜與縣丞顧恒子。兩人都未著官服,面上都帶著笑,看著親近隨和。幾盞茶光景下來,首桌依舊未坐滿,尾桌位置所剩無幾,君瑤神游天外,正思索著還會有誰回來,冷不防肩膀被人輕輕一拍。 她回過頭,居然見明長昱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他今日頭戴玉冠,身著淺青色直,腰佩月色飛鶴團紋玉帶,衣袂柔軟潤澤輕逸,頎長挺拔的身軀雍然一坐,便如竹清華,如松雅貴。 一時引得旁人紛紛注目,暗自猜測他到底是何身份。 明長昱輕輕一揮,手中玉扇無聲而開,他悠悠然往君瑤身上閃了閃,帶來微風習習。 天氣炎熱,雅居里陳設冰塊和扇風的風輪,但人多了之后,氣息難免不暢。玉扇輕扇后,空氣清爽了許多。君瑤微微側首,見身旁的明長昱,儼然一副濁世偏偏公子模樣,頓時怔愣住。 他到底有幾張面孔,幾身氣度? 可以是初見時逍散如月清華風流,也可以是公堂明鏡之時鐵面無私,也可以是從容應對談笑周旋,也可以溫文儒雅,也可以威儀無邊……但君瑤知道,這些都是他,他無論何時何地,在她眼前所展現的,都是真實的自己。 正因如此,這個人才難能可貴。 她故作納悶,輕聲說:“你怎么也能來?” “我如何來不得?”明長昱把玩著扇子上的玉墜,特意將墜子顯露出來,好讓人看清這墜子是多么價值不菲。他輕輕扇著風,勾唇一笑:“我如今可是與趙無非合作的人,坐擁無數財富的巨賈?!?/br> 怪不得他渾身的打扮透著nongnong的銅臭味。 他與君瑤小聲咬著耳朵,趙無非不知何時擺脫了其他人,走到兩人身后,笑意吟吟地打量著明長昱與君瑤,好似初相見一般,眼神興味不明,讓人不忍直視。 明長昱起身,將君瑤攔在身后,輕輕拍了拍趙無非的肩,低聲道:“承蒙趙兄這幾日照顧,開席之后定要好好敬你幾杯?!?/br> 趙無非喜笑顏開,“賀兄說得哪里話?有你才能穩賺不賠,我該多敬你才是。對了,這幾晚去的地方可還滿意?要不要我讓人多給你安排幾個?” 明長昱瞇了瞇眼:“那就有勞趙兄了?!?/br> 趙無非想趁機接近,明長昱都打太極似的避開。奈何這桌還有不少人需要應對,他只能暫時離開。 明長昱重新坐好,君瑤側首乜他一眼:“這幾晚,你都與趙無非在一起?” “也并不是每晚都會見他,”明長昱用扇半遮著臉,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緊緊地盯著她,“若不與他多接觸,如何趁他不妨時打探他的底細?這幾日我明里暗里探知到的消息也不少,有些甚至是趙無非親自說的,就憑著這些,多少都能抓到趙家的把柄?!?/br> 君瑤抿唇淡笑:“你查探到了什么?” 明長昱笑意更深,挨近了與她咬耳朵:“趙無非身邊有個貼心的人叫做趙富,堤壩所征用的房屋拆遷一事,就是他去辦的。我讓人暗中查了堤壩那處的田地,其實當時被征用的田地并沒全部拿去修筑堤壩,剩下的小許,被趙富幾人私自侵吞了?!?/br> 簡直可惡可恨,君瑤既驚又怒:“趙無非也參與了堤壩修筑之事?” “豈止?”明長昱無聲一哂,“趙家人在襄州各地安插自己人,憑此撈了不少好處,不少人因此受損,敢怒不敢言?!?/br> 人多眼雜,君瑤也不能與他說太多。趙無非將尾桌的人問候一遍之后,就有人端著酒杯來與明長昱交談。 君瑤目光略略一掃,又見有人進了雅居。幾輪紛擾過去之后,不屬于雅居的人都一一散了,這人一來便立即引起眾人注意。君瑤自然認出來人是李青林,他依舊清瘦淡雅,溫和潤朗,雖風度不凡,卻帶著病容。 李青林是朝廷委派相助御史的工部司郎中,官階不是很高,但好歹也是京城來的人。趙松文親自起身相迎,將他帶到了隋程身旁入座。 君瑤目光無聲追隨而去,剛坐好的李青林也微微抬眸看過來,兩人一首一尾,視線正好相迎,微微愣了愣后,無聲相視一笑。 這默然而笑轉瞬即逝,不會有人發現,也沒人會想到君瑤與李青林會有什么交情。其他人就算看見了,為未必知道兩人是對著誰笑的。 偏坐在君瑤身旁的明長昱看得一清二楚,他玉扇輕展,往君瑤眼前一探,遮住了她所有視線。 扇面上青藍石色山水華麗絢爛,晃得君瑤眼前一花。她眨眨眼,眼神無辜純凈。 明長昱輕哼一聲:“別到處亂看,否則惹人注意?!?/br> 君瑤腹誹,默默地吃桌上的果脯。這些果脯在這些世家公子眼里十分普通,但君瑤卻知得來不易,單單幾小碟葡桃干果,也是只能從西域貨商處買到,其余更是秘方腌制,有錢也買不到。 吃下幾顆果脯,有些口干舌燥,她趁著茶盞被收走前喝了些茶水。眼角余光也同時觀察著,雅居內首尾兩桌都坐滿了,天色也暗下來,整座出云苑燈火通明,霓光漫天,儼然如一座晶宮天闕。雅居外的庭院桌席滿庭,人聲鼎沸,觥籌交錯,酒光十色,歌舞升平。 眼瞧著外面的桌席都早早開席了,趙松文也吩咐這邊開宴。 出云苑的侍女們紛紛而入,撤走桌上的茶點果脯,繼而擺上菜肴。君瑤只看見一道道婀娜多姿的身影端著菜品從身前晃過,又見一雙雙素手往桌上擺菜,頃刻間,十數道菜品擺滿了圓桌,當真讓人咋舌。 筵席一開,眾人各自執筷,趙松文先端著酒杯起身,沉聲莊重地笑道:“今日花燈盛會,辦此小宴,一則與諸位共度佳節,二則為御史大人一行接風洗塵。在下不才,忝居襄州郡守之位,近些年不曾有什么大建樹,能得御史大人親臨,與襄州、河安之民同慶,是在下也是河安的福分。我建議,今日大家無須拘泥,開懷暢飲!” 他說話時,在場之人安安靜靜,唯有隋程慢慢地咀嚼著蜜汁火方,話說完后,也有幾人十分給情面地附和輕笑。一些出自世家清流的人,哪里能放下身份,聞言不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氣氛漸漸融洽之后,收尾兩桌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談笑風生里,也不乏些許微詞,讓君瑤聽見。坐在她身旁的劉家公子劉堅低聲與身邊的人說:“他雖是郡守,可這里畢竟是河安。御史大人是來考察河安的,就算要開宴接風,也該由嚴大人主持才是?!?/br> 他身旁的人輕咳一聲,默默地用公筷給他夾菜。 劉堅劉公子往首桌瞥了一眼:“我看這知縣嚴大人也做得太憋屈了,上頭有郡守壓著,下面有縣丞比他出風頭。論才敢論學識,他哪里但得上知縣一職?” 第126章 賦詩一首 他身旁的青年又低聲咳嗽幾聲,端著酒杯離席,去往首桌敬酒。 劉堅冷笑一聲,舉酒一杯接一杯,似在借酒排遣發現心中郁結。 滿桌的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勾引得人大快朵頤。這樣奢靡的排場,饒是見慣了鮑參翅肚的人,也會暗自感嘆。離君瑤近的一道菜,分量較少,但精致可口、色香俱全。她多吃了幾口,明長昱干脆趁人不備給她挖了幾勺。 “多吃些,一勺比得上尋常人家一月的開銷?!彼菩Ψ切Φ?。 君瑤險些噎住。這碟子里的rou細小如米,脆嫩多汁,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竟如此奢貴。 明長昱夾起一小塊,說道:“這道菜,叫做清炒雀舌?!?/br> “雀舌?難道是茶?”君瑤隱約覺得菜中含著清茶馥郁之香,可這分明是一道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