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再問下去,難免顯得刻意。君瑤也不再多言,見隋程牽著貍奴在院中散步,便走了過去。 隋程見她走近,淡淡一哼,將貍奴的鏈子交給她,目光同時往檐下一掃,說:“你為何總是黏著阮氏?難道你真的看中了她的美貌?” 君瑤滿心沉郁復雜,瞬間被他三言兩語沖淡了。 她瞧著隋程唇紅皓齒的模樣,不由說:“她的美貌與大人相比,還是有些差距的?!?/br> 隋程一愣,氣得跺腳,撩起袖子要顯示自己的男子氣概,君瑤趁機帶著貍奴往樹下走了半步,退開了些,低聲問:“大人與周齊越,還算相熟吧?” 隋程說:“還可以吧。他連中兩元那些年,京中的人都想辦法與他交好?!?/br> 曾經風光無限,如今冷落倍加,難免會讓周齊越心頭感到無盡的落差與悲憤。 君瑤問:“周齊越為人如何?” 隋程思索著:“當然是有些恃才傲物,我若是有兩元的頭銜傍身,我會比他更神氣?!?/br> “要怎么神氣?”君瑤忽而覺得詢問隋程是個錯誤,她有些心累。 隋程摸了摸貍奴的頭,薅了薅它柔順的皮毛,說道:“讓人給我寫無數贊賞的詩,天天在茶坊酒樓里傳唱?!?/br> 君瑤唇角微微一抿,眼角余光瞥著廊下的阮芷蘭,稍許壓低了聲音,問:“周齊越與阮氏的感情如何呢?” “很好,”隋程回答得不假思索,為了表達自己所言真實,他繼續說:“可以說如膠似漆,十分恩愛?!?/br> “何以見得?”君瑤問。 隋程倚著一棵樹,隨手從地上撿起幾粒紅色的豆子,仔細看了看,用紙包裹好,說:“阮氏是俞洲人,娘家遠離京城。為不讓她舟車勞頓,周齊越帶著迎親隊伍,親自到俞洲,吹吹打打好幾天,八抬大轎把她抬進京城的。抬阮氏嫁妝的隊伍,入京后拐幾條街都看不到盡頭?!?/br> 君瑤輕嘆:“十里紅妝相迎,的確很讓人欣羨了?!?/br> “這還不算,”隋程頗有些鄙夷,“剛新婚那兩年,周齊越可是什么都想著阮氏。記得上國子學那會兒,有段時日我總聞到一股難以名狀的惡臭,臭得整個學堂的人幾乎作嘔,連午飯都吃不下去。大家不堪忍受,開始搜查臭味的來源,結果發現臭味是從周齊越身上散出來的?!?/br> 他眉頭緊皺,滿臉糾結,似乎還能聞到那臭味一樣。 “你猜周齊越身上為什么那么臭?”他作勢用手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他居然在身上藏了臭豆腐!他自己都十分厭惡吃臭豆腐,一聞都會嘔吐的,竟在身上放那玩意兒。只因為他的妻子阮氏愛吃,他就特意拐到破爛巷子里買了兩塊。為了不讓臭豆腐冷掉失去原本的滋味,竟然還藏在衣服里,用體溫溫著。你可不知道,為了那兩塊豆腐,他渾身上下臭了三天!學堂里的人個個嫌棄他,他卻樂得像個傻子。甚至還得意洋洋地告訴我,阮氏吃了臭豆腐之后十分開心,他決定今后每隔一天都買一塊臭豆腐。那幾日,學堂臭得像茅坑,連國子監祭酒都被臭出病了,連續告假好幾日?!?/br> 君瑤遙遙看著立于淡冷色宮燈下的阮芷蘭,實在無法將她氣質若蘭的模樣與臭豆腐聯系起來。 “俞洲人愛吃臭豆腐吧?!彼f道。 隋程無法理解地點點頭:“聽說臭豆腐是俞洲一絕。周齊越還嫌棄京城的臭豆腐做得不地道,后來還特意請了一位俞洲的人來做臭豆腐,也不知怎么的,那做臭豆腐的人沒做兩年就走了?!?/br> 君瑤喟然輕嘆,又問:“這一兩年,周齊越與阮氏感情如何?” 隋程說:“早過了新婚燕爾,哪兒還有那么如膠似漆?更何況阮氏無子,周齊越總是無法再考中,兩人心頭都有了埋怨吧?!?/br> “埋怨?”君瑤敏銳地瞇了瞇眼。 隋程愣了愣,方才嘴快,他也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見君瑤犀利地看著自己,便說道:“有幾次他喝醉了酒,說阮氏嫌棄他越來越沒用,連個狀元都考不上,嫌棄他人窮沒周轉的銀子。別人家的女人穿金戴銀出面風光,而他什么都給不了?!?/br> 夜色越發深沉,君瑤凝神看著燈光明亮的書房,思索著是否該讓周家人去刑部認一認尸體?或許這樣突然的變故,會有新的發現。 就在此時,手中的鏈子突然被繃緊。貍奴突然變得興奮起來,兩只前爪不斷地撲刨著地面的泥土,掙脫的力量險些扯得君瑤一個趔趄。 “發現什么好東西了?”隋程怕貍奴作亂,破壞了人家院子里的花草,趕緊接過鏈子,想要貍奴帶走。 貍奴是個聽話的養物,見主人反對,悻悻地耷拉著耳朵,依依不舍地離開。 或許是光線明暗不同,照得地面顏色深淺不太均勻,君瑤瞥了眼剛才貍奴挖刨過的地方,忽然愣住。 那處泥土的確要比旁邊的新一些,軟一些,似被松過,好像又被夯緊了。 “官爺?!?/br>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君瑤回頭,見原本站在廊下的阮芷蘭已不見了,而花匠曾卻從花園小徑中慢慢走來。 “官爺,這片土剛被松過,您可否換個地兒,免得泥土臟了您的鞋?!被ń吃f道。 君瑤往后退了幾步,離那松軟的地兒遠了些。 她蹙了蹙眉,說:“這里原本應該種了樹,為何沒了?” 花匠曾有些詫異:“官爺如何看出來這里曾種了樹?” 君瑤說道:“泥土被松的范圍,還有地面樹木根系的殘留?!彼噶酥改嗤林車囊蝗?,說:“這里還圍過籬笆,想來這棵樹應該很珍貴?!?/br> 花匠曾輕嘆:“小的的確從俞洲移植了一棵樹過來,可惜它沒能挨過寒冬,在初春的時候就漸漸有了枯萎的趨勢。二公子連中兩元,是一件喜事,府中樹木枯萎十分不詳,所以奴婢就將這快要枯死的樹挖走了?!?/br> 君瑤頷首:“你是俞洲人,跟隨夫人很多年了吧?” 花匠曾有些感慨,但終究垂手規矩地站著,說:“有些年頭了?!?/br> 他人到中年,但模樣顯老,昏暗里襯著,顯得憔悴干瘦。 “你還有家人嗎?”君瑤問。 花匠曾囁嚅著,說:“有一個兒子?!?/br> “他在俞洲?” 花匠曾搖頭:“他……他也在京城?!?/br> 君瑤隨意說道:“這樣挺好,父子在一起也有照應?!?/br> 花匠曾無聲一笑,唇邊眼角的皺紋顫了顫。他往君瑤腳邊看了看,撇開了話題,說:“奴婢還要去檢查其他花園,官爺您請自便吧?!?/br> 說罷,他轉身便走。出了幾步,似乎不放心什么,轉身回頭看了看。 君瑤待他他離開后,走到一旁的草地,蹭了蹭鞋底的泥。 回到書房門口,明長昱也帶著走從房內出來。 君瑤與他對視一眼,便知道書房之中并未發現什么有用的線索。 那邊刑部的人檢查了周齊越侍從的房間,也暫無發現。 這場極樂的賞花宴,便以如此慘淡的方式收場了。滿庭芬芳,姹紫嫣紅開遍,也不過為了他人短暫一時的享樂而已。 明長昱交代好后續之事,對君瑤說道:“走吧?!?/br> 君瑤默了默,跟在眾人身后,離開了周府。 第71章 月上柳梢 出了周府,幾人都有些興致缺缺。 空氣里氳著潮熱,馬車里有些悶濁,一行人棄了馬車,都騎上了馬。 將近宵禁,街上行人依舊往來穿梭,攤販們忙著收拾行囊,吆喝著將所剩無幾的東西賣出去。幾人路過一家胡餅店,濃郁的醬香瞬間鉆入胃中,攪得人饞蟲大動。 隋程拉緊馬韁,摸了摸唱著空城計的肚子,埋怨道:“那池子里的尸體太掃興了,害得我沒吃多少東西?!?/br> 明長昱端坐于馬上,動作比其他人嫻熟隨意許多,他指了指側前方的胡餅店,說道:“那有一家胡餅店,還有芝麻蝌蚪面糊。你可以去嘗嘗?!?/br> 隋程眼睛一亮,拉緊馬韁,順便問:“你們誰要吃?我請客?!?/br> 明長昱調整馬韁,往身側稍稍一讓,說:“多謝,羊rou青菜就好?!?/br> 永寧公主始終沉默地跟隨著,聽聞隋程要離開,立即跟上去,與他奔往胡餅店。那胡餅店本要關門打烊,誰知來了兩位貴客,只點最好的餅,不在乎給錢多少。老板立刻重新和面,燒起爐子,現做現賣。 見這兩礙眼的人都去吃喝之后,明長昱不動聲色地策馬靠近,揚鞭輕輕一揮,兩匹馬奔馳起來,片刻后就拐出幾條街,將隋程與永寧公主甩開了。 燈入柳梢頭,風起夜色,肆意馬背,君瑤拉緊馬韁,心生快意暢然。 到底是街頭,不能策馬,兩人放緩馬速慢走。 暮春的夜景,也滋長著生機。街道兩旁楊柳依依,掩映著萬家燈火,倒映在潺潺水渠里,泛起細柔的水紋。 君瑤輕輕撩開眼前的嫩柳,明長昱忽而伸手拉住她的馬韁,她身下的馬匹乖覺地往他那邊靠近。 星空垂柳下,翩然策馬的男人,隨意一個動作,都十分快意利落。 君瑤避開簌簌柳條,欣然策馬小跑幾步,在前方停下候著他。 明長昱失笑。走近后,見她斂色沉穩的模樣,便知道她有話要說。 “尸體的胃中,也有那種樹皮?!本庉p聲說道。 明長昱也早有注意:“若樹皮與周齊越胃中發現的樹皮一樣,至少說明他們兩人的死有很大的聯系。最直接的,便是兩人可能死于同一人之手?!?/br> 君瑤輕輕咬唇,若有所思地說:“起初我以為,周齊越并沒有回過周家,如今看來,事實或許更復雜些?!?/br> 無數的謎團在心頭盤桓,就像紛繁糾纏的柳條,被風吹得越來越亂。 “周齊云與阮芷蘭,都聲稱自己并不知道周齊越的行蹤,且十分篤定周齊越并沒有回過周府?!本幟蛄嗣蚋稍锏拇?,疑惑的眼光看向明長昱,“侯爺,你認為他們的話,可信嗎?” 明長昱蹙眉:“我無法判斷他們的話是否可信。若想知道更多,便要順著查下去?!?/br> 君瑤點點頭。這起案子,圍繞唐延和周齊越,衍生出無數謎團來。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周齊越模糊的模樣,繼而又試圖勾勒出更多的可能。 “周齊越這人身上本就帶著疑團。其一便是他斗轉直下的境遇?!本幬⑽Ⅴ久妓伎?,沉思的模樣專注而認真,“其二,就是他突然變得急需錢財,甚至不惜舍棄尊嚴,去討好公主,舔著臉向隋程借?!?/br> 明長昱輕哂,淡漠的笑意中帶著嘲諷:“周齊越連中兩元,曾受不少人追捧。那些盲目看好他的人,把他捧得很高,他自然就會看輕別人,為人很是桀驁驕慢。只怕突然從高處跌下來,會讓骨子里就驕傲自大的他,難以接受?!?/br> 君瑤稍稍沉默,隨即說道:“還有一個謎團便是唐延。如果他還活著,他是否參與了這起案子?如果他已經死了,又是被誰殺害的?他與周齊越的案子,又有什么聯系?” 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塊干癟的木頭,從內到外都是木的,思維十分遲鈍滯瑟。 半晌后,她才輕聲一嘆,理了些線索出來,說:“周家人或許是一個突破口,若是能查明周齊越死亡的真相,唐延身上的謎團,或許就會順應而解?!?/br> 明長昱策馬走在她身側,聞言輕輕點頭。 君瑤突然想到什么,說:“對了,我后來又去許府查問過。雜役小方說,重九習慣將唐延安置照顧妥當后,就回雜役們睡的房間休息,可是那一晚,重九一整晚都沒有回房睡覺?!?/br> 明長昱看著她,示意她說下去。 君瑤緩緩地說:“我懷疑,重九之所以沒回房,是遇到了不測?!?/br> 如此一想,當晚在唐延房中發生的一切實在匪夷所思。重九被毒害,唐延不知所蹤、生死不明,周齊越的尸體如今依舊生死不知,那刑部的尸體,也不是到底是不是周齊越…… “賞花宴的意外,或許是解開謎團的一環?!泵鏖L昱說。 這自然毋庸置疑。自懷疑唐延房中的尸體并非唐延而是周齊越之后,與周齊越相關的人事,就成了破案的關鍵。 君瑤與他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點頭:“是。不如就先從周齊越侍從的死查起?!?/br> 新生的嫩葉在暗夜里尤為溫柔,她的面容在燈火明凈的光中,顯得清透明麗。這京城偌大紛繁的夜色,只為了平添她眉宇中的英氣與明凈。 他習慣做事專注,也習慣專注聽她徐徐娓娓地分析案情。見她蹙著眉,有些沉默,他下意識問:“你有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