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圓的、扁的、長的、短的、深的、淺的,一道道,一條條,就像猙獰的蟲子,爬在她身上,又因為她的皮膚極為白皙,所以就顯得十分觸目驚心。 素來憐香惜玉的赫奕騰地站了起來,驚道:“誰干的?” 頤殊面無表情地答道:“父王?!?/br> “什么?程王?”彰華皺眉。 如意驚道:“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嗎?” 頤殊揚唇一笑:“沒錯,我是。而且這些傷痕,都是他對我的‘寵愛’的證明?!?/br> 赫奕和彰華彼此對視了一眼,神色復雜。 姬嬰道:“銘弓此人禽獸不如,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公主從七歲起,就受他虐待至今,無法對人言說。諸位,就算不為時政,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你們兩位身為男子,難道要袖手旁觀?” 燈光落在頤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無不襯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傷痕就顯得越為可憐。 美麗與柔弱兩相交織,當真是太令人震撼。 如意捂著胸口,感覺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嗓子眼來。而這時,彰華站了起來。 他朝頤殊走過去,卻未在頤殊面前停留,繼續往前,一直走到了姬嬰和虞姑娘面前。這是他第一次見姬嬰,太傅的話仿佛又在耳邊回蕩,告誡他,需要提防此人。 是他輕敵,未將其視作對手,才遭遇了今日的致命一擊。 彰華做了個深呼吸,然后將目光掠向姬嬰身后的少女。他雖聽過她的琴,卻也是第一次見她的人。她叫什么來著?對了,虞姑娘……此女也是姬嬰的暗棋。 程境的水,竟如此之深,深到即便命水軍攻進蘆灣,也無法更改現在的局勢。更何況——長晏很可能在此人手中。 “朕同意扶頤殊為帝?!闭萌A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頤殊臉上頓時露出狂喜之色。 姬嬰也似松了口氣,微笑起來:“燕王一言九鼎?!?/br> 赫奕自看見虞姑娘后,就顯得有些心神不定,此刻目光在姬嬰和虞姑娘身上打了個來回,也悠悠起身走了出來:“朕也同意,扶頤殊為帝?!?/br> 他說這話時,灼熱的眼神一直盯著那位虞姑娘。而虞姑娘則微微低下頭,往姬嬰身后挪了一些。 如此,孤燈將他們五個人的身影照在了地上。 ——這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五個人。 然而如意想,他們每個人,此刻的心中都藏了挺多痛苦。也許只有即將稱帝的頤殊公主是真正開心著的,可對比她身上的傷痕,她的開心又像是一場無聲的諷刺。 第84章 驚濤駭浪(1) 三方會晤的時間并不太長,馬車再次從紅門內出來時,月掛中天,不過戌時。 彰華臨別時,問了姬嬰一句話:“她在哪里?” 他沒說姓名,乍聽起來十分突兀,但姬嬰似早有準備,答道:“就在碗中?!?/br> 彰華盯著姬嬰看了片刻,最終沒再說什么,上了馬車。 在車內,他一直盯著舞水蝶的碗看。碗是長方形的,分內外兩層,推合在一起,便成了正方形。 彰華就這么推開,合上,推開,合上,忽然間,眉心一動:“調車!去云翔客棧!” “唉?怎么了怎么了?”如意忙問。 而吉祥已揮鞭調轉車頭,馳向東方。 “你看此碗的造型,是不是有幾分眼熟?” 如意當即盯著碗看了又看,卻完全不覺得哪里眼熟。 彰華只好繼續提示:“像不像門?” 如意又看,合起時碗壁一側確實像道門,上面還鏤刻盤繞了一對蛇。腦海中頓時靈光一現,他“啊”了一聲:“謝姑娘的客房門!” 云翔客棧,謝長晏住過的那間屋子的門,就跟這碗壁十分相似! 可是,這又說明什么?如意還是不明白。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為,到了云翔客棧后,彰華來到三樓東,并沒有進客房,而是走到門外的東墻上,盯著那堵雪白的墻壁看了半天,然后一腳——狠狠地踹了上去。 看著十分堅固的外墻竟然一踹就破,磚石飛落后,露出一個洞,洞的那一頭,黑漆漆的。 “給朕砸!” 彰華一聲令下,被吉祥召集而來的千牛衛們立刻開始砸墻。跟在后頭的店伙計們嚇得面色慘白,不敢攔阻,只好急匆匆去找掌柜了。 墻很薄,沒幾下就砸開了,后面竟然還有一段走廊,還有一個房間。 而如意至此,終于明白了那個碗的意思—— 謝長晏失蹤時住的確實是三樓最東邊的廂房,但在走廊上有一道機關,能夠橫移出一道假墻。如此一來,絕大部分人在走到墻前時就會下意識覺得到頭了往回走。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障眼法,卻騙過了孟不離,和所有保護謝長晏的暗衛們。也騙過了第一次來查看的他們。 彰華走進真正的“最東第一間客房”,里面的布置跟第二間一模一樣。而這兒,才是謝長晏真正住過的房間。 “搜!”彰華揮了一下手。 經驗豐富的千牛衛們很快就發現床榻下方有密道,里面用于照明的油燈已熄了,地上殘留著一些腳印。 吉祥立刻帶人分撥去追。 彰華和如意則等在客棧中,準備審訊客棧的掌柜,但一名驚慌失措的伙計在后巷枯井里發現了掌柜的尸體,他的眼睛睜得極大,臉上滿是惶恐之色。 六月初九,這個晚上對程國來說,尤其是對蘆灣的百姓來說,簡直是驚心動魄的一夜。 中郎將云笛率三千鐵甲軍在永興長街伏擊殺死了二皇子涵祁。 大皇子麟素于東宮服毒自盡。 三皇子頤非倉皇逃走,不知所蹤。 而燕王,則封鎖了云翔大街,不允許任何人外出。能住此地的客人們大多非富即貴,怎受得了這種挾制,有個不怕死的富豪在客棧大堂破口大罵了燕王整整一夜。等到破曉時分,街上巡戒的千牛衛們終于散去。富豪當即騎馬準備另尋住處,才發現隔壁街竟然風云變色,鮮血淋漓,一地尸體。 該富豪嚇得從馬上跌落,大病一場。 再然后,程國護衛軍們來了,抬走了死尸,清掃了街道,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并將新的皇榜貼在了告示墻上。 百姓們這才知道,大皇子和三皇子叛亂,殺了二皇子。程王暴怒之下,將皇位傳給了公主。他們的頤殊公主,將成為四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王! 燕王和宜王都將親自為她加冕。 至于燕王為何封鎖云翔大街,那就不在關注之內了。 淺綠色的清茶緩緩注入白玉瓷杯中。 持壺的少年倒完茶,便負手回到了主人身后,低眉斂目,規規矩矩。 然而,這樣標準的奴仆模樣落在彰華眼中,是說不出的感慨。他望著姬嬰身后的薛采,明明自己一堆破爛事都沒法處理,卻還想著如果此刻只要薛采肯開口說一句,他便帶他走。 曾經他覺得薛采像他,像六歲前不曾受過磋磨的他; 現在他覺得薛采更像他,像遭遇巨變從天堂墮至地獄的他。 正因為經歷過那樣的變化,所以看見此刻的薛采,就很想、很想伸手拉一把。 讓他不要像他這般不幸,從始至終,全是沉沉責任。 然而,彰華心中清楚,驕傲如薛采,也如他自己,必是不會稀罕這種幫助的。 彰華只能拿起他倒的茶,緩緩咽下,咽下這份不該有的惦念和設想。 這時,與他對坐的姬嬰開口了:“陛下沒找到嗎?” 彰華心中一緊——他確實,沒有找到謝長晏。 密道盡頭是大街,四通八達,人來人往,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將她帶到何處。而云翔客棧的掌柜死了,線索斷了,店伙計們都是臨時工,最長的也不過在此干了兩年,對假墻機關一事一無所知。負責清掃三樓東的七旬老嫗,是個傻子,除了干活吃飯,什么都不懂,問什么都沒回應。如今,吉祥正派人去請胡智仁來問話,據說已在路上。而彰華則先回驛站見姬嬰。 “對如意門,你知道多少?”彰華直視著姬嬰,沉聲道。 “并不太多。陛下知道的,我大概也知道。陛下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奔胝f到這里,想了想,又道,“而云翔客棧的機關一事,是頤殊公主無意中說的。她說她曾見過十九郎君,沒想到是個女人,更沒想到她居然住在云翔三樓東的天字房里。我問那間房怎么了,她道……程王曾在那兒凌虐少女?!?/br> 彰華表情微變:“但程王已經病了半年了?!?/br> “是,所以這半年他沒再去過。也因此,看見十九郎君住那兒,頤殊公主雖感異樣,也沒太放在心上。只是后來陛下帶人去客棧搜尋,在下覺得這是個有用的訊息,故而告知?!彼?,舞水蝶不過幌子,他真正獻給燕王的禮物是十九郎失蹤的關鍵線索。 燕王來程國,既不為給程王賀壽,也不為娶頤殊公主,更不是為了蝴蝶,而是為了寫《朝海暮梧錄》的十九郎君。 這個消息,被白澤暗衛稟報上來時,姬嬰也著實震驚了一會兒。于是他命人調查十九郎的真實身份,最后發現——十九郎居然就是謝長晏。 燕王……在找他的前未婚妻…… 這可真是一件細想起來十分有趣的事情。 姬嬰微笑。 彰華皺眉看著他的微笑,覺得真是礙眼。就在這時,吉祥匆匆而來,附到他耳旁道:“找到了胡智仁,和謝姑娘的蹤跡?!?/br> 彰華驚得再也坐不住了,當即起身:“在哪里?” “謝姑娘的船上?!?/br> “什么?” “我們這些天都住驛站,誰也沒想起那艘船。三日前此船出海了。據可靠消息,當時船上就有胡智仁,而且他帶著一個女子,就是謝姑娘?!?/br> “等等,你重說一遍?!?/br> “是。我們去找胡智仁問話,發現他不在蘆灣的私宅中,老仆招供說他三日前出海走了。我們追到渡口,有個乞丐告訴我們胡老爺是坐著一艘紅船走的,與此同時,我們發現謝姑娘的船不見了。乞丐聲稱,胡老爺上船時身邊還有個姑娘,個頭比胡老爺還高。我給他看了謝姑娘的畫像,他說就是她,對了,那姑娘還掉了一個東西?!?/br> 吉祥說著,從袖中掏出一物,是各色絲線扎在一起的繩結,扎得十分粗糙,顯然很不用心。 謝長晏素來手巧,很難想象這是她編的。 然而,彰華注視著這個繩結,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而這時,姬嬰身后的薛采忽然來了一句:“私奔?” 兩字一出,全世界都寂靜了。 四月初七晚,謝長晏聲稱自己要休息,關上了客棧的房門。第二日,不告而別,沒有留下任何音訊。 客棧是胡家開的。胡智仁身為胡家的核心人物,自家客棧有機關一事,伙計也許不知,他肯定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