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謝長晏在心中補充。 一個六歲的孩子,就知道要繼續裝病偷聽大人的壁腳,可見心計于彰華而言,與生俱來。 “于是接下去幾天,我繼續裝病,假裝起不來。我等啊等,有一天晚上很晚了,睡下的姑父起來,偷偷穿好衣服出去了。我當即也穿衣追出去,跟著摸上馬車。姑父不會武功,沒有察覺,趕車到了某個僻靜之地。我藏在車底下,看見有個人在等他,卻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那個男人問姑父,東西呢。姑父從車里取出一個包裹,遞給了他。而就在那時,那個男人發現了我?!?/br> 彰華復述此事時,聲音很平靜,然而謝長晏還是聽得毛骨悚然起來,忍不住問道:“然后呢?” 第65章 班荊道故(3) “然后我就被抓住了。姑父看見我,大驚失色。男人當即要殺我,姑父攔阻,說出了我的身份。男人盯著我看了半天,將我打暈。等我醒來,發現自己渾身酸軟無力,馬車在行馳中。我質問姑父為何如此對我,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像在看一個死人。就在那時,馬車停下了,車外有人說……”彰華說到這里,倒了一杯新茶,推給謝長晏。 謝長晏下意識接過來捧在手中,彰華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似憂傷似懷念,沾染著滿滿的溫柔。 “濱州刺史謝惟善,拜見駙馬?!?/br> 謝長晏手一抖,終于明白彰華提前給自己一杯茶的用意。茶的熱度通過木杯傳到她的手心中,氤氳的水汽一瞬間模糊了她的眼睛。 十五年前,遇難的彰華就這樣遇到了……她的父親…… “姑父當即用布塞住我的嘴巴,并用帷幕將我遮住,下車同他說話。我知道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但是,我動不了,也無法出聲,最后,我……”彰華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我小解了?!?/br> 謝長晏臉上一紅。這其實是很妙的一招,可無論是當時真實場景還是此刻復述,都令人有些尷尬。 她只好趕緊將此話題帶過:“那爹爹發現了嗎?” “他的聲音停了一下,但沒有進車,也沒探頭看,跟姑父客套了幾句后,便離開了?!?/br> 唉?爹爹沒有發覺? “我十分生氣,覺得此人真是蠢貨。再然后,姑父將我帶到一艘船上,把我交給了那個男人。我在艙底被關了整整三天,沒有光,沒有水,沒有食物?!?/br> 謝長晏的心顫抖了起來?!熬?、究竟是怎么回事?” 彰華淡淡道:“簡而言之,方清池是如意門的細作,與銀門弟子約見濱州,交付情報。不想被我撞破,當即決定將我秘送予程王,以做籌碼要挾父王?!?/br> 謝長晏終是將杯中的茶灑了出來。 彰華取了一旁的抹布過來,將她潑出來的水漬擦去。從謝長晏的角度,可以看見他低垂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這張她記恨過埋怨過遺憾過無數次無法解讀的臉龐,原來,是被那樣的過往修飾過、傷害過,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無法想象一個六歲的孩子被關在艙底沒吃沒喝三天的情形。 她無法想象養尊處優一帆風順的太子淪為階下囚的情形。 她更無法想象被自己姑父出賣的孩子的心情。 光動一動念頭,就覺得心絞痛了起來,全身都會發抖。 “陛下……”她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盡管她知道他后來逃了出來,回到玉京,平平安安地長大了,但時間抹不平傷痕。 尤其是,現在,他正在她面前,將那道傷疤冷靜地撕開,露出底下的真實血rou給她看。 我是不是做了很殘忍的事情?謝長晏忍不住問自己。 對不起,陛下。對不起。 彰華擦完水漬,抬頭,看見謝長晏泫然欲泣的眼睛,忽然笑了笑,伸出手輕拍了一下她的額頭——就像小時候那樣。 “朕沒你想的那么脆弱。事實上,這件事對六歲的朕來說,得遠遠大于失?!闭萌A看著她,像透過她的面龐看到了另一個人,滿含感激,“因為……第三天時,你父親來了?!?/br> “吱呀”一聲,艙門被人從外打開。 明亮的光一瞬間照進了黑漆漆的艙底。小彰華的眼睛被刺得一陣生疼。他一邊不受控制地流著眼淚,一邊恐懼地抬起頭看向門口。 一個男人的輪廓出現在那里,手持長刀,身穿盔甲,是名武將。 “臣來了?!蹦侨藢λ恍?,像一道煦暖的風,能夠拂去所有驚恐和畏懼,“殿下,別怕?!?/br> “你父是個十分機警之人,而且武功高強。他在街頭與姑父對話時,便已察覺到車上還有一人,也聽到了便溺之聲。但見方清池極力遮掩,便假裝無事,任其離開。與此同時,他接到太傅密箋,說太子失蹤,要各地官員私下暗訪,務必盡快找到我?!?/br> 謝長晏恍然道:“所以我爹爹對方清池起疑了?!?/br> “是。為了保密,他假借巡海為由,協同心腹包抄船只,將我救了出去。交戰中,他殺了銀門弟子中的九人,第十人也就是與方清池接頭的那個男人想用匕首殺我,你父抱著我拼命躲避,匕首最終在我手上劃過……” 彰華說著伸出右手手腕,謝長晏終于知道這道蜈蚣般的傷痕是從何而來了。原來也跟父親有關啊…… “你父趁機奪過匕首,戳瞎了他的一只眼睛?!?/br> 線索至此連貫:匕首,九個兄弟,瞎了的眼睛,全部對上了! “該男人眼見大勢已去,跳海了。你父抱著我返航。誰知還未靠岸,船只就遭到了濱州水軍的轟炸?!?/br> 謝長晏睜大眼睛:“怎么會?” “方清池得知你父秘密出海,便知道事情很可能敗露了,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以濱海出現程寇必須清繳,好順利迎接公主回國為由,哄騙副將召集水軍跟他出海。我們的那艘船是程船,一被看見,就被他們射火箭誅殺?!?/br> 謝長晏的臉色變得慘白慘白。 “我們毫無抵擋之力,離得又遠,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船只起火,沉了下去……”彰華似也被勾起了往日的思緒,雙手驟然握緊,在膝上發抖。他不得不停下來,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能繼續往下說。 “你父將我藏在一個酒桶里,用力推離程船,而他自己,返回火海去救同僚。我在桶中號啕大哭,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船離我越來越遠……我很幸運,在海上漂了半天,在快曬干前被漁民救起,帶回家中。又三天后,太傅帶人找到了我——你父出海前,給他回了密折。我問起此事,太傅告訴我……”彰華說到這里,又給謝長晏倒了一杯熱茶,謝長晏明白,下面的話肯定很可怕。 “船只著火,謝惟善同心腹共計二十人,燒死的燒死,沒被燒死的被箭射死,無一人生還?!?/br> 謝長晏的眼淚滴進了熱騰騰的茶水中。 “太傅扣住方清池,秘密帶回宮中,向父王稟報了此事。父王雖然震怒,但為了顧及姑姑顏面,也因為顧忌程王,最終決定遮下此事。把整個事件描述成濱州刺史謝惟善發現程寇,為了保護漁民殉國。其他的,一概密藏。至于方清池,等姑姑回來再定罪處理?!?/br> 第66章 班荊道故(4) 謝長晏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滴地滴進杯中,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她無力去質問太上皇當年為何如此粉飾太平。 她無力判定這樣的處理結果是對還是不對。 總覺得世事不應該如此。起碼,天理昭昭,冤屈和委屈一樣,都是不公。 可是,如今終于知道了真相的她,又能責怪什么呢? 責怪彰華不該調皮藏在方清池的馬車上嗎? 責怪大燕科舉制查人不清引狼入室嗎? 責怪濱州副將愚蠢服從為虎作倀? 還是責怪太傅來得太晚? 追溯根由,似乎只能怪方清池,怪如意門。 彰華看著謝長晏,目光閃動,忽然道:“但我不甘心?!?/br> 謝長晏抬起頭,直勾勾地回視著他。 “我不甘心,所以當夜,我走進關押方清池的天牢,用從船上帶回的匕首殺了他?!?/br> 謝長晏的呼吸一滯,再然后,清新的空氣源源不斷地涌進鼻息,奇跡般擊退了她的無力感。 “朕殺了他,沒等姑姑回來。那是朕……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手殺人?!睔⑷说淖涛?,嘗過一次,便始知其痛,永承其重。 “陛下……”謝長晏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彰華的手。這雙手,就是這雙手,為她父親報了仇。 “姑姑回國后,迎到駙馬涼透了的尸體,而她當時,正滿懷欣喜地想要告訴他,自己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她知道前因后果后,只問了我一句話:‘清池非死不可嗎?’我回答:‘謝將軍在天上看著呢?!阅呛?,她再沒跟朕說過話?!?/br> 他跟長公主就此生了離隙,至今沒有修復。 可謝長晏因為彰華的這一句“謝將軍在天上看著呢”淚流滿面。 馬車內就此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布簾隨著顛簸搖擺著,宛如謝長晏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緒。她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卻不知該如何說。 最終,還是彰華先開口:“朕從那天起,決定要……鏟除如意門?!?/br> 謝長晏心頭一顫,抬起眼睛。 視線中,彰華的表情無比凝重和嚴肅,卻因為明晰了原因,變得親近且溫柔:“而要除如意門,需先除程王,除此之外,還要拔出燕境內的如意爪牙?!?/br> 為了這個目標,阿斗搖身一變,成了嘉言——“圣謨洋洋,嘉言孔彰”的嘉言。 他勵精圖治,蟄伏十年。十年內,國力大增,力壓三國,成為唯方之首。 而他登基后,更以鐵腕之勢除掉了跟如意門有關聯的龐岳二族,把釘在燕國數十年之久的如意支脈連根拔起。 然而,這僅是開始。 改稅賦、開運河、推科舉、強水軍,一切都有條不紊地奔著目標前行。 “幸運的是,在此過程中,朕找到了同盟者?!闭萌A說到這兒,卻露出了幾許悲傷之色,“他就是……風小雅?!?/br> 謝長晏卻有些不解。風小雅名聲雖響,但一來體弱二無權勢,對陛下來說,能有何助力? 彰華的目光閃了閃,忽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平平安安離開玉京,一路游玩無人找碴?” 謝長晏一怔,聽其意,難道本來有人要對付自己?是秋姜嗎? 就在這時,她還發現了一件事——馬車出了萬毓林后,一路上行,竟是來到了一座高峰之上。 雖已是三月底,但春色并未爬到此處來,山頂依舊樹木凋零,殘留著些許未化的積雪。玉京本就干冷,但此峰明顯要比山下冷許多。 凋零的樹木間,有一片高高的圍墻。峰上竟有人家?難道會是太上皇的又一個隱居之所? 看出她的困惑,彰華做了解答:“我們現在來的,是太傅的別苑——陶鶴山莊。他曾笑言,雖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官場茍利藏污納垢,故而,戢鱗委翅后,他要住在此地,好好享受一下高處不勝寒之潔?!?/br> 謝長晏不勝向往道:“風大人高風亮節,確為天下表率?!?/br> 然而,彰華的神色一下子悲傷了起來,定定地看著前方,沒再說話。 謝長晏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心中忐忑。這時,馬車在門前停下,陶鶴山莊到了。 一名年過七旬的老嫗已在門邊等候,見到二人躬身行禮,將他們迎了進去。 莊內的景致十分荒涼。 院中青苔黃葉,頹垣敗壁,顯然疏于清掃護理。而且一路走來,除了這名步履蹣跚的老嫗,再沒看見其他人。 風大人退隱后,真的住在這里嗎? 老嫗行至一扇院門前,停下躬身行了一禮后便離開了,從頭到尾沒有說任何話。 院墻旁有幾塊搭在一起的石頭,彰華朝謝長晏招招手,踩著石頭爬上墻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