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不過…… 謝長晏呷了一口酒,遮住眼中的揶揄之色:畢竟是性好孌童的陛下嘛! 來自北境的商人成功用此話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后,得意一笑:“冰璃公子看了一圈,最后呀——一只也沒要?!?/br> 眾人發出“果然如此”的唏噓聲。 “不但沒要,還說‘我不喜歡活物’。陛下問:‘為什么呀?’他道:‘我照顧它,我累;我不照顧它,它死?!菹抡f:‘你可以讓手下人照顧它們呀?!Ч泳头磫枺骸杷酥终疹?,就不算真正屬于我的。陛下建此蝶屋,親自養育這些蝴蝶,不也正是這么想嗎?’陛下當即就驚了,感慨萬千道:‘你這小小孩童,竟是朕的知己!’” “哇——”酒鋪內一時間感慨萬千。 謝長晏卻差點嗆酒,連忙低頭捂嘴,把咳嗽聲埋在了胸腔中。這商人擅長講故事,口吻語氣描繪得十分到位。但因為謝長晏太熟悉彰華,所以無法想象他會如此情緒飽滿地說話。唔,如果此事屬實的話,想必那人定是輕輕挑一挑眉,問:“為何?”然后淡淡道,“可令下人代為照料?!?/br> 而當薛采說中他的心事時,他大概會沉默片刻,然后一笑道:“也好。那就出去吧?!?/br> 謝長晏在心中默默地描繪著那個場景,細致到他衣上的紋理都勾畫得格外分明,最終一笑泯了種種思念。 她將喝空的酒碗翻過來蓋在桌上,起身走人,迎面而來的風中,帶著海域獨有的咸濕氣息。 行走在寬敞明亮的長街上,看著鱗次櫛比的商鋪房屋,感受著悠然自得的生活氣象,內心深處涌起難以描述的自豪與悲傷。 這是……父親豁出性命保護著的地方。 十五年前,父親在這浴血奮戰,沒能回家迎接她的出世。 十五年后,她跟母親來此拜祭他。 他救下的漁民們為他在海邊立了一座碑。 謝長晏決定在碑旁行及笄禮。 現在,距離三月初三,還有三天。 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喚道:“十九郎君!十九郎君!” 十九郎是她寫游記時的化名,后有部分知情人就會以十九郎君來稱呼扮作男子行走的她。 謝長晏扭頭,發現一家書鋪里,一管事正興奮地朝她揮手,滿臉喜色道:“十九郎君可算來了!” “你是……胡兄的……” “對對對,小的本是公子身邊的小廝,叫阿城,托您的福如今做了南境這帶書坊的管事?!?/br> 謝長晏心道難怪覺得此人面善,竟是當年渭陵渡口初見胡智仁時他身邊的那個小廝,當即上前道:“胡兄近日可好?” “公子就在此地等著您呢,您且等等,我已讓人去知會他了?!?/br> “等我?” 阿城笑得含蓄:“是。聽聞十九郎君即將及笄,公子準備了薄禮?!?/br> 謝長晏笑了笑:“胡兄總是如此有心?!边@兩年,她接觸最多的外人除了公輸蛙,就屬胡智仁了。 一開始她坐著巨型馬車幫他在運河沿岸招搖,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后來聽聞她想寫游記,胡智仁鼎力支持,一手包攬了付印售賣??梢哉f,雖然《朝海暮梧錄》確實寫得新穎有趣,能賣得如此好,卻是胡智仁的功勞。再然后,每當謝長晏腦海中蹦出新想法遇到新難題時,胡智仁總是第一時間幫忙。他有錢有人有能力,最難得的是態度謙和,完全沒有施恩的嘴臉,而是一副“你能找我是抬舉我”的感激模樣,讓人如沐春風。 時間一久,連鄭氏都注意到了,提醒她:“無商不精。他如此幫你,若不是圖錢財,就是圖情分。你要想好,還不還得了這些情分?!?/br> 對此,謝長晏嘻嘻一笑:“大不了以身相許唄。娘你不是正愁我嫁不出去嗎?” 鄭氏氣得推了她一把:“嫁做商人婦,謝家人得戳死我的脊梁骨!” “咱們不老老實實待家里,出來四處玩,您那脊梁骨已被他們戳彎了?!?/br> “是啊都彎了,還不快給我按按?”母女二人笑鬧起來。 不得不說,這兩年,雖然風雨顛簸,旅途辛苦,鄭氏卻明顯比在謝家時開朗了許多,面龐也顯得年輕回來了。 所以謝長晏無比慶幸自己的這個決定。 她偶爾會想起秋姜,想起那個讓她痛下決心走出新生的女子。也不知她現在如何了。渡口一別,秋姜再沒出現過。 謝長晏坐在書坊的隔間里邊暢想舊事邊等胡智仁,一杯茶沒喝完,胡智仁就來了。 他穿了一身新衣,蓄著美髯,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看到謝長晏時,目光更是亮了幾分。 “十九郎君有禮?!焙侨使笆忠话?。 謝長晏“撲哧”一笑,回拜道:“胡兄,許久不見,你的美髯終于留好了?!?/br> 胡智仁摸了摸臉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須髯,笑道:“在外經商,有點須髯顯得穩重可靠。見笑了?!?/br> 阿城換上新茶,識趣地退下了,把隔間單獨留給了她和胡智仁。 胡智仁撫摸著杯沿,一向從容的他難得一見地有些緊張。 謝長晏靜靜地等著。她有些知道胡智仁的心思,本應羞澀煩惱緊張無所適從,可她發現,這些情緒自己統統沒有。 她所有的少女情懷似乎都終結在了玉京。如今,海闊天空,無有不可應對之事,無有不可應對之人。 因此,此刻看著胡智仁糾結謹慎的模樣,還覺得有些有趣。他在她印象里,是個長袖善舞、游刃有余的人,沒想到面對感情時,竟也青澀得像個少年。 謝長晏心念忽然一動:少年啊。 胡智仁跟彰華同齡,今年都是二十一歲。 雖然他留著胡須,但仍是個少年。 而彰華,她遇見他時,他已徹徹底底蛻化成了成熟穩重心思深沉的男人,再沒有少年的時刻。 我還是喜歡少年。謝長晏想。太過深沉復雜的人,交往起來太累。她已經受夠了。 胡智仁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后,終于從袖中取出一個精美的錦匣,推到她面前,開口道:“聊以微薄之禮,祝賀及笄?!?/br> 謝長晏打開匣子,里面是一根發簪。 第56章 朝海暮梧(3) 簪子是純金打制的,頭上嵌了一顆水滴狀的琥珀,色澤橙黃,難得的是里面竟還包裹了粒芍藥種子。 如此一來,可真算得上十分有心了。 胡智仁嘆道:“本想找芍藥花瓣的琥珀,但實在是沒有……” “這樣更好?!敝x長晏充滿驚喜地凝視著琥珀中的種子,“比起已經成型的花,我更喜歡無限可能的種子??粗@顆種子,就能想出一百種不同的花來!” 胡智仁的慚愧立刻變成了歡喜。他目光灼灼地凝視著謝長晏,這個女孩兒的腦袋里裝滿了千奇百怪的想法,能神奇地讓人感到愉悅和愜意。 幸好陛下放過了她。 實在無法想象,這樣鮮活有趣的人,困在深宮內苑中,會變成什么樣子。 她就應該這么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在外面飛翔,她飛過的地方,景色會變得更加明亮。 而他,想當那個守護者,陪伴她,跟隨她,保護她。 男人送女人發簪,本就是在表達情意。 那么,她會接受嗎? 胡智仁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感覺自己的心跳得比送禮之前更加急促。他從小跟在叔父胡九仙身邊,得天下首富親自指點,被視作最有天賦的繼承人,六歲起開始處理家族事務,十六歲時成為胡家在燕國境內的掌權者,見識了多少商界風雨,卻還是第一次這么緊張。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向謝長晏。 謝長晏的目光終于從琥珀上移開,回視著他,展齒一笑:“我好喜歡這根簪子!謝謝胡兄!” 胡智仁心中一松,剛要說話,謝長晏又道:“不過,及笄時的簪子,娘親已經選好了。是父親當年送給她的定情之物,恐怕不能更換……” 胡智仁的笑容僵了一下:“這樣啊……也是……” “但此簪我會好好珍藏的,謝謝胡兄?!?/br> 胡智仁握了握手心,決定再接再厲,鼓起勇氣道:“發簪作用,在于佩戴示人,若塵封匣中,豈非可惜?希望有一日,能看見你……戴它?!?/br> 謝長晏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笑得越發明朗:“好。待我結束旅程,若是有緣的話?!?/br> 而我現在無心于此,望你海涵。 彼此都是聰明人,話不點明既知心意。 胡智仁得了回應,心中微寬。謝長晏雖是婉拒,卻留了希望。他有些后悔地想,早了。這發簪應在她完成全部游記后再送。屆時,她玩夠了,累了,倦鳥想歸林了,他再提出來的話,應允的概率會高得多。 他還是有些毛躁了。難怪過年拜見叔父時,雖一年來成績斐然,叔父卻道他仍需磨礪。 正在這時,隔間的門簾突被人掀開,一人攜著寒風大步走進來,未開口,先重重地“哼”了一聲。 胡智仁震驚地看著對方,不敢相信自家書坊竟有外人闖入,更不敢置信的是,這個無禮的闖入者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上去比他還生氣。 謝長晏見到來人,很是驚訝:“呀,你……怎么來了?” 那人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中的琥珀發簪上,冷笑了一聲:“送禮啊。怎么,就許他送禮,不許我送禮?” 胡智仁面色頓時一紅,心頭卻越發驚詫:此人看著不過十二三歲年紀,長得就像年畫上的善財童子,難道竟是自己的情敵? 謝長晏忍俊不禁:“那么,禮在何處???” “跟我來?!蹦侨宿D身就走。 謝長晏向胡智仁歉然地拱了拱手,起身跟出去了。 阿城這才畏畏縮縮地進來,怯怯道:“公子……” 胡智仁不悅:“不是說我與謝姑娘說話時不許打擾嗎?怎讓外人闖了進來?” “那人、那人是……宮里來的……天使……” 胡智仁一震。 這位天使當然就是如意。 如意大步走在前方,謝長晏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她個高步大,如意的小短腿每每走上兩步,就被她一步追上了。 走到后來,如意也覺出無趣了,當即放慢速度,回頭瞪了她一眼:“不像話!” 謝長晏“撲哧”一笑,好脾氣地應道:“是?!?/br> “光天化日跟男人獨處一室,不像話?!?/br> “是?!?/br> “隨意接受男人的禮物,還是發簪那么私密的東西,不像話!”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