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第50章 處處前程(1) 然而,激情總是短暫的。很快,拉船就成了一件辛苦枯燥的事情。每走一步都似已到極限,兩條腿灌了鉛般沉如千斤,尤其是冰面滑得厲害,無處借力,走得異常艱難。謝長晏還在咬牙堅持,胡智仁在岸上已發現了她,當即一皺眉:“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小廝答道:“不是咱們登錄在冊的人,好像是自愿下去幫忙的?!?/br> “胡鬧!叫她上來!” 小廝連忙跑到謝長晏身邊:“姑娘姑娘,我家公子叫你上去,這兒不用你?!?/br> 謝長晏抹了把額頭的汗,搖一搖頭:“我急著出海。若真成了,請帶我和我娘一起走好嗎?” 小廝一怔,跑回胡智仁耳邊低語。胡智仁若有所思地盯了謝長晏一會兒,道:“告訴她,可以。讓她回來,還沒到讓女人干體力活的地步?!?/br> 小廝再次將話帶給謝長晏。謝長晏怔了怔,正在猶豫不定時,船的另一邊突然響起碎裂聲和驚呼聲。 謝長晏連忙繞過去一看,原來是那側的冰層突然碎裂,有幾人掉進了窟窿里。大家連忙丟下繩子救人。 好不容易把人拉上來一數,少了一個:“小孫六呢?” “不會還在下面吧?”眾人面色頓變。 其中一個漢子不假思索地一頭扎回窟窿里,很快又手忙腳亂地爬上來,渾身直抖:“摸、摸、摸不到……” 謝長晏咬了咬牙:“讓開,我來!” “你?”眾人震驚地看著她。 謝長晏反手將頭發盤了起來,脫掉狐裘,把繩索系在腰上,“撲通”一下跳進了冰窟。 北境之人大多水性普通,有會游泳的,卻不擅潛水。謝長晏不同,她自小隨采珠人們出海,水下憋氣可達一百二十息。 只是這水,也太冷了! 一下去就像有萬千根針扎進體內,痛得差點沒暈過去。謝長晏一邊下沉一邊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件事:同樣是冬天的水,知止居的湖可比這兒暖和多了啊…… 她睜大眼睛,極力張望,借著冰層上依稀透下的光看到了底下一個小黑點——正是胡智仁派發的皮褲。 找到了! 謝長晏拼命游過去,總算拉住那個名叫小孫六的漢子的手臂。然而下一刻,他就像所有的溺水之人一樣,手腳并用地纏了上來,死命將她抱住。 謝長晏正要拉動腰上的繩子告知上面的人,小孫六的腳不知怎的纏在了繩子上,掙扎著踢了幾腳后,繩子斷了。 謝長晏頓時急得眼淚都要流下來。只好一邊卡著小孫六的脖子,一邊努力往上游。 這么一番折騰,氣卻是憋不住了。 似有千萬只手在撕扯她的身體,又似有什么東西拖住了她的腿,無論怎么蹬,就是浮不上去。 謝長晏這才感到一絲害怕——難道會死在這里? 一個個氣泡不受控制地從鼻子里冒出去,快點??!快點??!她是那么不甘心的人,不甘心地與天爭過命,怎肯死在這里! 謝長晏咬牙,一掌將那個猶在掙扎添亂的家伙打暈,拖著他繼續朝上方游去。 堅持!快了!快了!就要出去了! 就在這時,上方又“撲通”一下,跳下了一人。 那人如魚般輕盈地分水而來,抓住了她的腰帶。緊跟著,整個身體為之一松,被自然而然地拉出了水面。 清冽的空氣涌入鼻息的瞬間,從地獄回歸天堂。 謝長晏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來人。 來人穿著一身黑色水靠,抬手抹去了臉上的水珠,回眸朝她一笑:“挺見義勇為的啊,小姑娘?!?/br> 黑色水靠勾勒出她完美之極的窈窕身軀,搭在臉上的那只手,也骨rou均勻好看得不像話??v然眉目寡淡,一笑間卻頗有活色生香的韻味。這個危急關頭救她之人不是別個,正是秋姜。 一旁的小廝連忙將狐裘披到謝長晏身上:“你沒事吧?嚇、嚇死我了!”這些拉船的漢子都是跟公子簽過協議的,死了賠錢就是??蛇@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小姑娘沒簽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少不得要吃官司。 謝長晏“啊”了一聲,這才扭頭去看被她救起來的小孫六——只見他臉色慘白,躺在一旁,按了半天胸口也沒反應。 一漢子喃喃道:“怕是……時間太久了……” 謝長晏的心沉了下去,她那般拼命,自己都差點死掉,卻還是沒能救回人……有時候在命運面前,區區人類的不甘心,脆弱得真像一個笑話啊。 秋姜突然推了她一把:“丑死了,喪臉??磈iejie的?!闭f著,她擠開眾人,坐到了小孫六身邊,從懷里摸出一袋銀針來。 謝長晏一愣:此女還懂醫術不成? 秋姜在小孫六身上扎了一會兒,只聽“咳咳”幾聲,他蜷縮著翻了個身開始嘔吐。 旁觀的眾人大喜:“活了!神了神了!活了!” “他雖活了,但也廢了,趕緊抬走?!鼻锝掌疸y針,攏了把頭發站起來,環視眾人道,“已經耽擱了半炷香,時間緊迫,其他人回歸原位,聽我號令,務必在天黑之前,順利出海?!?/br> 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謝長晏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忽然意識到秋姜是來干什么的。 她一出手就救了兩人,掌控了全局,潛移默化地令所有人都聽命于她。而在那之前,姓胡的商人又出錢又出褲子又出酒的,也沒達到這種效果。 秋姜回頭瞥了發愣中的她一眼:“你也別閑著,回去換身衣服再來?!?/br> “噢……”謝長晏轉身往岸邊走,走了幾步又回過味來:等等,我怎么也聽令于她了? 不過,好像也沒有其他更合適的事可以做。謝長晏抿了抿唇,只好先騎馬回客棧了。 回到客棧,自然引得鄭氏一陣驚呼。 聽聞她又跳到冰水里去了,鄭氏整個人都在抖:“吾兒,你的病才剛好??!如此折騰,落下病根可怎么辦?” “但我救回了一條人命呢,娘親?!?/br> 鄭氏僵了一下,目光停留在女兒結了冰碴的頭發上,鼻頭酸澀:“在娘心中,一萬條人命,也不及吾兒啊?!?/br> 謝長晏心中一暖,當即伸手抱住了她:“我這不沒事嘛,娘?!?/br> 鄭氏仍是哀愁:“你可真像你爹……”都那么急公好義,都那么不顧后果。 “好啦好啦,娘快幫我快點擦干頭發,我還要回去的?!?/br> “回去做什么?” “盯著船只,若能順利出海,娘,晚上咱們就出海啦!” 鄭氏凝望著她,低聲道:“你就這么急著……走嗎?” 一語問中心事。謝長晏擦發的手停住了。 “吾兒可知,回到謝家,就不能再出來了?!?/br> 謝長晏閉了閉眼睛。她……知道。 “你得重回族學,繼續修習琴棋書畫女紅持家。等上頭的jiejie們都定好婚事,輪到你時,挑一個門當戶對年紀相仿的。隱洲偏遠,沒什么太好的人家,學識見聞,自也不如京中子弟。最重要的是……”鄭氏的聲音恍如嘆息,“再不可能如現在這般自由?!?/br> 這半年多來的謝長晏,可說是過得十分瀟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么做什么。天子恩寵她,雖安排了各種考驗給她,但也給了她無數特權。好比斗草投壺,直接給了奪魁神器,令她立于不敗之地。 但回到謝家,失去準皇后的身份后,謝長晏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兒,甚至比別的孩子要劣勢。畢竟,她沒有父親,母親的誥命也被廢免,無權無勢無錢財。雖說謝家家風嚴謹,但人心有隙,歧視和欺凌在任何地方都存在。 如此回去后,面對的會是怎樣一條路,每每想到,鄭氏都夜不能寐。 謝長晏垂頭沉默了一會兒,再抬眼時,卻又是一笑:“娘是怕我由奢回儉難嗎?不用。我既選了回頭路,就不會抱怨什么。最重要的是,能跟娘在一起?!?/br> 鄭氏頓時說不出話來。 謝長晏擦干頭發,換了衣衫后就又走了。鄭氏倚在門旁,凝望著女兒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也沒動。 她滿腦子都是公輸蛙的話—— “你一無知婦孺,自己憋屈也就罷了,還盡耽誤孩子??纯慈绱嗣蕾|良才,被你糟蹋成什么樣子了?” “跟訓象熬鷹般磨了她的本性,令她安于平凡,算是什么長輩?” “也是,似你這般自己都活得一塌糊涂的人,又怎顧得了女兒……” 鄭氏靠著門框緩緩坐到了地上,看著院中那株被架在三腳竹竿中,裹得嚴嚴實實的梅樹,眼瞳一點點地變深了。 “我……是吾兒的拖累……嗎?” 謝長晏再次回到渡口時,船已經遠得看不見了。她騎著馬在冰上追了一會兒,才又看見秋姜他們。 秋姜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面鼓,架在甲板上,一邊敲,一邊帶領眾人喊口號:“一二嗨!一二嗨!” 第51章 處處前程(2) 不得不說,這句簡短干脆的口號比之前的歌效果要好太多。每次喊到“嗨”時,伴隨著激昂的鼓聲,眾人往前一挪,所有動作整齊統一,更具力量。 謝長晏策馬追上,高喊道:“我做點什么???” 秋姜扭頭看見她,隨手從腰間解下絲帶一卷,將她從馬上卷到了鼓邊。 謝長晏還沒來得及反應,手里已多了根鼓槌。 “來得正好,我敲累了,你替我來?!鼻锝犷^往船舷上一坐,開始揉捏自己的肩膀。 謝長晏愣了愣,倒也沒拒絕,當即敲起鼓來。但她心中默數,總與常人不同,那鼓點,不是快了就是慢了,根本不能保持一致。因此敲了沒幾下,眾人的口號聲也變得有快有慢,難以統一了。 口號一亂,那股精氣神也就散了。 “停停停!”秋姜跳起來,跺了跺腳,示意眾人停下,然后,她用一種復雜的神色看著謝長晏,感慨道,“若非你也急著出海,我真以為你是故意來砸場的?!?/br> 謝長晏十分尷尬。秋姜將鼓槌接了回去:“行了行了,你也就配干干體力活了,拉船去?!?/br> 謝長晏只好跳下船,正準備繼續幫忙拉船,卻見渡口方向來了一隊士兵,領頭之人赫然是孟不離。 謝長晏面色微變,再看秋姜的表情也不太好。 孟不離來到近前,比了個手勢后,那隊士兵當即加入纖夫行列幫忙拉船。如此一來,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謝長晏定定地看著孟不離,他一開始還想保持沉默,后來覺得不說點什么不行,只好開口道:“上命,送你,一程?!?/br> 陛下命令護送你一程,助你出海。 謝長晏的手驟然握緊,想要拒絕,但看著那些纖夫隱含希望的臉,怎么也說不出來。然而,內心深處暗潮洶涌,翻滾著滿滿的卑微和不甘。 我竟是如此無用之人。 連回家都要依賴那個人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