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自殺。用割rou刀自刎了,血從榻上源源不斷地滴淌下來。 謝長晏認得他的臉,記得有次在庭院中見他殺狗,捏著狗的嘴巴將一壺酒灌下去,等狗醉倒后,他一邊哭一邊割斷了狗的脖子。 那是謝長晏第一次目睹屠狗,因此記得異常清楚。當時他用的,就是這把割rou刀。 謝長晏扭身奔出小屋吐了起來?!跋麓卧?、再有這種,不必……”說到一半,想起了風小雅說的歷事論,“罷了,還是看看吧?!币菜闶且娮R過畏罪自殺的場景了。 孟不離依舊背著龜殼般的大藤條,帶著貓,靜靜地立在一旁。 “主使者是誰?” 孟不離搖頭。 謝長晏扶著柳樹,擦了擦什么也沒吐出來的嘴巴,思緒萬千。 伏兔之事,本不算大事,只是有人想拖延她進宮。但現在殺人滅口了,就一下子嚴重了。也就是說,對方并不忌諱殺人,必要時刻什么都干得出來。 如此一來,事件并未就此結束,反而越發危機四伏。 一個廚子,能在車上割一刀,自然也能在飯菜中加點毒。 謝長晏想到這兒,面色微白,剛要說什么,就見一隊仆婢愁眉苦臉地走過。 一名小婢看見她,當即跪下了:“姑娘,恕罪!求姑娘不要趕我走!” 其他仆婢紛紛效仿,當即跪了一片:“是啊,求不要趕我們走……” 謝長晏詫異:“這是做什么?” 負責看押她們的一名老嫗道:“陛下得知丁大一事,命將知止居內的仆婢全部更換?!闭f完,又扭頭罵那些仆婢道,“哭什么哭?早干嗎去了?這么多雙眼睛,都沒看見丁大在馬車上做手腳,還有臉求情?” 仆婢們無比委屈,謝長晏也替她們委屈,本想求情,但在看見鄭氏后,又打住了。知止居內不止有她,還有娘親。她遇點危險也就罷了,若連累了娘親怎么辦,更有甚者,利用娘親來要挾她怎么辦?此地必須絕對安全才行。 謝長晏揮了揮手,老嫗便繼續押著那幫人走了。 鄭氏走過來,目送著那幫人哭哭啼啼地離開,面色凝重:“到底是誰這般處心積慮地害吾兒?” “我死了能得利的人?!敝x長晏的眼瞳由淺轉濃。她忽然想到了辦法。當即朝孟不離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去書房。 到了書房后,謝長晏立刻拿起筆開始畫畫。畫幾筆,沉思一會兒,再畫幾筆,看看孟不離。 孟不離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直發毛。 如此過了一炷香時間,謝長晏終于畫完了,示意他過去看。 孟不離一看,畫紙上是一個中年男子,分明平凡無奇的相貌卻硬生生被畫出了特點—— 左眼較右眼大,耳垂肥厚,頭發稀疏,身形消瘦猶如一株微微彎折的竹竿。 旁邊還標上了備注:“此人身高約五尺五分,體重一百二十左右,下巴異常光潔,少須或者無須,疑是太監?!?/br> 孟不離驚訝地看著謝長晏。 “認得?” 孟不離點點頭。 謝長晏不指望他說話,便自行分析了起來:“此人就是那天推著一車橘子監視我們的人。丁大被滅口了,但他應該還活著。只要能找到他,同樣能順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陛下清肅了知止居,等于拔掉了對方在我身邊的眼線。這個時候,與其大海撈針地找,不如我為魚餌,讓他們看到機會,再有動作。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時間,我要你做兩件事。一,派人護衛我娘安全;二,配合我外出,引蛇出洞?!?/br> 孟不離一怔。 “你如果做不了,就讓師兄換能做的人過來?!?/br> 孟不離面色一肅,仿佛受到了侮辱。 謝長晏看著他,一笑:“那么,明天見?!?/br> 第33章 得見雪月(1) 從第二天起,謝長晏恢復了求魯館和萬毓林的行程。她給時飲定制了一個十分醒目的馬鞍,上面不但綴滿了五色絲線,還拴了兩排銀鈴,奔跑起來時鈴聲玎玲,煞是好聽。 求魯館還是廢墟一片,木間離和眾弟子們焦頭爛額地從廢物堆里尋找有用的東西,而他們的老師公輸蛙,則忙著跟諫官們吵架,以及找燕王要錢。 萬毓林隨著寒冬的逼近木葉凋零,獵物也大多冬眠了。謝長晏趕在胡桃過季前收了最后一批果子,計劃著重新做個核雕向陛下賠罪——至于她之前的那封奏書,當然是沒有交上去。 她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復雜和繁忙,沒有時間去傷春悲秋,悼念她那還未開始就已成空的少女情懷。 然而,在街上招搖過市也好,去林中獨自釣魚也罷,那幕后黑手就跟冬眠了的野獸一樣,再沒有亮出利爪尖牙。 一晃三月,時近年關。 這一日已入夜,謝長晏親自看著母親入眠,為她攏好被子后才起身回屋。十二月的玉京天寒地凍,鼻息間縈繞著裊裊白氣,宛如隱洲長年不消的霧。 謝長晏心中忽然有了點掛念。 不知五伯伯的身體是否好些了,跟他半年,親眼見他從三天服食一粒仙丹變成一天一粒;不知九哥哥的個頭有沒有長高,他最擔心的就是會跟五伯伯一樣矮;對了,還有二哥哥,三jiejie出事后他就外出游學了,至今杳無音信…… 她從結冰的湖邊走過,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投遞到地上,孤單一道。 親人、故鄉、童年,很多東西,都已遠隔天涯。 帶著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謝長晏走到自己房間的門前,剛要推門,眉心一動。 她聞到了香味。 謝長晏的手停在門上,睫毛顫了又顫,最終,帶著幾許驚詫幾許疑惑幾許歡喜地緩緩推開門。 門內的香爐已被點燃,一人站在爐旁,一手搖熄火折,一手將蓋子蓋回去,轉過身來對她一笑。 白煙黑衣,剎那,暖了夜。 “怎、怎會這個時候……來?”都過酉時了啊。 “剛見過公輸蛙,被他提醒了一件事?!憋L小雅臉上略有遲疑之色,目光閃爍了幾下后,終于問了出來,“你,見過飄雪月沒有?” 馬車轱轆聲在寒夜中顯得格外分明。車身微微搖晃,窗簾飄起落下,水晶燈內的燭光時明時暗,令人恍生錯覺。 我在哪兒?我要去干什么? 謝長晏注視著車外親自駕車的風小雅的背影,心中也似點燃了一爐香,氤氳起茫然一片。 如此大概過了一炷香時間,暖手爐都不熱了,車終于停了下來。 風小雅打開車門:“到了?!?/br> 謝長晏提裙下車,目光投向前方,頓時震撼—— 一條二十丈寬的長河凍結成冰,蜿蜒著伸向前方,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天是黑青色的,河是銀色的,河與天的交界處,是一道幽幽泛藍的白線。而在這道線的正上方,一輪淺黃色的圓月懸掛當空,大得超乎想象。 “來?!憋L小雅將手伸給她。 謝長晏遲疑。 風小雅便往前一探,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帶著她走上河面。 冷風嗚咽,他的手,溫暖溫存。 “這是……哪里?” “幸川?!?/br> 一句話瞬間掠過謝長晏的腦?!八畾q那年,一度垂危。百姓們一聽說丞相大人唯一的兒子出事了,紛紛于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攜孔明燈于幸川,為他祈福?!?/br> 啊,幸川! 十年前的風小雅,生命垂危之際,玉京百姓紛紛點燈為他祈福,就是這里? 那,他此刻帶自己來此的用意是? 謝長晏心如擂鼓,敲起不成曲的亂樂。 始作俑者的目光卻不在河上,而是極為專注地望著空中的圓月,隱含期待。突然間,他的手緊了一緊:“來了?!?/br> 謝長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就看見一片、兩片……無數片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圓月微醺,飛舞的雪花流轉著亮銀,一眼平川的世界里,一動一靜,而他和她被溫柔地包容其中,獨得天地厚賜。 “飄雪月……”謝長晏終于明白了風小雅的用意。玉京干爽,能見皓月,又得云雨移來,降落人間,化作了雪花。月亮與雪鮮有共存之時,如今卻呈現在了同一片風景中。 “真美……”她不禁喃喃出聲。 “公輸蛙那只老貔貅,偶爾也會吐點好東西出來。飄雪月極為罕有,你我適逢機緣?!?/br> 適逢機緣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時,真真是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她想終她此生,都無法再忘記這一幕——在她十三歲一個冬雪的晚上,有個人帶她來看月亮。 一個名義上是她“師兄”的男人。 一個屬于別的女人的男人。 一個讓她窺見情之一字的男人。 一個分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男人。 謝長晏走了幾步,注視著幾乎能當作鏡子照的冰面,清晰看見自己的眉眼。風吹紅了她的鼻子,也許還有眼眶。許是因為四下再無旁人,謝長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準皇后的盔甲從身上剝離,露出柔弱的沮喪的消極的模樣——她看上去就像只畏畏縮縮的兔子。 風小雅見她顧影自憐,并不是想象中開心的模樣,當即目光微沉。想了想后,突然伸手將她抓過來,用手揉亂了她的五官——和上面喪喪的表情。 謝長晏目瞪口呆。 “哭什么?瑞雪兆豐年,這一場雪來,于明年春耕大利。應該高興?!?/br> 謝長晏怔了怔,從他眼中看到滿溢的歡喜,所以這才是帶她來看雪的真實用意? 她的心尖顫了一下,那個潛伏已久的狐疑再次冒出了頭。 謝長晏咬了咬嘴唇:“可是……看了這樣的雪和月后,今后再遇到月夜和雪天,我就會想起這一幕,想起此生曾見過的這幕景象,想到再無法得見的遺憾,就會悲傷?!?/br> 你給我這一刻歡愉,卻要我用余生無數歲月的悲傷來換取。 把日??梢姷臇|西,用如此特殊的場景烙印在我的生命中,然后成為縈繞不散的回憶,這真的是太可怕的一件事了。 有些殘忍啊……師兄。 風小雅終于弄明白了她的七竅少女心,有些措手不及。某種陌生的情緒從腳底升起,一路蔓延到指尖。他看向自己有些發抖的手指,腦中習慣性開始有條不紊地整理蛛絲馬跡—— 啊,對。這個小丫頭喜歡自己。 一開始還不能確認,只覺得她的脾氣有些陰晴不定,突然間強勢地要求見他,見之后又生氣地不理他。 但在求魯館的事故中,她紊亂快速的心跳聲,赤紅的臉頰和耳朵,以及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無不出賣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