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晚晚？”

    謝長晏飛快地奔跑著。

    燈影婆娑，夏夜微涼。晚風吹起她的衣裙長發，她的心頭一片燥熱。

    “夫人放心。子見南子，尚有流言；我與令愛之間，必也少不了蜚語。夫人知長晏，一如陛下知我?！?/br>
    孔子去見南子，子路不高興?？鬃訉μ彀l誓說：“我沒有做任何不該做的事，否則連老天也要厭棄我?！?/br>
    原來如此！

    虧她還傻乎乎地去問風小雅“子見南子”是什么意思。風小雅早用那句話向娘親表明過了心意——他是絕對不會做出任何不該做的事的。

    所以，盡可能地不出現，讓別人陪她；

    所以，一再表明自己有了新寵，恩愛非常；

    所以……

    謝長晏停了下來，撫摸著通往水榭的回廊欄桿，注視著月夜下漣漪無限的碧湖，忽然間，明白了很多東西。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因我心起念，才有所求；因有所求，才若所失；因若所失，才氣憤至此……”

    “我……差點……就釀成大錯了啊?！?/br>
    “我……”

    “我……”

    謝長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什么濕潤的東西從指縫間滲了出來，令她無比羞愧，顫悸難言。

    第20章 凡情之動(1)

    華貞三年端午，謝長晏于女兒節上燒草擲花拂袖而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玉京。一時間眾說紛紜。

    有斥責她倨傲的，有笑話她沒見識的，但更多的人內心擔憂，似窺見了不祥的苗頭。

    “謝長晏來京前，曾上書一封，求攜母同行，且不肯入住宮中?！?/br>
    “于是陛下就重修了知止居，供其居住，并聘鶴公為師，為伊授課?！?/br>
    “是的。謝長晏跟她母親抵京時，吉祥公公親自去城門外迎接，一路護送到知止居?！?/br>
    “唔，此后呢？”

    “此后，陛下將步景所生的小駒贈給她，薈蔚郡主一度想要奪取，被長公主斥責。謝長晏參加女兒節時，是如意公公為她趕的車?！?/br>
    明軒內，二人對弈。一白發老翁，一俊美少年?？∶郎倌暾抢顤|美，而老翁是他的祖父，當朝吏部尚書李放南。

    李放南將兩只手攏在袖中，注視著盤中棋局：“你見過謝長晏，覺得如何？”

    李東美想了一會兒，才謹慎地回答道：“容貌尚可，氣度跟謝氏的其他女兒不太一樣?！?/br>
    “哪里不一樣？”

    “四年前孫兒在東郡有幸見過謝家的幾個女兒，全都冰雪天姿，尤其是謝繁漪?！?/br>
    “當年的太子妃人選？”

    “是?？胺Q人間絕色，更難得的是那一股子清雅絕俗的氣韻，跟謝氏的圖騰蘭花相得益彰。而謝長晏……怎么說呢，有種罕見的銳氣，像把未出鞘的匕首?！?/br>
    李放南皺眉，半晌后長嘆道：“陛下擇人，果有不凡之處?！?/br>
    “祖父的意思是？”

    “陛下推行科舉，又選謝氏女為后，對謝長晏處處恩寵，等同于宣告世人——燕國此后，將不再以閥閱為重。世家之衰……近在眼前?！?/br>
    李東美笑道：“祖父多慮了。想我們五族歷史悠久，又有佐王開國之功，豈是區區一些寒門學子，加一個稚齡謝后所能撼動的？”

    “你忘了龐岳之亡嗎？”

    “龐岳乃是他們野心過大，想要挾制王權所至。我們對大燕、對陛下忠心耿耿，又怎會招致此禍？”

    李放南的目光閃了閃，突然變得專注起來：“那你的婆娑酒呢？”

    李東美一愣。

    “你說那是‘婆娑嘔吟，鼓掖而笑’，未來的皇后卻栽你一個‘漢高斬蛇，意圖造反’的罪名，當如何？”

    李東美的手一抖，棋子從指縫間掉落。他連忙彎腰撿起來，額頭冒出冷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他們的昨日，便是我們的明天?！崩罘拍险f著從袖子里取出一卷書冊，遞給李東美。

    李東美接過打開一看，臉色更白。

    “這是一年來官員調動名冊?？梢钥吹剿钠吠?，已有兩成官員皆身出寒門，而陛下還在不停地提拔新貴。再看風樂天那只老狐貍，說什么要做清廉公正的表率，不讓族中弟子出仕，引得民間一片叫好，卻置我們這些世家于何地？”

    李東美急道：“祖父，那我們該怎么辦？”

    李放南凝望著李東美，目光深沉：“爭?！?/br>
    “爭？”

    “是。放下身段，忘記你的貴胄身份，去跟寒門學子們爭一爭?！?/br>
    “父親的意思是……讓我參加科考？”

    “怎么，沒信心贏？”

    李東美臉上起了一陣表情變化，最后慢慢地重歸傲然：“生于昌明隆盛之族，長在詩禮簪纓之家，如此的我，怎會不敵那些山野賤民？孫兒這就閉門苦讀，兩年后必當一舉奪魁！”

    “好。不愧是我李氏子孫！”李放南滿眼欣慰。

    “女兒節后，五家反應如何？”執明殿中，彰華一邊批閱奏書一邊問風樂天道。

    這位赫赫有名的賢相，是個體型肥碩、天生笑面的中年男子，和和氣氣，令人一見就生親近之意。

    彰華曾言：“太傅知疾苦、明善惡、通權謀、務實事，真真是朕之好外助?！?/br>
    吉祥私底下對他的評價是：“宰相大人就像廟里的彌勒佛?！倍缫馕a充道：“幸虧他長那樣，否則就成內助了吧？”且二人一直很納悶：“就他那樣子，是怎么生出俊逸風流的鶴公的？”

    彌勒佛宰相聽到陛下問，當即答道：“李家奮發進取，督促子弟向學?！?/br>
    彰華一笑：“傲骨錚錚，確是李放南的行事作風?！?/br>
    “袁家決定跟謝家聯姻?！?/br>
    “袁炅那廝，一向投機?！?/br>
    “謝家拒絕了?！?/br>
    “謝懷庸一如既往地謹小慎微啊?！闭萌A說罷，掃了一眼堆積如山的奏書，露出頭疼之色，“朕看范程商三家，卻像是要搞事?！?/br>
    “他們近日跟長公主頻有接觸?！?/br>
    “噢？”彰華怔了怔，似想到了什么，悵然一嘆，“看來姑姑還是不死心?！?/br>
    “陛下打算如何做？”

    “還有兩年不是嗎？”彰華繼續埋頭于奏書之間，提筆批注的手依舊沉穩，“厲兵秣馬，慢慢來?！?/br>
    風樂天欲言又止，似有憂色。

    彰華看了他一眼：“太傅可是擔憂朕風聲放得太早，意圖擺得太明？”

    “陛下行事，向來留有余地。你亮出兵刃，以試眾人之心。臣服者，活；陰謀者，誅；而有志者，則與您一起盛?！?/br>
    “知我者，莫若太傅也?！?/br>
    “但如此一來，過程更為兇險……”

    彰華笑了。他停筆起身，走到一旁博古架前。上面擺放著一把弓。漆黑弓身上，烙有燕子圖騰。

    “狩獵之時，雖講究潛伏暗中伺機而動，追求一擊必中。但運籌帷幄，看獵物奔騰，又是一番妙景?！敝讣廨p扣，曲張，一揚間，弦聲清鳴，“朕是天子，行天道，要的就是，堂堂正正地來?！?/br>
    “你的時機到了?！遍L公主對方宛道。

    方宛微微一怔。

    “本沒想到會這么快的，看來，是天助于你?！遍L公主一邊慢悠悠地修剪著瓶中的花枝，一邊說道。

    方宛頓時明白過來，連忙行禮：“是長公主助我?！?/br>
    長公主注視了她一會兒：“你是個機靈的人，那謝長晏卻也聰慧得很。陛下想借她削減門閥，她索性就公開做給大家看，燒草擲花，厭棄奢華。如此一來，陛下必更舍不得換掉她?！?/br>
    “那……為何殿下會說我時機到了？”

    “因為世家不會束手就擒。累世公卿談何容易，百年的根基，怎能說拔就拔。未來的皇后既然不是同道之人，那么，就廢了她，換個同道者上去?！?/br>
    方宛的眼睛不由得亮了起來，卻仍有顧慮：“可是就算不是謝長晏，也未必是我……”

    長公主抿唇一笑：“所以，就要看你自己的了，如何從眾人中脫穎而出，如何博得陛下垂青，如何令世家的那些老狐貍把寶押在你身上?！?/br>
    方宛緊緊絞住了自己的雙手。

    “九月初九，陛下十九歲壽誕，我帶你去。謝長晏也會去。陛下尚未見過她，如無意外，那將是他們的初見。如果初見之后，陛下不滿意她，或者說，陛下發現了一個更滿意的人選，會如何？”

    方宛心領神會：“侄女明白了?！?/br>
    荷花這就沒了啊。

    當謝長晏牽著時飲走過湖岸時，看著湖面上一片殘荷，心中如此想著。

    沿岸的柳樹也不再濃翠，葉子開始泛黃，風過時，悠悠蕩落幾片，落到湖面上，泛出幾圈細微的漣漪，再靜靜地漂著。

    一如她此刻的心境，漣漪過后，便只剩下了平靜的漂浮。

    自那天后她再沒見過風小雅。

    一開始是風小雅太忙，后來他派孟不離來接她，她便推辭不去。推辭了兩次后，風小雅便不來接了，而是給她一個小匣子，讓她把要問的問題寫信放入匣中。孟不離帶走，再帶著風小雅的答案回來。

    他們變成了一對僅憑書信交流的師兄妹。

    謝長晏想這樣挺好的，正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接下去她完全可以自己學。就這樣跟風小雅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會出事，也不會疏遠，是最好的相處方式。

    因為不想再去好奇風小雅的生活，她索性連商青雀都不見了。不想念書也不想騎馬時，她就讓孟不離趕車出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在對玉京的好奇和新鮮感過去之后，再看帝都景象時，就看到了更多東西。

    比如西市附近修建了好多學院，但里面孩童寥寥；

    比如井前排著長長的隊伍，時有斗毆吵鬧發生；

    比如巡邏的士兵總是一臉萎靡，疏于職守……